2 創傷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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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7-14
  今天早上八點的必修課,授課老師是當人絕不手軟的「大刀」,如果我不想在期末惹上大麻煩,最好安份一點。但不過就是兩個小時過去,整天的體力和專注力似乎就已消耗殆盡。好在,十點到十二點的課是校定必修的「營養學分」,和大刀的課是天地之間的反常。這種課就是學校開給講師們賺鐘點用,師生之間多半有個默契:不要互找麻煩,讓彼此輕鬆過關。
  我終於可以放鬆一些,為了下課後的大事做些準備。
  在可以容納兩百人左右的階梯教室裡,我無聲穿過嘈雜又礙事的人潮,選了最後排的座位。坐定後,我從袋裡拿出筆電,佯裝是在做筆記,但實際上是準備悠哉度過接下來的兩小時。
  點開瀏覽器記錄,上頭還留存著我前不久才整理過的各地廢墟資訊:「全台十大廢棄住宅」、「網友票選最恐怖的廢棄樂園」、「全球特色恐怖建築」……
  從國中開始,散落於世界各地的廢棄,或帶有詭譎氛圍的特色建築,就十分吸引我。頹廢、陰暗,以及被人遺忘的蒼涼感,總會讓我忍不住地探究更多。
  我向來喜於往人煙罕至的地方走。
  對大部份的人來說,會招惹「怪力亂神」的地方,最好不要隨意靠近,以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煩。這說法對我是無效的──世界上最麻煩、可怕的,一直都不是「可能存在」的超自然靈體,而是「確實存在」的、活生生的人類。
  有生以來,我從未親眼見識過鬼魂、神靈,更不曾感受到超自然現象所帶來的傷害與威脅;不過,從人類那得到的傷害,可是多得數不清。
內傷、外傷、遍體鱗傷。
  網頁上刊出的廢棄建築照片,當中碎裂的牆壁殘骸,不自覺地再次抓著我的思緒,一同飛遠至本該被遺忘的歲月中……

  《屍蹤樂園》?幹,妳看什麼恐怖小說啊,妳就長得夠恐怖了!

  在記憶中,刺耳的嘲笑從耳邊炸開以後,我手裡的書本也被搶奪而去。曾經試圖冷靜,以理性的話語要求對方歸還,換得的從來都只有更尖銳的挑釁。
  人們都知道,只要不去招惹鬼魂,祂們幾乎不會主動做出危害人類的事情來。但是,鬼不招惹人,人卻會去招惹一切他們認為值得招惹的事。
  我並不在意班上同學怎麼度過短暫的下課時間,也不關心他們如何透過群聚來增加中學生活的價值,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無法信任人類,更不要說擁有朋友的那種無謂渴望了。每當難得的休息時間到來,我總只想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閱讀那些真正讓我感興趣的物事。
很可惜,存在於我四周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人類,而非鬼魂。所以並不是你不去招惹他們,就能安穩度日。

  妳為什麼老是看這麼恐怖的東西啊?是不是因為沒有人愛你,你才要在同類身上找溫暖?

  被搶走的書本回到我手裡後,要不是因拉扯而皺折不堪,就是被撕碎,或被寫下不堪入眼的辱罵字眼。
  為什麼我該受到這種對待?喔,因為我是那隻討人厭的「鬼僵屍豬」──這是多年前同學們私下為我取的綽號,我既醜又胖,個性也不討喜,簡直一無是處。
  抵毀不堪入目的眾矢之的,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
  我無法得知大家因為這個稱號而哄堂大笑的感受是什麼,因為我是那個被取笑的對象。最痛的內傷就是:當全世界的人都為你而笑,卻只有你一個人在哭。
  唉!
  我動了動滑鼠,將注意力重新回到瀏覽器頁面的資訊上。
  怎麼老是想到這些陳年爛事?早該過去了,舊事重演的機會也在努力之下降到最低了,不是嗎?
  總是這樣的,在身上畫下傷痕大概就幾秒鐘的時間,就算要殺一個人,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瞬間,但修復傷口卻需要更多時間,至於傷口復原後的心理重建,那又是另一條漫長的旅途了。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老是在不該被提起的過去裡打轉,對生活有什麼意義?
  明明,我就有更值得期待的事情可以做。
  我打開通訊軟體,幾乎不用尋找,王幸茵與我的對話視窗向來都在最前面。

  Ru Lin:車已備好,行程計畫也搞定,就只差你。
  幸茵:好!!快下課了!!
  Ru Lin:哪裡見?你在外語大樓上課?
  幸茵:對,你去開車,我先去買飯?
  Ru Lin:好,那我在美食街外面等你?
  幸茵:沒問題,待會見:)


  和幸茵約定好後,時間也差不多了,我高興地合上電腦,輕鬆地收拾起物品。鐘聲在不久後響起,我拎了包就往教室大門走,幾個同系的同學叫住了我。
  「嘿,林湘茹!」
  回過頭去,說話的是一頭長髮的高個女孩,我有印象看過她,但不記得對方的名字,是姓陳還是周?
  「嗯?」
  我沒有很想和她們說話的意願。
  「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學校附近有一間很好吃的義大利麵店喔!」
  「對啊,人多比較熱鬧,一起去嘛!」她身邊另一個短髮女孩跟著附和。
  我搖頭,簡短地答:「我有事。」
  「好吧!」高個女孩看起來很失望:「那下次要一起喔!」
  「拜拜!」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邁開步伐。
  連敷衍的回應「好」都懶,我連一句話都不想跟她們多說,更遑論是吃飯。
  吃飯是享受,我可不想把這美好時光浪費在經營無用的人際關係上。
  走了幾步,我聽到那些女孩們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
  「她好酷喔!」
  「新生訓練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一直很想跟她說話,但是她好像很習慣自己一個人。」
  「有個性的人都是這樣啦!妳看她今天的穿著,看起來又正又帥。」
  「不然下次問問她對什麼有興趣好了,說不定能開啟話題。」
  虛偽的人類。
  我甩甩頭,並且加快腳步,好將那無聊的談論徹底拋之在腦後。
  什麼時候開始,人們跟我說話的時候,不再是譏笑和欺凌,甚至還主動想要跟我做朋友?
  就只因為升上大學的那幾個月前,我認真甩掉十幾公斤的體重,並且學會穿搭和化妝,大家的眼光就不一樣了?
我改了我的外在,但個性沒變,一樣不討喜。我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也不輕易相信別人,況且,我還是對那令人懼怕的廢墟或是鬼故事抱有極大的興趣,就因為我的長相不再是「鬼僵屍豬」,討厭我的人就變少了?
  如果我還是過去那番模樣:八十公斤的體重、穿什麼樣式的衣服都難看的身型、因為肉多而顯得平板的臉部線條……這些女孩還會熱情的邀請我一起吃飯嗎?
  或許,我聽到的就不會是剛才的那陣談論,而是一起譏笑我的大臉、垂贅的屁股,或是臭得跟大便一樣的神情……要是我長得跟以前一樣,就不會是「有個性的人」,而是個「跩屁跩的死胖子」吧?
  人類,還真他媽的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