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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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6-04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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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也說:「這些人也真夠嗆,他們趁著咱們盲生大搞文斗之時,在咱們這兒來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感謝咱們也就算了,怎麼還把咱們當賊防著呀?簡直是豈有此理,真讓人沒法子。算了吧,咱們索性就給他們來個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全當他們是『僧是愚氓猶可訓』吧。還是說咱們的話題吧。運時,你說的沒錯兒,我上街經常碰上一些小伙子,他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們瞎子大院兒的人真他媽夠棒的,隨便兒記點兒事兒,一輩子都忘不了,個個兒都那麼牛逼,往後有什麼記不清的事兒就問你們了。』」李小村說:「還是年輕人理解咱們。不過他們怎麼用這麼牙磣的話夸人呀?」仨人都笑了。周路平笑著說:「你還別覺著牙磣,忠言逆耳嗎。北京街頭的小伙子們就是這麼夸人的,絕對是真心真意、實實在在。話雖粗野,情義無價嗎。從文革開始到現在,都多少年了,北京街頭的小伙子們還不是都一直這麼誇著人呢嗎?恐怕以後多少年都這麼下去了。甭管過多久,就是到了有朝一日文革結束以後,現在的小伙子變老了,新生的小伙子又長成了,人們八成兒還得是這麼誇著人、這麼誇著事兒呢,不信你們就等著瞧吧,看我周某人說的到底對不對。這些小伙子要是瞧不起誰,就罵他是傻逼,他們要是誇誰,就讚揚他是牛逼。誰要是不夠傻、不夠棒,想讓他們這麼罵一頓、這麼誇一頓,人家還嫌他不配呢,都懶得搭理他。一九六七年我和我姐都在家賦閑時,我姐常給我念書。她要是覺著什麼書好就必須得讓我聽。要是一時沒有這樣的書,她就給我念書名兒,讓我自個兒挑。有一次她讓我挑魯迅的文章,當他念到《論他媽的》題目時,我覺得挺好玩兒的,就讓她給我念了一遍。魯迅的文章太深,我的歲數幼太小,聽的我如在云里霧裡一樣,就沒記住什麼。只記得這篇文章的題目叫《論他媽的》,出自魯迅的雜文集《墳》。文中還把『他媽的』叫『國罵』。當年魯迅有『國罵』之說,如今北京街頭的小伙子們這麼褒貶人,也應該叫『京罵』了吧。」李小村問:「他們用這麼牙磣的詞兒夸人倒也罷了,難道還得讓挨了罵的人配聽嗎?」周路平說:「你以為呢?」李小村又說:「唉,真是『可憐方寸地,千古萬人迷』呀!」周路平問:「什麼意思?」李小村說:「我們家那兒有首詩謎:『曲徑通幽處,兩峰加小溪。有水魚難養,無林鳥兒自棲。老翁偏愛此,少子更心怡。可憐方寸地,千古萬人迷。』」周路平說:「嚯!你們村兒里還有如此文化、如此能人呀?」吳運時也說:「別看小村不大,還真藏龍卧虎呢!」李小村說:「運時,你什麼意思呀?」仨人大笑。吳運時笑著說:「你別多心呀,我可不是一語雙關呀。」周路平說:「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阿二未曾偷。」仨人又是一陣大笑。
周路平說:「別看此詩立意不高,第一句還挺有意境的。」吳運時說:「路平你還真行,我也有這個感覺。這第一句不會是什麼名人名句吧?」李小村說:「你們倆還真感覺不凡。這首詩謎里的第一句,確實不是出自凡人之手。他是唐人常建的詩,《破山寺后禪院》里的第三句。全詩是:『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為聞鐘磬音。』」吳運時說:「路平,你小子行呀,還真沒白當大編輯的兒子,肚子里有多少玩意兒就甭說了,你的詩感怎麼也這麼厲害呀?你給我們說說是怎麼回事兒,讓我們在這上頭多少也長點兒本事怎麼樣?」