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以死亡為代價

本章節 10962 字
更新於: 2023-07-09
  他對人總是溫柔以待,以叮嚀代替責罵,鮮少看見他生氣的表情,所以有時甚至讓人忘了,他的心中也有一份無法排解的恨。
  看著那個已非熟悉的面容,內心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
  如果早一點坦白,一切是不是會有所不同?如果不佔據、不貪戀那無可替代的位置,不該習慣有他在身邊,打從一開始就堅定的選擇死亡這條路,不讓彼此有所交集,是不是就不會將痛苦延續下去了?
  眼前與往昔不同飄散著黑色氣息的他腦中,是否還存在著那些「曾經」呢?
  承受比以往面對過都要沉重的拳頭,盯著那染上漆黑的紅橙色雙眸如此捫心自問。
  在她的胸口,正確來說是心臟的位置,紅色光芒正漸漸退去。
  「不死鳥,掌管重生的傳說生物。」
  看著那道紅光,約特曼不禁想起總部長說要給予一個孩子稱號的那天。當時他是真心覺得總部長瘋了,怎麼能輕易下決定,何況這對於領路人來說是最高級的榮耀,肯定會引來諸多不滿。
  結果有眼不識泰山的人是自己。
  「我總算見識到為什麼她會被總部長親授稱號的原因了。」
  克拉涅依舊心有不甘,不過那是源自於自己能力不足。
  「對了,你知道弒魂者的據點在哪嗎?」
  約特曼再喘口氣之餘詢問克拉涅。
  「如果是指他們在魯佛林德爾的據點,那我大概知道位置。為什麼這麼問?」
  「當然是因為我們現在連貓的手都得借啊。」
  「您要讓弒魂者幫忙!?您不也知道領路人和弒魂者間是無法相容的!」
  「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克拉涅沉默。對這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
  「就由你去吧,一定要說服他們再回來。」
  「我、我嗎!?」
  「由支部長去更顯得有誠意啊。」
  「您這是強詞奪理。」
  如果說支部長去說服是誠意,那做為總部直屬的約特曼去不是更容易說動他們嗎。
  克拉涅想想約特曼這麼說也許自有用意,而且眼下情勢對我方確實不利,沒有更多人手根本頂不住這些無止盡出現的魂。這樣下去所有人的末路就是死亡了。
  「知道了,我去!」
  下定決心後,克拉涅頭也不回地跑,遠離魯卡德林。

  ✝✝✝

  接連閃躲、翻滾一一招架迦爾法接踵而至的攻擊,途中還得分神應付從旁搗亂的其他魂,忙的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那些進入體內企圖伺機強佔身體控制權的魂讓人頭痛欲裂。為了驅趕他們,伊絲奈一次又一次自殺式的朝腦門開槍,而他們消逝時一股腦流入腦海的死前記憶,讓大腦產生混亂影響思考。
  一記猝不及防的猛攻將伊絲奈擊飛,落在地面翻滾了幾圈。
  仰望著的灰色天空因大腦暈眩而朦朧,身體因疲勞反抗大腦下達的指令,躺在地上遲遲不肯起來。
  沉重的炙熱吐息化作一縷淡淡白煙,接著快速融於空氣之中。眼皮不聽勸的默默闔上,漆黑帶來的安心宛若回到母親懷抱。
  儘管自己不記得體驗過母親懷抱的感覺,卻覺得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形容。
  耳朵自動屏蔽外界的聲音,像在叫自己放棄掙扎,不自覺開始思考乾脆就這樣一死了之比較輕鬆。
  目前狀態只能說是每況愈下,隨時間流逝只會更加難熬,即便設法壓過濃烈侵襲的睡意也沒辦法讓披上薄紗的思緒變清晰。
  諾奎伺機朝地面的伊絲奈發起攻勢,眼睛捕捉到諾奎的行動,大腦叫囂著要身體快點動起來。
  千鈞一髮之際,伊絲奈抬起手抓住諾奎順勢起身,單腳繞上他的脖子順勢將其撂倒。
  「趁人不備搞偷襲?果然什麼樣的主人養出什麼樣的寵物。」
  『我躺著也中槍!?』
  『我和主人很像?謝謝誇獎!』
