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的秘密

「海爾迦，你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真希望自己駕車的時候，斯奈德可以閉嘴。

「是因為洛克‧艾連對你說了什麼嗎？」

「沒特別的，只是跟我打了個啞謎。」艾菲顧左言他：「『所有的謎題都來自福爾摩斯』，你認為這句話是指什麼？」

「假若他指的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或許我可以解答你的提問。」斯奈德道，「但是海爾迦，目前我想知道你對我的看法。」

「你是我的監視官、我的拍擋，除此之外還有其他？」

「我以為艾連有向你提及，我擁有曼徹斯特大學的社會心理學系碩士學位。」

她差點剎停了共享汽車。

「斯奈德探員，我記得自己說過，偷聽同事之間的對話屬於很不要得的行為。」

「希望你有注意到，會見室的門是隔音的。」機器人笑指自己腦袋，「因此是單純憑邏輯推算出來。」

「你的算力成精了。」

隨後車廂忽然陷入無端的沉默，只是機器人的視線一直壓逼艾菲──行吧，她投降。

「我不會被他的話影響，你放心。」

「看來他試圖離間我和你的關係。」

同感。但目的是什麼？

「海爾迦，我希望你知道艾連擅長心靈操控，他曾經利用言語偽術催眠一個無辜的人認罪。」

「但後來他找出真兇，洗脫這位被催眠者的嫌疑。」不對，話題跑偏了。「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

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後，艾菲打開廣播電台，無巧不成書，新聞頻道正在播放薇薇安．李的訃告。中尉正好給她發來消息，而她思考自己該怎樣回覆──只要能夠避開斯奈德的質問，此刻要艾菲幹什麼也可以。

但機器人連這點餘裕也不留給她。

「對於犯錯的人，你似乎很容易產生同情。」

「不妨挑明來說，你是不滿意我對『籠鳥』的處置方式。」

「我無意評論你行為的對錯，我只是好奇箇中的原因。」

好奇。AI也會有這種特質嗎？

「你是擔心我會放跑夏洛克？」

斯奈德難得沉默。

「不會的，我是警察，這是我全部的人生意義。」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要對外隱瞞那間酒吧的存在？」

艾菲指示導航AI更改路線，因為她即將要講的故事有點漫長：「作為艾薩克．圖靈的獨生女，這是我背負的原罪。」

車窗玻璃亦被設置成遮光模式。

「自己對童年沒什麼好印象，不是食不果腹就是四處流亡，連正常的學校亦無法上。五歲之前我不懂開口說話，因為我一直被豢養在獸籠內。」

而造成這一切的元兇，正是她那位素未謀面的生父。

「後來我被人救出來，再後來我被一個保姆機器人收養，」

「那就是瑪格麗特小姐？」

「嗯。」

那是艾菲童年記憶中唯一的亮色。

「戰爭之後雖然大局已定，但部分地區仍然有零星的衝突……為了逃離逼害，我們輾轉流落到日本東海道的一個鄉下小鎮。」

只是理想中的平靜生活並沒有隨之降臨。

「大約是十歲的時候吧？不知是誰洩露『艾薩克的女兒出現在村裡』的消息。於是一群賽博獵巫者找上門。」

斯奈德說：「我記得他們是堅定的機械派。」

(說得真好聽。)

「是啊，最早對機械勢力投降的走狗。」但艾菲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起伏，她只是單純陳述事實。「養母知道他們搜村的目的，於是將我藏入衣櫃裡。但那個家那麼小，小到一目了然，怎可能不被人發現呢？」

艾菲向來很少抽煙，因為這是會扣分的行為。但反正現在自己不是在職公務員了，所以沒關係。

於是裊裊的荔枝香氣瞬間充斥整個車廂，似是為了抵消將要迎來的苦澀事實。

「為了保護我，她用菜刀捅死那個男人。」

斯奈德睜大雙眼。

「海爾迦，AI不會主動殺害人類。」

「我知道，何況當時仍然存在機器人三定律，養母的程式編碼裡肯定有寫入這個……我也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或許是『保護我』成為當時最優先執行的條件吧。」

斯奈德不認同，但他沒有反駁。

「但我怎回報她呢？她想擁抱我，我卻大叫她滾，罵她是怪物。」

正是這聲尖叫引來男人的同伴。

「海爾迦，你當時只是個孩子，感到恐懼是人類正常的生理反應。」

艾菲卻揭開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舊傷疤：「養母為了欺騙他們，砍傷我的手臂。當時我不明白她的用心良苦，只覺得她瘋了。正因如此，後來的我才能死裡逃生。」

那群人見到保姆機器人傷害人類，一個個震驚不已。他們有逃走的，也有反擊的。於是艾菲被逼全程直擊養母被毆打、殘忍肢解的過程。

其中一個人斬下瑪格麗特的頭。

她永遠記得那個男人的臉。

「我的頭髮就是在當時變白。」

她嚇得哭不出來，斬頭的男人卻發現了她。

【那是艾薩克．圖靈的女兒？只要抓住她的話──】

但未完全死去的機器人拚命抱緊男人的腿，阻止他傷害艾菲。

再之後的事便是一片空白。艾菲記不起自己怎樣獲救。她只知道從那天開始，自己永遠失去了最重要的家人。

「海爾迦，我為你的遭遇感到難過。」

「多餘的同情免了，這都是發生在過去的事，無法改變。」AI機器人少來學人類的多愁善感。「重點是與她生活的那些年，養母一直有餵我某種藥物，藍色藥丸會在短時間內改變我體內的遺傳密碼，紅色能夠抑制我的情緒表達。依靠它們，我才能一次次通過AI社會的人格審查。」

「這是天才探索官的秘密？」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就不再是秘密。」

所以斯奈德會出賣自己嗎？

「未經你的允許，我絕不會擅自洩露。」機器人笑道，「但現在我明白了。在養母死後，你仍然會定期收到郵寄的藥丸。於是當上探索官的你持續追查線索，最終發現那個據點。」

「沒錯。」

「你懷疑寄出包裹的人是艾薩克。」

「他是生物物理學的專家，而且當時知道我真實情況的人並不多。」

藥物每次都來得很及時，就像是某個人一直在監視未成年的艾菲，直到她有能力自力更生為止。

「找到他之後呢？你打算怎麼辦？」

其實她不知道。但目前最重要是要瞞過斯奈德。

因此艾菲說：「我會逮捕他，為了不令像我一樣的小孩出現。」

假如艾薩克想要挑起戰爭，她會全力阻止。

無論是人類還是機械，戰爭為這些人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痛苦。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海爾迦？」

機器人卻笑得很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