李小村說:「是呀,你交給交給我們,也好讓我們高低學點兒能耐。」周路平說:「我從來都沒學過、也沒練過你們說的那種玩意兒。如果我真有你們說的那種本事,恐怕也要歸功於我們家的兩位老編輯和一位雜知博士的姐姐吧。」吳運時無奈的說:「得了,我們家既沒有老編輯,又沒有雜知博士的姐姐,好不容易有個老師似得好哥哥,還被人放逐到千里之外的北大荒去了。看來我這輩子也長不了這等本事了。」李小村說:「行了,我也死心了,雖然我有個私塾老先生這樣的好爺爺,但是他老人家也未必能教得了我學這個。路平,你的這種能耐,在我們家那兒就叫『龍生龍,鳳生鳳』了。」吳運時說:「你們家那兒也有半句俗話呀?後邊兒不是還有『耗子生來會打洞』呢嗎?」仨人都笑了。李小村說:「你倒是真會挑,要是那麼一說,得多煞風景呀!」周路平笑著說:「呦呵!小村,不簡單呀!別看你再加蹲這麼多年,人情世故也知道的不少呀。」吳運時說:「那有什麼新鮮的,他們家不是還有個老儒呢嗎。饒是你們家既有兩個飽學之士的大編輯,又有個雜知博士的姐姐,比起小村朝夕相守著的,學貫古今、閱歷豐富的老儒來,到底還是遜上一籌吧。」仨人又都笑了。
周路平笑著說:「一九六七年冬,咱們學校來了一批解放軍,在咱們這兒搞『三支兩軍』,也就是支工、支農、支左,軍管和軍訓。那批解放軍來的比較多,咱們學校每個班都派駐了一名,咱們班來的解放軍是張排長。在解放軍的幫助下,咱們學校的兩派組織實現了大聯合。派性組織沒有了,解放軍還在,他們隔一段時間就換一撥人,只是人數比最初少了很多,他們也不再下到各班了。以上的事兒,有的是我親身經歷的,有的是我當時聽別人說的。我在家期間學校里的事兒,都是我在1968年二月二十五號開學來校后聽說的。總之,從咱們學校進駐軍管會開展『三支兩軍』工作時起,到第一批雙宣隊來校時止的一年多時間裡,軍管會在咱們學校一共開展了四項工作。第一,解散了兩派組織,使全校實現了革命的大聯合;第二,成立了本校革命委員會,使本校各項工作開始逐步走向正軌;第三,在軍管會的直接關懷和領導下,成立了本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社會上,以義務文藝演出的形式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成果,宣傳『三支兩軍』的各項工作成績;第四,改包伙製為食堂制,實現了全校絕大多數學生的長期心愿。以上這些工作,為後來雙宣隊進駐我校能夠順利的開展工作打開局面,打下了深厚兒廣泛的堅實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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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運時說:「我說周路平,你是不是把小村當成你的頂頭兒上司,向他彙報工作呢?」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我這不是為了讓小村更深、更廣、更全的了解咱們學校嗎。小村,以上就是咱們學校文革后的前三個時期:紅衛兵時期;兩派鬥爭時期和『三支兩軍』時期的主要工作。當然,為了讓你更前面、更客觀、更真實的了解本校文革以來的校情,我還得跟你說說咱們學校工作中的陰暗面兒。和其他地方的工作一樣,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在咱們學校次要的工作缺點中,最大的,也是最令人痛心的缺點就是,從一九六七年到去年的四年時間裡,咱們學校先後有四個半同學不幸殞命身亡。」
吳運時聽周路平如此說,不由得哈哈大笑:「路平,你這傢伙真有稀的,怎麼說話越來越離譜兒了?你的哪根兒神經搭錯了吧,怎麼生生兒的纘出半個死人來呀?」李小村也笑個不停。周路平說:「我周某人再能也無此本事,你忘了咱學校的順口溜兒是怎麼說的了嗎:『老師整黨又清隊,學生大開批鬥會。生生死死任由天,管它是非與錯對。』」李小村問:「什麼叫『生生死死任由天』呀?」周路平說:「就是說死人太隨便,不但死整個兒人,還有死半個人的奇事兒。這半個人,就是咱們排的王青。據說,王青在一九六七年四月一天的晚上,被他們家人接走以後,第二天,牆兒外頭的農民里就有好幾個人說,他們看見小樹林兒那兒的小河裡有個小河飄子兒,是個半熟臉兒,挺像瞎子大院兒里的。