  『她才不是在誇你!』
  諾奎是迪哈特身邊最聽話的魂,可惜缺點是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還有你!真是的,別讓我失望啊,你和那些能隨意捨棄的傢伙可不一樣,要好好發揮自身價值讓我瞧瞧。』
迪哈特搭上迦爾法肩頭,一股黑色氣息藉迪哈特的手傳給迦爾法。
  霎那間,漂亮的蒼色短髮被染成墨色。
  『去吧,去告訴她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相應的代價。』
  惡魔的低語成為使杯子盈滿而出的最後一顆石頭,煽動著像是大雜燴似積累的情感。
  「已經回不去了嗎?」
  搭起手槍的伊絲奈帶著沉痛的語氣注視著加爾法。
  『變調的一切就算回去也不同了。』
  即便能重修舊好也不同於往昔了,疙瘩永遠都會在那。傷口復原了不代表就能忘了受過傷這件事,自己明明比誰都要清楚。
  「你也不想聽道歉或解釋吧。」
  『明知是錯的卻要做了在道歉,不是很多此一舉嗎。』
  連情分都失去的如今說什麼都毫無意義。
  ──只能這麼做了。
  雙方同時踏步。
  伊絲奈連續開槍,迦爾法行雲流水躲避。
  那是當然的,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伊絲奈的動作,要躲開易如反掌。同樣的,對伊絲奈來說也是如此。
  誰都沒有放水卻仍舊勢均力敵。
  旁觀的迪哈特對現狀不滿,他要的是廝殺、是痛苦的掙扎,不是這種看起來像過家家的場面。
  『悲鳴不夠、哀號也不夠!這樣的盛宴一點也不符合期待!』
  由下而上撩起瀏海,紅眸中寄宿著不悅與無趣。
  『啊,是規模不夠大吧。光和領路人玩根本不夠。』
  像是領悟了什麼而喃喃自語的迪哈特吹響笛子。
  『去吧,去城裡大鬧一場!利基你也過去,免得有人阻礙計畫進行,我要感受到人們的恐懼!』
  『蛤?本大爺待命了這麼久居然是要跟著這些破魂去大鬧城裡?還不如叫諾奎那傢伙去,本大爺是要幹大事的男人!』
  『不要再忤逆我了。』
  強大的威壓讓利基不敢吭聲。
  儘管百般不願卻不能反抗,只好聽從命令前往魯佛林德爾。
  然而約特曼擋住他的去路。
  看著擋在面前的男人,利基挑起單邊眉毛有意思的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只是無論哪個年代都有你這般勇氣可嘉的人,覺得值得讚許罷了。』
  約特曼自然理解這句話是對自己的貶義。
  『雖然本大爺想立刻殺了你,但必須優先處理迪哈特交代的工作才行。所以,快滾吧。』
  約特曼將手放在下巴沉吟一會便說道:
  「原來你怕他呀!」
  這句明顯帶有挑判意味的話讓利基額間青筋暴起。
  『你說本大爺害怕迪哈特?』
  「如果不是我說的那樣,那應該按照慾望行動的魂,怎麼會乖乖聽別人的話把自身慾望放在第二位呢。我有說錯嗎?」
  『本大爺一定要撕了你那張嘴!』
  差點被激怒到出手的利基停下動作,難得用石頭一樣的腦袋思考,該怎麼樣既能達成迪哈特的要求又能給約特曼一點顏色瞧瞧。
  隨後他大笑一聲。
  『只要這樣就行了啊。你能抓到本大爺的話,也不是不能陪你玩玩。』
  說著,利基虛晃一招繞過乎弄約特曼,按照計畫前往城裡。
  約特曼在意這墓園這邊的狀況,可又不能放任利基不管,於是他知會了伊絲奈一聲便追著利基而去。

  子彈呼嘯而過,迦爾法撇過頭子彈只微微擦過臉頰,而他的手穿過伊絲奈肩頭。
  拉開距離,斗大的汗珠滑落、呼吸變得急促、臉上的疲憊肉眼可見。
  她督促自己保持清醒,才能確保手裡的槍不掉落、四周的魂不會藉機奪取自己的身體。只能無數次扣下板機、無數次閃避、無數次揮起拳頭、無數次捨身進攻。
  她問自己,這和平時的工作沒什麼區別,為什麼內心如此煎熬。
  答案她是知道的。
  藍紫與柿子色的雙眸抬起,那雙沉入一滴墨水的紅橙色雙眸中正倒映著自己的身影。至少此刻他的眼中有自己的存在,那樣就足夠了……那樣就足夠了嗎?