王青也的確從此後再也沒有了下落。也有人說王青沒死,有人在北京街頭看見過他。這種生死難定的事兒,可不就算半個死人了嗎。」吳運時說:「我聽人說,法律上有宣告死亡的規定,可沒聽說過有宣告半個死人的法律呀。你這傢伙也算是獨自創新了。這要是再西方,你都能申請專利權了。」仨人大笑。周路平說:「小村,甭聽姓吳的胡侃,還是聽我跟你說正事兒吧。殞命的這些人的情況是:性別,四男一女。年級,一個初二班,兩個三年級,一個二年級,半個一年級,也就是咱們排的王青。因由,一個病亡於醫院;一個行路時失足於路旁水井;兩個游泳時溺亡於精密運河,半個下落不明。生命是寶貴的,對誰來說都只有一次機會。感情是悲傷的,哪個兒女沒有父母;哪對兒父母不疼兒女。白髮送黑髮,傷感何其哀!責任是重大的,這些身亡於水下的冤魂,都是發生於他們在校期間。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地下以『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方式,寞寞的控訴著無政府主義的混亂校局給他們造成的人生悲劇。教訓是深刻的,他們雖然先咱們而去了,但是他們的名子卻永遠的空存於我備學子的心底。使得我備學子什麼時候想起他們,就無比痛恨那個無法無天、無政府的混亂時代。當然,殞命於路旁水井和精密運河的三個水鬼,也要自身承擔相關責任。一是在陌生路境中死要面子,不用馬竿兒;另兩個是不悉水性、過分逞強。至於咱們排的王青,也要承擔責任。一個人,特別是一個青少年盲人,盡量不要獨處,以防不測。因為人的基本活動性質是群體性的。以下就是咱們學校的第四個時期:雙宣隊時期了。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五號晚,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姚文元的文章《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裡頭傳達了毛主席的有關最新最高指示:『實現無產階級教育革命,必須有工人階級領導,必須有工人群眾參加,配合解放軍戰士,同學校的學生、教員、工人中決心把無產階級教育革命進行到底的積極分子實行革命的三結合。工人宣傳隊要在學校中長期留下去,參加學校中全部斗、批、改
任務,並且永遠領導學校。在農村,則應由工人階級的最可靠的同盟者——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九月初,咱們學校就來了第一批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一直在咱們學校的解放軍,這時又新換了一撥人。以前,我們管他們叫軍管會,管他們個人叫軍代表,這次改名兒叫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軍宣隊,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何在一塊兒簡稱雙宣隊。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雙宣隊的人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每茬兒的人數量不等,來自哪個單位也不一定,在校的時間也不相同。現在的軍宣隊有兩個人。隊長叫武軍,都叫他武政委。隊員叫劉啟雄,都叫他劉干士。以前咱們學校的軍宣隊隊長都叫指導員或連長,武軍是來咱們這兒的頭一個政委,了不起,這可是正團級的稱呼啊。不過有人傳說:武政委在軍隊里,實際只是個營教導員,他來咱們這兒以前,在本區教育局搞『三支兩軍』工作。這倆人是去年冬天來的。現在的工宣隊有三個人。隊長叫梁滿懷,都叫他梁隊長。隊員是張弓長和陳悅歌,陳是女的。他們是今年年初來的,聽說是來自本市近郊區的一個五金廠。雖然雙宣隊的輪換是常有的事兒,但像這次同時輪換軍、工雙宣隊的情況,在咱們學校還是第一次。原來的校領導班子現在叫盲校革命委員會。教導主任撤銷了設置。校長沒有了,改成了革命委員會主任。革委會主任是管雙全,黨支部書記也是管雙全。