  她停下閃躲的腳步,看著寸草不生的土地與弄髒了的鞋尖。
  「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那個黯淡無光的冥界收押所,而你那蒼色短髮就像那裡唯一的光,漂亮的令人屏息。直到你似乎察覺了我的存在與我對視,我才低下頭迴避視線。」
  伊絲奈提起那段鮮為人知的過往,邊調整過於急促的呼吸。
  迦爾法略感疑惑,他不知道現在提這究竟有什麼意義。但,一想到這些恐怕是伊絲奈從未對他人說出口的內心,他便不由得靜靜聽了下去。
  「那時的我才剛決定繼續活下去,蓋提亞卻突然說我們以後會成為搭檔,說這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不過我辦不到,不光是因為實則是我再利用你達成目的,也是因為我已經沒辦法相信他人了,所以我不認為能和你好好相處,甚至覺得你也和我遇過的那些人或魂一樣。」
  呼吸漸漸順暢的同時替手槍換上新彈匣。
  「可是實際相處後發現,你比我預想的要好上很多很多。既溫柔又善解人意,就算我是這樣的人還是願意和我好好相處。雖然你會這麼做只是因為把我錯認為你的妹妹。」
  最後那句話明顯的是在自嘲。
  「不過多虧你,我那狹小的世界開始染上新色彩,開始擁有邁進的勇氣。」
  『妳到底想表達什麼?』
  迦爾法蹙眉,聽著這一字一句內心感到有些不適。
  「沒什麼,只是這些都是你帶給我的,所以想讓你知道我很感謝你。」
  那個有些落寞的莞爾是這麼多年來迦爾法未曾見過的,就像初次看見的微笑居然是在那種場合下一樣。
  然而接下來伊絲奈說出口的話更是令他錯愕。
  「……你恨我嗎?」
  反覆咀嚼這短短四個字,突然間像是腦袋裡某條線斷裂,他瞪大那雙更為深沉的紅橙色雙眸如此答道。
  「居然問我恨妳嗎。明知我有著什麼樣的過去,知道我為何在人世徘徊不肯離去,全都是為了已經死去的妹妹,還和神一起騙了我這麼久的時間,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在我身邊冒充我的妹妹。妳說我能不恨嗎?」
  他已經分不清自己說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話,因為無論是腦子還是心裡都告訴自己要去恨,卻又沒有一個好的理由說服自己。腦海中那些與伊絲奈經歷過的點點滴滴沒有徹底遭到掩蓋,但此刻還保留著那些記憶讓他更痛苦,兩股意念徘迴著和自己拉扯。
  「那就殺了我吧,迦爾法。」
  這句話讓那天的場景再次浮現。
  站在樓梯上的伊絲奈訴說自己的矛盾,那表情中帶著對於活下去的痛苦,同時又有著對死亡的一絲不捨。
  他感到心臟彷彿被揪住一樣疼痛不已。
  「你說過不會讓我死得輕鬆,那就讓我痛苦的死去吧,如果這就是你要的復仇。」
  事以至此是不是死的輕鬆已經無所謂了,倘若自己痛苦的死去迦爾法就能獲得解脫,那自己的死在最後也能獲得一點價值吧。
  「你想怎麼做?」
  伊絲奈將決定權交到迦爾法手裡。
  沒來得及等到答案,銀白手槍從掌中滑落靜靜躺在地上。
  伊絲奈按著太陽穴,努力撐起差點中斷的意識。她不允許自己現在就倒下,否則可不光是一句戰力減少可輕描淡寫帶過的。
  眼看好時機來臨,只要能搶到優秀的容器不僅能提升能力還能重回人間。
  被關了這麼久,誰不想重新獲得肉體。
  一群沒有面容失去肉體的魂爭先恐後撲了過去。
  伊絲奈勉強消滅了幾個魂,最後還是不敵數量單膝跪地。
  『我的!那身體是屬於我的!』
  衝在前頭其中一個魂歸開身邊的魂,且帶著一種不得到身體絕不罷休的氣勢奔向伊絲奈。
  累的無法思考也不想花力氣思考,只好靜靜閉上眼等著身體主控權被奪去。
  一股略顯不同的氣息逼近,有誰護住了自己。
  若說沒有期待是騙人的,她希望在此時捨身保護自己的是迦爾法。
  ──所以才沒有勇氣抬頭確認。
  『好險,差一點趕不上!』
  明顯不是迦爾法,約特曼也不在這的當下促使伊絲奈抬頭。
  「謬勒?你怎麼在這裡?」
  最初的大神官謬勒宛如英雄救美般突然出現。
  『我在教堂聽見來訪的領路人與神官的談話於是就盡快趕來了,剛才還真是千鈞一髮呢。』
  「多虧有你。還有,現在說這種話似乎不合時宜,不過我得稍微睡一下,大概十分鐘左右。」
  接著,伊絲奈闔上雙眼發出沉穩的吐息。