這人的名字真沒白叫,一人二職,黨政雙權。管雙全就是大管,這人你應該知道,就是一九六六年三月份來的那個大高個兒男的黨支部書記。現在,咱們學校的所有權利都集中在軍宣隊、工宣隊、黨支部和革委會這四個領導機構上了。其實從根本上說,就是咱們學校的所有大小事兒都由武軍、梁滿懷和大管這仨人最後決定了。對了,說到這兒,得提個人了。文革前,你認識四年級的郭志強嗎?」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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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村說:「認得,不熟。怎麼啦?」周路平說:「此人在當年盲校成立革委會時被三結合進了領導班子,也就是參加了革委會。當時被革委會三結合的學生有兩個,另外一個是初二班的女生金海英。這人你肯定不認識,我也是六七年鬧兩派時才認識她的,現在也工作了,也就用不著說她了。」李小村問:「郭志強那麼棒呢?」周路平說:「看怎麼棒了。有人按照他的特點給他編了四句順口溜:『唱歌兒嗓音兒亮,說話就抬杠。是事兒都有他,當仁全不讓。』當然這些現象本身無所謂好賴,關鍵看用在什麼事兒上。正好兒當年快成立革委會的時候,他把相關特點都用在了幫助咱們學校成立革委會的工作上了,所以一成立革委會,就把他這個四年級的盲人高小生,以群眾代表的名義給三結合進去了。」李小村問:「這倆學生要是表現好,讓他們入黨就行了,幹嗎非得弄進革委會裡不可呀?」周路平說:「你在聽你爺爺的礦石耳機時,應該聽見過毛主席關於革委會基本經驗的語錄吧?」李小村說:「我不但聽見過,我現在還會唱這首語錄歌兒呢。」說著,李小村就輕聲的唱起了這首語錄歌兒:「革命委員會的基本經驗有三條:一條是有革命幹部的代表;一條是有軍隊的代表;一條是有革命群眾的代表,實現了革命的三結合。革命委員會要實行一元化的領導,打破重疊的行政機構,精兵簡政,組織起一個革命化的、聯繫群眾的領導班子。」李小村唱完第一句后,周路平也跟著輕聲唱了起來。他們倆輕聲唱完了這首歌兒后都笑了。吳運時也笑著說:「你們倆又說又唱的,沒事兒吧?」周路平說:「你要看著眼兒熱,就跟我們一塊兒聊、一塊兒唱;你要聽耳機子,就踏踏實實聽你的耳機子。別兩頭兒都放不下的讓人替你這麼難受。你是不是心裡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兒呀?怎麼連哪頭兒炕熱都覺不出來了?」仨人都笑了。
周路平說:「當年這倆學生還有兩位老師都作為群眾代表被結合進了革委會。如今,卻是時過境遷、師生各異了。兩位老師還在革委會,金海英畢業離校多時,郭志強也長期倍遭冷落。幾個月以前,在一次閑聊中,我問過他這事兒,他憤憤不平的說:『媽的,這幫王八蛋,早他媽把我老人家給甩到陰山後頭的犄角旮旯兒里去了。這些年裡,他們背著我郭某人不定嘀咕了多少黑會、捏咕了多少壞事兒呢?他們把我不冷不熱的晾在一邊兒,哼,我還他媽懶得尿他們呢!反正我也快畢業了,樂得個清閑自在。大管這王八蛋,簡直是他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當年成立革委會前夕,對於是否解放大管,把他結合進革委會,爭論很大。要不是我老郭力排眾議、多方美言,他大管王八蛋能進革委會算他媽新鮮了。如今這王八蛋根兒牢、翅兒硬了,就把當年的大恩人一腳踢開了,什麼他媽人性呀?現在的雙宣隊和大管他們這幫人里,沒他媽一只好鳥兒。但分有一只好鳥兒,我老人家也不至於遭此噩遇。』」李小村問:「讓郭志強等進革委會不是本著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做的嗎,怎麼雙宣隊和大管他們竟敢如此對待最高指示呀?」周路平說:「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政治形勢,已遠非當年成立革委會時可比了。林副主席當年說過:『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經過這麼多年的武鬥文爭,整死了一些人、鬥倒了一些人、批臭了一些人、改掉了一些人;可是也弄賊了一些人、熬精了一些人、煉滑了一些人、還泡油了一些人。現在專門利己、看風使舵的人多得很,到處都有、並非罕見。他們覺得毛主席的話對他們有利的,就一句頂一萬句;他們覺得對他們不利的,就一萬句也頂部了一句。大概這就是政治普及的妙用,活學活用的神通吧。具體說道郭志強倍遭冷落的現狀,上述原因或許不無作用,但是主要還是郭志強那張當仁不讓的厲口造成的。誰讓他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的?當年人家用他,是因為他的這張嘴;如今人家冷落他,還是因為他的這張嘴。」倆人都笑了。吳運時也跟著直笑。李小村說:「這不成了成也他的嘴,敗也他的嘴了嗎?」周路平說:「要是郭志強早明此理,恐怕也未必有今日之失了。」
周路平接著說:「咱們入學時的六年級到初三年級的四個班學生,也就是一度被人們稱坐『盲校老四屆』的那些人,都在一九六九年冬得到了工作,只是全被分到了遠郊縣。偌大的北京市,有四個城區,五個近郊區和九個遠郊縣。就拿城區和近郊區這九個區來說吧,區區都有國營性質的盲人福利工廠。這八十多名畢業生里,絕大多數都是本市城區和近郊區的城鎮居民。按照文革前的有關規定,這些有本市城鎮居民戶口的人,一律都得被分配到這九個區的福利工廠里去。可是誰能想到,他們這幾屆學生的畢業和該分配工作的時間正好兒是六六到六九這幾年裡,偏偏就趕上了這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因此,延誤了數年畢業時間的八十多個盲校初中畢業生中的絕大多數人,就全被一下子扔到了遠郊縣中的手工作坊似得幾個小工廠里去了呀!」李小村問:「怎麼是絕大多數呀?裡頭的極少數人是怎麼回事兒呀?」周路平說:「按照有關規定,農村和外地戶口的學生不包分配。」李小村一聽非常黯然。周路平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輕輕扶了扶李小村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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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一頓,周路平接著說:「公布分配工作方案的那一刻,老師剛念了分配方案的頭幾句,這些七八十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小伙子如同遭到了沉雷重擊一般,在瞬間的沉寂過後,突然爆發出了絕望的嚎啕之聲!……這種悲聲,似決堤的江河一瀉千里;又似千鈞霹靂震天撼地!……當時,我正在那兒的會場附近玩兒呢,七八十個二十多歲的男女青年突然同時突發絕望悲聲的強大氣勢,一下子就把我這個十四歲的小盲生重重的震在了當地!衝擊震撼,恐懼慌亂,使我恍惚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慢慢的恢復了主觀意識,緩緩的找到了自我感覺。想起剛才的場景,就像天塌地陷、命滅身亡了一樣!……那種感覺,就是怎麼也過不去,把我嚇的可真不輕呀!都到現在了,什麼時候想起來,我什麼時候還是如臨其境、心有餘悸呢。八成兒今生今世我的心底深處都難脫陰影了。這時,女生們的哭聲漸聞漸小,又過了一陣兒,她們的哭聲似乎是若有若無了。可是眾多男生絲毫未減的嚎啕悲聲對我的衝擊力、震撼感和由此而生的恐怖氣氛,讓我怎麼也把持不住慌亂異常的神情。我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聽見好幾十個成年男人同時如此大放悲聲呢!那種沒有女生的純男性哭聲,讓人聽來更要命!那種因壓迫力、震撼力和穿透力給人的心裡和精神造成的巨大衝擊感、恐慌感和失意感等等特殊感覺,要不是親身經歷者,別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到和無法理解的。當時這些人時大、時小,時輕、時重的哭聲,真是悲中有痛,痛里含悲呀!這種又悲又痛,亦怨亦怒的情狀讓人實在無法分清:他們是在長歌當哭還是長哭當歌!……