  『稀客,這不是初代大神官嗎,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還說呢,不就是這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風嗎。』
  謬勒聳肩視線撇向那滿溢著漆黑與死亡的塔爾忒禰爾。
  『那東西不該出現在人界,更不該被開啟。迪哈特‧梵恩,你犯了大忌。』
  謬勒的視線變得銳利。
  作為侍奉神的神官他無法坐視不管,何況迪哈特的行為與褻瀆死者無異。
  『就你一個大神官奈何得了我?』
  『你就趁現在作壁上觀吧。』
  這麼說的謬勒三兩下便解決掉妄圖接近伊絲奈的魂。
  可那些魂沒有恐懼只有慾望,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卻步這點是最棘手的。
  而現在所有人都有各自的難關而抽不開身,謬勒必須得邊保護伊絲奈的安全與魂和迦爾法戰鬥。
  然而,本該在睡眠中的伊絲奈突然站了起來,並向著無動於衷的迦爾法大聲喝斥道:
  「哥哥你到底在做什麼!不是你親口說會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的嗎,可是你看看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不僅沒有保護她還傷害她!」
  那不是伊絲奈說話的語氣。
  因為伊絲奈陷入睡眠,霏納很輕易就可以獲取主控權。待在伊絲奈身體裡的她早就看不下去了。
  『霏納、是霏納嗎!?』
  迦爾法的急切都清楚寫在臉上。
  他向著最重要的妹妹走去,霏納非但不領情反倒出聲嚇阻。
  「你才不是我的哥哥!」
  迦爾法頓時晴天霹靂。他百般疼愛、呵護的妹妹竟然說出這種話,這讓他難以承受。
  「明明待在她身邊這麼久了,為什麼還是一點也不了解她!」
  霏納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似的,帶著一絲嗚咽。
  「我不該擅自多說,可是哥哥你真的有好好看著她嗎?」
  聽著來自霏納的問題,找回失去記憶的迦爾法感到心虛。
  的確,自從知道自己被欺騙他就無法正眼去看伊絲奈,明知那些時光並非虛假,卻逐漸變得無法正視。
  「神曾問過伊絲奈,那些折磨她的人與魂都消失了她還恨什麼。」
  迦爾法不清楚伊絲奈內心抱持何種恨意。現在想想,也許他從未真正理解過伊絲奈。
  「她不懂自己還恨什麼,但我知道答案。」
  『告訴我吧,究竟是什麼才讓她要為了死去而逼自己活下去?』
  霏納微微一笑,顯然是想讓迦爾法自己尋找答案。
  「哥哥,不要討厭她,不然對她而言就沒有留下的理由了。」
  說完這最後一句,伊絲奈身體一軟倒了下去。
  迦爾法伸出手,卻連衣服一角都沒有觸碰到。
  『嘖,到底在搞什麼啊,你們這些傢伙。不要搞砸我精心準備了這麼久的盛宴啊!』
  魯卡德林內頓時颳起一陣強風,彷彿是在回應迪哈特不悅的心情。
  『沒有劇本的戲劇才令人驚艷,我是這麼想的。要是知道會變成一齣爛劇,我就該早點站上舞台。』
  從塔爾忒禰爾現身的魂跟在迪哈特身邊,質量顯然比先前出現的魂都要高上許多,還有不少魂自動形成複合魂。
  『退下,我不需要沒有利用價值的東西。』
  睥睨著迦爾法的鮮紅雙眸內燃燒著對世界的仇恨。
  『還以為自己佈了一盤好棋,可找來的棋子沒有想像中好用,浪費了我大半的時間。』
  迪哈特靠近,單手揪住伊絲奈的衣領將其舉起,另一手毫不留情刺入胸中給魂帶來直接性的傷害。
  伊絲奈因疼痛而瞬間清醒,面部扭曲的按住迪哈特的手,可對方卻紋風不動。
  『我很生氣啊,妳能感受到嗎?本來妳可以不用承受這些的,都是因為妳拒絕了我。新世界一席之地的位子,是妳親手丟掉的!』
  伊絲奈胸口不斷迸發強烈紅光。平時身為助力的這股力量,現在卻害得她只能不斷承受痛苦。
  謬勒和迦爾法為了救伊絲奈同時箭步上前。
  兩人的行動讓迪哈特把伊絲奈扔向一邊。
  撞上墓碑的伊絲奈劇烈咳嗽,摀著嘴的掌心沾染上血液。
  『說到底,自己能依靠的終歸只有自己。』
  他展現出即使面對兩人也游刃有餘的態度,指揮複合魂行動。