「我聽見一位中年女老師,一直哭著再三苦勸著大家。當時我心裡很亂也很難受,加之這位老師泣中有訴,訴中含泣的含混聲音,我也沒聽出是哪位老師。這時,不知是誰,唱起了《國際歌》。一開始是一個人速度緩慢、聲音低沉的小聲哼唱,後來是一個跟著一個的唱,最後是全場同唱。歌聲低回鏗鏘,感情沉重悲壯!那種歌聲里涵著哭聲,哭聲中載著歌聲的凝重氣勢,忽而似萬馬奔騰縱橫馳騁;忽而又像一江春水袞袞東去!如此氣勢、如此情狀,真足以感天動地撼黃泉了!從我記事兒以後,也不知聽過多少個專業團體演唱的《國際歌》了,雖然我聽過的演唱形式多種多樣,雖然我聽過的演唱風格各有不同,但是像『老四屆』這樣的唱法,我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過。若非有極其特殊的身心大痛遭遇的人,是任誰也唱不出如此悲壯的氣氛,如此憂憤的分為,如此感傷的神情,如此鬱悶的心緒的!這些即將走進北京市遠郊縣手工作坊似得小工廠里的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首批初中畢業生,絕對是把這手國際悲歌特有的主旨、特有的思想、特有的意境、特有的靈魂等藝術特質,發揮到了極致。這是在特殊的時間,特殊的地點,特殊的情況下,特殊的人們,用自己的熱淚在唱;用自己的熱血在唱;用自己的心神在唱;用自己的生命在唱呀!他們在為自己不平的心聲兒歌!他們在為自己不幸的命運兒歌!他們在為自己悲涼的境遇兒歌!他們在為自己未卜的前程兒歌呀!正式:激昂慷慨盪胸膺,燕趙悲歌動地聲!敢問何為心底意,任是頑石也動情!他們的這種歌唱,就是對這手《國際歌》極為特殊的藝術再創造!此歌的詞曲作者歐仁-鮑狄埃和比爾-狄蓋特,當年在為全人類無產者的解放事業創作這手革命壯歌兒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多少年以後,在世界的東方,在亞洲,在中國,在北京,在紅星盲人學校一間普通的會議室里,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發動到第四個年頭兒的現在,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最後一個冬天,有那麼一些即將告別母校,走進北京遠郊縣手工作坊似得小工廠里的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首批初中畢業生,竟然能把這手國際悲歌唱出了如此感動人神的意境。第一段唱的如泣如訴、動人魂魄;第二段唱的時怨時嘆、惆悵蒼涼;第三段唱的深凄深悲、萬物愴然!真可謂蕩氣迴腸忙生怨,歌聲直衝干云霄!此前,我和運時經常到中學部找我們的老朋友們玩兒去。從那以後,儘管我們十分想念他們,但是我們再也不忍心找我們這些背負著身心大悲大傷的老朋友去了。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六號這天,天氣寒冷,北風呼嘯。上午九點,校領導集合起全校的師生員工,在通往盲校大門的甬路兩側,排成隊列夾道而立,為即將離校的『老四屆』們送行。當時,咱們班十三歲的女生陶李節還跟樊小無說:『這些「老四屆」同學真夠幸福的,他們分配工作的時間正好兒趕上毛主席他老人家七十六歲生日。等咱們以後分配工作的時候也跟他們一樣,也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生日這天,那該多好、多幸福呀!』樊小無說:『還用等到那會兒,聽你這麼一說,現在我就感到無比激動、非常幸福了!你還真會說話。』陶李節說:「你不是比我更會說話嗎。」倆人大笑。劉一龍奉命在大喇叭里播放著歌曲《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為「老四屆」離校已壯行色。手風琴、手鼓伴奏出的激情跳躍、歡快活潑的節奏,男生歌手們整齊有力、嗓音粗獷的歌聲,把這手歌特有的新疆風格表現的淋漓盡致、無以復加。北風陣陣,忽小忽大;歌曲聲聲,時遠時近。寒冷的天氣,強勁的北風,搖曳的歌聲,複雜的神情!使人在瞬間恍惚中,真似有置身塞外、親臨邊地之感!不多時,坐滿『老四屆』盲人畢業生的兩輛大卡車徐徐開來。我們自發的銃著大卡車大聲喊著:『畢業班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再見啦!歡迎你們回校來玩兒!』我們的心裡話還沒喊完,就變成了一片哭聲 ,陶李節的哭聲特別大。車上的人們也大聲哭著喊到:『小弟弟、小妹妹們,以後我們一定會來看望你們的!……』車上車下,此呼彼應;男生女生,哭聲一片!往日友好的人們更是泣不成聲、言不成句!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歌聲車聲、哭聲風聲,互相摻雜、錯綜交響;衝擊魂魄、震動天地!……