  在場的領路人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免強對付一般的魂。
  果然,就算擁有高級眼,實力的差距還是硬生生擺在眼前。就像突然要一個沒受過訓練的人和傭兵戰鬥一樣。
  『你不是那邊的人嗎?』
  謬勒剛到場的時候兩人還在對峙,也有戰鬥過的跡象,那表示他和伊絲奈之間應該互為敵人關係。如果是敵人他沒道理近乎反射的出手救伊絲奈,外加方才從伊絲奈口中說出的那番話,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
  『難道你就是迦爾法?』
  『我是迦爾法沒錯,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哪一方的人。好好下定決心,不要做出模稜兩可的選擇。』
  謬勒嚴肅提醒迦爾法。
  「我不需要什麼新世界一席之地這種華而不實的位子。」
  拭去嘴角的血跡起身,堅毅的異色雙眸中倒映著迪哈特的紅眸。
  『是嗎,無所謂了。』
  迪哈特食指指尖顯現一個黑色小點,小點慢慢形成一顆直徑不過零點二公分的黑色球體。一束如線般的黑色線條,筆直而快速的貫穿伊絲奈大腿。
  按理來說魂的攻擊只能對魂奏效要傷及肉體是不可能的,可迪哈特的攻擊顛覆領路人的認知,黑線如硬物紮紮實實刺穿腿部。
  「……殺死那男孩的人就是你嗎!」
  伊絲奈沒有忘記男孩化為光的粒子消失的畫面,沒有遵守與另一名男孩的約定,甚至直到現在都還為此懊悔。
  『他早就死了,何來殺死一說?』
  「他是死了,可你卻連他輪迴的機會都奪走,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殺了他!」
  『妳這是雙重標準喔。迄今為止,妳用那雙手毀了多少魂能夠重生的機會,不需要我一一提起吧?』
  「那些無法溝通陷入瘋狂的魂無法輪迴只有消滅一途!」
  『是否能輪迴並非妳區區一個人類能斷定的。就算今天審判下達的結果是無法輪迴,我也有辦法讓那些人踏入輪迴之門,憑什麼好人就有機會壞人就沒有呢?你們所認知的好人真的是善良的嗎?』
  伊絲奈咬牙,被這一字一句懟的無法反駁。
  現實就如迪哈特所說,好人可能犯罪壞人也有可能行善,可善惡的天秤只會依照好壞的多寡傾斜,最終壞事作多的成為惡,好事做多的成為善,世人都是這麼認定的。
  『沒辦法反駁吧。因為妳比在場任何人都要清楚,這個世界有多醜惡!』
  黑色光球不斷射出與光線相似的線體,它不僅能直線前進也能拐彎追蹤目標,只要還在迪哈特視線範圍內就無所遁形。
  迪哈特總強調他有著和自己相似的境遇,透過忒爾珀爾之書他知曉自己塵封的過去,在那本記錄了死者的書面前,所有亡者都是赤裸的,而算是半個死人的自己當然也不例外。
  且誠如迪哈特所言,在那個宛若牢獄的地方體悟了世界上最爛的人生,遇見了世界上最爛的一群人。她確實看見了人性醜惡的一面,多虧如此往後的人生中更能理解他人的好。
  「也許是這樣沒錯,但我們所經歷的傷痛不該構成毀滅世界的理由!」
  『別白費唇舌了,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理由,要想阻止世界毀滅只有消滅我一途!』
  在這件事上雙方有著絕對的共識。無法相互理解也沒辦法達成共存就只能讓其中一方消失,現實就是如此極端。
  激烈的戰鬥以黑色球體與子彈的碰撞,產生不可思議的衝擊波為開端。
  伊絲奈左手持槍,緊握成拳的右手背迸發連手套都難以遮掩的強光。
  幾顆比先前大上幾倍的黑色球體,從迪哈特掌心出現且漂浮在身邊。
  簡單揮下手,數道光線齊射而出。
  被避開的光線刨挖地面、射穿路徑上的魂執行無差別攻擊。
  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警鐘在嗡嗡作響。看看那些光是被輕輕擦過的魂的下場,倒在地上掙扎的模樣彷彿比地獄的酷刑更讓人痛不欲生。
  (萬一碰到那東西,我會死嗎?)
  (我不想潑妳冷水,但那東西殺不了妳,只會讓妳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
  (不要太勉強自己,妳身邊還有同伴幫助。)
  拉帝低沉的聲音第一次透過大腦傳來,莫明使人冷靜。
  只是說到同伴,自己身邊還有那種人嗎?
  一道光束直奔而來打斷思緒,伊絲奈以毫釐之差勉強側身躲過。
  光束削去胸前的衣服,留下與刀劃開相似的破損。
  利用閃避與視線死角挨近迪哈特揮下手槍,槍托不合理的撞擊迪哈特頭部,讓他因不穩而踉蹌幾步。但沒有因此倒下,反倒站穩腳步扭轉腰身用身體帶動鉤拳。
  伊絲奈抬起手試圖擋住拳頭,可強大的衝擊力讓她招架不住,只能順著這股力量減少傷害,這作法讓她沒來得及對下一步做出反應。
  小腿脛骨直擊腰部的力道比拳頭更為強烈,讓伊絲奈雙腳脫離地面飛了出去。停下後的她按著側腹痛得無法起身,有一種器官全擠到同一側的錯覺。
  迪哈特不給予喘息的機會,黑色光束以遠超肉眼的速度射穿肩膀、手臂,削過臉頰、脖子,讓鮮血在白皙的臉頰上作畫。
  他絕對有能力可以輕易地殺死伊絲奈,可他沒有這麼做,他將生命玩弄於股掌間,就像曾經為了排解無聊與煩悶所做的一樣。
  兩度扣下板機,子彈遭黑球吞噬的同時蹬地向前衝入對方視線死角。
  近身後再次利用子彈作為誘餌,配合收起手指的掌打回敬在迪哈特側腹上──本該如此。
  『就這點程度?』
  不知是否一切皆在他的預料之中,迪哈特不僅化解了伊絲奈的攻擊,還牽制了另一側的謬勒。
  『迦爾法!』
  謬勒的大喊讓迦爾法無視思考行動起來,他大步跨出縮減到迪哈特面前所需的步數。
  但,踏出腳步又怎麼樣,腦袋裡對於該做什麼、該怎麼做一點想法都沒有?
  「你是在小看我嗎?」
  『什!?』
  (給我更多神之力吧,蓋堤亞!)
  (不要強人所難,肉身所能承受的力量是有限的。)
  (那就讓我超越人類極限,反正最後橫豎都是一死,又何嘗不可呢。)
  伊絲奈聽見那頭蓋堤亞嘆氣的聲音,接著手背的光芒變得更加刺眼,連另一手也發出同樣的光芒。她用眼神示意謬勒抓住迪哈特,藉此製造迦爾法攻擊的機會。
  『妳才是在小看冥王這個身分!』
  強大的死亡之力席捲並纏繞於其身,猶如無數亡魂的手又彷彿黏稠的液體,搔抓著兩人的四肢一次又一次穿透身體,謬勒的身體因此淡化,伊絲奈緩緩流下鼻血。
  粗魯的擦去鼻血,試圖與那股令人窒息的力量抗衡。
  此時迦爾法踏出最後一步來到迪哈特面前,那無懼中帶著莫名自信的表情讓迦爾法有些許遲疑,但也不過零點幾秒他便下定決心,他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這次不會再走錯路了。
  『喝啊────────────────────────────────────!!!!!』
  沉重的一拳落在迪哈特臉上,第二拳拳落在腹部中央,下一拳再下一拳接連不斷直到雙手脫力才放下拳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迪哈特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這畫面看起來異常詭異。
  『聽見了嗎,從各地傳來的悲鳴!』
  「這個該死的瘋子。」
  伊絲奈低聲咒罵。

  去到弒魂者大本營的克拉涅正因被團團包圍而流下冷汗。
  他舉起雙手還把唯一的武器放在地上,表明自己沒有任何威脅。
  「這不是領路人支部的支部長嗎,什麼事讓你願意屈尊來到我們這小地方呢?」
  高高在上(物理)俯視克拉涅的男人靠著圍欄,擺了擺手要旁邊的人退下。
  「……我有事相求。」
  「有事?什麼事?」
  陣陣悲鳴從緊閉的門外傳來,他能想見塔爾忒禰爾的魂已經來到城內,像纏著領路人一樣想佔據普通人的身體。
  「你也聽見外面的聲音了吧,有一群魂正在奪取身體!」