「這是咱們1965年入學以來,送別的第一批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初中畢業生。這也是1954年,新中國從基督教教會手裡接管過來以後的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的第一批初中畢業生。只是誰都沒想到,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自開校近百年以來的第一批初中畢業生,在他們懷著首批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初中生的自豪感,渡過了初中歷程戰鬥時光的時刻;在他們初中生活的階段,做完了憧憬未來的美好夢境的時刻;在他們與生活了多年的母校即將離別的時刻;在他們和朝夕相處的學弟學妹們就要分手的時刻,竟然是在如此的場合,如此的氣氛,如此的天氣,如此的年代里!……這件事在我心靈深處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太重了!深的令我在感情上,至今都無法釋懷;重的讓我無論到了何處,都『不思量,自難忘』!從『老四屆』走後到現在,都一年多了,有一件事兒我就是怎麼也想不明白。咱們學校里,老校長挨斗,因為她是走資派;一些老師遭批,因為他們是黑幫;有些老師離校,因為他們下幹校。以上這些人的變化無論好賴,總還都有個名義。可是,應該分到本市城、近郊區國營福利工廠的『老四屆』畢業生,卻沒能按有關政策規定的時間和單位得到應有的工作,反而一下子都被扔到了遠郊縣的手工作坊里去了,這麼嚴酷而悲哀的結果又是憑的什麼秘而不宣的由頭兒呀?!」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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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話音剛落,就傳來了吳運時重重的一聲嘆息:「唉!眼睛壞,時機賴。人生難,真無奈!……就算你多要強,又能怎麼樣呢?!」李小村聽見吳運時把話說的這麼傷心、這麼難受,真想勸他幾句。可自己初來乍到,又不摸深淺,也就只好作罷了。周路平說:「我說吳運時,你心裡的天氣怎麼老是多云轉陰呀?就不能多云轉晴一回嗎?」仨人都笑了。周路平接著說:「現在,咱們再回過頭來說說盲校文藝宣傳隊的事兒吧。到了一九六八年年初,在住校軍管會的幫助下,全校解散了所有派性組織,表面上也基本消除了派性隔閡,就算實現了革命大聯合了吧。還成立了校革委會,使得咱們學校自文革之初,老校長被打倒以後,第一次有了全校統一的最高行政管理機構。」李小村問:「什麼叫『就算實現了革命大聯合了吧』?」周路平說:「你想啊,從文革之初,老校長被打倒,全校成立紅衛兵,又到全國各地串聯,紅衛兵分化、組合成兩派組織,到實現大聯合前夕,兩派組織在此期間鬧了多少派性對立,又搞了多少派性鬥爭呀?能說聯合就聯合的了嗎?就算把他們強捏到一塊兒,也一定是貌合神離、形似實非的呀!所以我才有如此這般一說。寒假開學不久后的一天,本校革委會主任大管和軍管會的領導,為了迅速打開實現大聯合、成立革委會以後新的工作局面,召集了『老四屆』里的一些音樂能人和文革前教音樂的老師開了個小會,專門討論了成立文藝宣傳隊的事兒。據說大家對此非常熱心。會上有人說:『要成立宣傳隊就必須演革命樣板戲,否則在政治和社會上無法通過。要演樣板戲就必須有西洋樂器。學校是不是給宣傳隊買一些西洋樂器呀?』大管當即表態:『你們說的情況我也知道,可是咱們學校哪兒有這筆錢呀?』一句話使會議卡了殼兒。會後,一些熱心人紛紛議論、廣開言路。他們湊到一塊兒一嘀咕,還真想出了辦法。