  「所以呢?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男人的回應讓克拉涅感到煩躁,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正在發生的情況,畢竟他也不是全盤了解。
  「萬一世界毀滅了,你們以為自己能倖免於難嗎?」
  「你又怎麼知道所有人都會死?」
  克拉涅纂緊拳頭。
  要是見過那個駭人畫面,他還有自信說有人能夠活下來嗎。
  「我知道我們雙方一直以來都勢不兩立,但現在不聯手面對的話,無論是哪方都將不再有未來可言!我能夠以支部長的名譽擔保,這次的合作對你們來說絕對沒有壞處!」
  男人沉吟著衡量這件事的可信度,這段時間克拉涅可說是如履薄冰,直到男人答應才鬆了一口氣。
  克拉涅沒有浪費時間,而是簡潔扼要地說明概況。
  男人很快便理解並讓底下的人分頭行動,自己則跟著克拉涅以防萬一。
  另一邊,追著利基回到城裡的約特曼帶領幾名領路人,指揮他們幫助有困難的人,同時協助引導至費齊姆林大教堂避難。
  雖然追丟了利基幸好他就像會行走的警報器,走到哪都會有大動靜不難找尋他的位置。
  他看向西方的天空,烏雲變得比去時還要濃厚,不光漸漸向外蔓延隱約還能聽見醞釀的雷鳴。
  「希望你們都能平安歸來。」
  約特曼只能一邊行動一邊誠心祈禱。

  幾乎所有領路人都已不堪負荷,倒的倒、傷的傷、死的死,讓人忍不住覺得與其掙扎還不如把身體拱手相讓,他們作為領路人的榮耀已被眼前的苦難消磨殆盡。
  如汗水般滑過臉頰的是鮮紅而溫熱的血液。
  看著沾上自己血液的手掌,伊絲奈意識到這樣下去身體會先撐不住,在關上塔爾忒禰爾前自己就會死。
  ──那可不行。
  扶著一旁的墓碑、敲打發軟的雙腿,手背上的光芒依舊強烈。
  前仆後繼的魂手一揮便瞬間消失一大片,就連做出這種舉動的本人都驚訝萬分。
  (妳不是說要超越極限嗎,我用神的權能將妳暫時半神格化。)
  (還能這樣?)
  (換作平時當然不行!但現在是世界存亡之際哪管的了那麼多!)
  (也差不多到了該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打起精神伸展四肢加入到兩人之間。
  「諾奎和其他魂就交給你們了,我會在這段時間內設法解決一切!」
  『妳要怎麼──』
  「我自有辦法。」
  謬勒拍了拍迦爾法的肩,示意照伊絲奈說的做。
  『哦,真沒想到蓋堤亞會這樣濫用權能。』
  「這可是為了阻止你,我們所能做的最後掙扎。」
  『那就儘管掙扎給我看看啊!』
  黑色球體越來越多,幾乎把兩人包圍。
  「來試試半神能做到什麼地步吧。」
  手掌一開一闔轉動四肢關節,確定身體沒有違和感也沒有任何不適,反而有種狀態進一步提升的感覺。
  如果是這個狀態,說不定可以──
  黑球從四面八方輪番發射,光線數量眾多且折射的眼花撩亂。
  『這個數量妳只能等著被射成蜂窩了!』
  爆炸般的巨響,被炸碎的墓碑石塊噴濺塵土飛揚,在那之中有別於漆黑光束的炫目白光掃除黑暗,本該成為蜂窩的主人公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話別說太早。」
  伊絲奈將手槍對準迪哈特連續且快速扣動板機,槍林彈雨間迪哈特猶如指揮家讓黑球一一吞噬威脅自己的子彈。
  摸了摸包包,裡面已經沒有替換用的彈匣了,於是乾脆的扔下手槍大展拳腳(物理)。
  她沒有學過正規的格鬥術,只有以前從養父那學過幾招,最主要的技巧都是看小混混打架從中偷學的。
  雖然覺得有一天會派上用場,沒想到是用來對付冥王。

  雙方激烈的來往過了好幾回合,就算是冥王消耗了那麼多力量也是會累的,平穩的呼吸漸漸偏離軌道。
  能讓迪哈特感到疲勞是很好,可不妙的還是伊絲奈這邊。
  「咳咳!」
  一口鮮血灑在地面,視線產生短暫的模糊。
  『面對現實吧,妳的身體快要撐不住了,還能再打多久呢?一分鐘?兩分鐘?』
  「……在你死之前,我是不會倒下的。」
  就像聽見世界上最難聽的一句話,迪哈特的表情垮了下來徒留冰冷到會令人凍傷的眼神。
  這種一聽就像正義的一方才會說的話,從以前到現在都令他感到萬分噁心。
  『鬧劇該結束了。等收拾完你們之後我再來好好見證世界毀滅。』
  「無論世界覆滅幾次,那種人肯定不會完全消失,因為人是有慾望會為了慾望行動的生物。」
  『所以才會因那無窮的慾望而死!』
  「人生在世誰不曾有過慾望呢。你也有吧,就算那願望是殺了某人。」
  那沾滿了血與灰的臉上漾起一抹自信。
  她撥開阻礙思考的薄霧,整理亂成一團的思緒,以堅定的語氣道出人類絕不可能讀懂的神之言。
  「ᛁ ᚨᛗ ᛏᚻᛖ ᛚᛁᚢᛁᚾᚷ, ᛁ ᚨᛗ ᛏᚻᛖ ᛞᛖᚨᛞ, ᛁ ᚨᛗ ᛏᚻᛖ ᚩᚾᛖ ᚹᚻᚩ ᛚᛖᚨᛞᛋ ᛏᚻᛖ ᛞᛖᚨᛞ, ᛒᚱᛁᚾᚷᛋ ᛞᛖᚨᛏᚻ ᛏᚩ ᛏᚻᛖ ᛁᛗᛈᚢᚱᛖ ᛋᚩᚢᛚ, ᚨᚾᛞ ᛋᛖᚾᛞᛋ ᛏᚻᛖ ᛈᚢᚱᛖ ᛋᚩᚢᛚ ᛏᚩ ᛏᚻᛖ ᛈᚢᚱᛖ ᛚᚨᚾᛞ. ᚹᛁᛏᚻ ᛏᚻᛁᛋ ᛒᚩᛞᚣ ᚨᛋ ᛏᚻᛖ ᚳᚩᚠᚠᛁᚾ ᚨᚾᛞ ᛏᚻᛁᛋ ᛚᛁᚠᛖ ᚨᛋ ᛏᚻᛖ ᛈᚱᛁᚳᛖ, ᛁ ᛒᛖᚷ ᚠᚩᚱ ᛞᛖᛋᛈᚨᛁᚱ ᚨᚾᛞ ᚱᛖᛞᛖᛗᛈᛏᛁᚩᚾ!(我乃生者、我乃死者、我乃引領亡者之人,為穢魂帶來消逝,將淨魂送往淨土。以此身為棺、此命為代價,懇求絕望與救贖!)」
  足以籠罩整個魯卡德林的光芒從地面升起,稍有光線射入眼睛就會瞎掉的地步。
  迦爾法作勢撥開強光,揮舞著手靠近光芒中心,嘴裡喊著伊絲奈的名字。
  接著,他感受到悲鳴與哀號還有盤踞在內心的那股黑暗逐漸消失,四周彷彿受到了淨化,自己也險些因為這光芒消失。
  光芒漸漸退去,緩緩升空的是無數顏色大小不盡相同的光之粒子,而周圍那些從塔爾忒禰爾中出現的魂都消失的一乾二淨。
  『哈、哈哈,最後還是我贏了!即便以自身性命為代價,人類終究不可能戰勝冥王!』
  伊絲奈周身滿是血跡一動不動倒臥在地,迪哈特儘管狂笑卻也身陷重傷無法動彈。
  『不、不會的,妳是不死鳥不是嗎。』
  跑上前的迦爾法跪倒在伊絲奈身旁,眼裡全是對於失去重要之人的恐懼,與當初他失去霏納時如出一轍。
  謬勒花大把時間好不容易消滅諾奎後,看著最終迎來悲慘結局的兩人別開了視線。
  迦爾法憤怒地衝向迪哈特,臉上寫著要殺了他的意志。
  但──
  神的文字翩然起舞,化作深紅鎖鏈糾纏迪哈特四肢,而從地面刺出的鮮紅長槍紛紛貫穿身軀。
  嘴裡唸著不可能的迪哈特從腳開始產生粒子化,直到完全消失這個過程又快又漫長。
  而吸收負面情緒才得以開啟的塔爾忒禰爾,在魂被全數消滅後也隨之關閉從人界消失。
  在眾多領路人的犧牲下盛宴落幕了。

  ✝✝✝

  日後於奧羅斯總部舉行了一場犧牲者的追悼會,以此讚揚勇敢對抗魂保護世人的領路人,並且授予光榮犧牲者特殊勳章。
  領路人們面露嚴肅、亡者家屬落下哀痛的淚水,他們為逝者祈禱齊聲唱出哀悼的歌。
  因紐特說過,死亡後才給予應有的尊重顯得愚蠢,世人根本不會知道這些人的犧牲,但領路人必須銘記於心,因為這是他們要走的道路上的其中一條結局。
  就算有人說那是愚蠢的又如何,那肯定是因為沒有為誰哀悼過吧。
  風悄然吹起,企圖吹散凝聚的哀傷。
  情緒終有一天會退去,但失去親人的傷痛勢必會永留於心。
  就這樣,即便有人逝去、即便各奔東西,時間依舊如往常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