大家從中挑選了兩個心靈嘴巧的人,找到了大管,說了他們的意思,又跟大管要了一份全校已實現大聯合的書面證明和一位音樂老師,然後就推舉了幾個既會說話又會辦事兒的同學,組成了一個本校小型官民兩方性質的代表團,出面找到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文工團。文工團的一位基層領導接待了他們。他們跟這位領導說:『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讚揚文革的豐碩成果,歌頌「三支兩軍」的革命業績,我們想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社會上做義務宣傳工作。請解放軍同志們幫幫忙,借給我們一點兒夕陽樂器。』這位領導看他們是盲人,又聽他們說的頭頭是道、情真意切,也動了心、動了情。他問:『你們那兒的兩派組織實現了大聯合了嗎?』他們拿出實現了大聯合的證明說:『我們已經實現了大聯合了。』這位領導看了他們關於實現大聯合的證明,說:『你們的情況我都知道了,這件證明就留在我這兒吧。我儘快把你們的情況和要求向我們部隊首長做出原原本本的彙報,你們就放心吧。你們先回去等消息吧。』這位領導派車把他們送回了咱們學校。
「過了幾天,解放軍某部文工團的領導給咱們校頭兒打電話,定下了送樂器的時間。有一組解放軍,約莫有兩三個人吧,就按時開著車把樂器送到了咱們學校。送樂器的解放軍的帶隊軍官,對出面接待他們的大管和音樂老師們說:『我們部隊首長說了:「雙目失明的盲人學生們隊宣傳毛澤東思想、宣傳文化大革命、宣傳『三支兩軍』都這麼積極、這麼熱心,咱們還有什麼說的。這是一件具有特殊政治意義的大好事兒,咱們應該全力支持。這幾件樂器就送給他們吧。」』這些解放軍還把這批樂器的易損件兒和一份兒寫好的關於怎樣使用、保養和維修這批樂器的書面資料兒交給了接待解放軍的大管和音樂老師們。大管和音樂老師們留這些解放軍吃飯,人家婉言謝絕了,連水都沒喝一口就告辭兒回了。要麼說還是解放軍好呢!他們這麼一來,既幫助咱們學校解決了難題,增進了軍民團結,又扶持了一件具有重大現實意義和深遠歷史意義的新生事物,在『三支兩軍』工作中立了新功。真是雙方共同受益,軍民皆大歡喜呀!
「解放軍某部文工團送來的這批樂器有小號、長號、次中音,圓號、低音號,此外,還有些打擊樂器。這批樂器每種有送一件的,有送兩件的,真可謂數量不等種類繁多了。這批樂器的名字是不是這麼叫,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們怎麼叫,我也跟著怎麼叫。倡議組件宣傳隊的人們中,有幾個人以前或多或少的玩兒過這類玩意兒,在他們的幫助下,在音樂老師的協助中,一些初學乍練的人們,經過一段不太長時間的勤學苦練、細心鑽研,都能較熟練的使用這批樂器了。」吳運時問:「你說道解放軍送的樂器時,怎麼老用『這批、這批』的呀?」周路平說:「你沒的說了吧?這麼說既顯得解放軍送的樂器特別多,又表達了我老人家非常看重軍民魚水情,有何不可嗎?」周李大笑。周路平接著說:「學校還幫助宣傳隊動員了一些有民族器樂特長和聲樂特長以及愛好曲藝、歌舞又能說會編的學生加入宣傳隊。比如咱們排的宋雅詩、柳曉溪、梁秋燕、秦譜悅、樊小無、岳士明;一排的杜香飛、阮柔、文雅雅、藍偉、汪云衣、顧小山等人,宣傳隊的規模就很大了。大管又給他們買了一些民樂器,宣傳隊的人們就更是喜出望外、幹勁兒十足了。在音樂老師和文藝骨幹們的指導下,經過一段不太長時間的反覆排練,他們還真拿出了一台兩個多小時的節目。這些節目有:多種演唱形式的歌曲,多種形式的器樂演奏,不同形勢的小歌舞,相聲、快板兒、三句半、對口詞和配樂詩朗誦等。他們還排演了一些樣板戲的選廠、片段和選段。」李小村問:「盲人還能演歌舞呀?」周路平說:「全盲的唱歌兒,半盲的伴舞,你別說,他們演的小歌舞還真像那麼回事兒。我看過他們好幾回整體綵排,有些節目的水平跟專業的比起來還真差不了太多。當時的校領導們一商量,就成立了『北京是紅星盲人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對外開展義務宣傳演出。
「文藝宣傳隊在外演出的名聲越來越大,很多單位爭相邀請他們上門演出。後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也廣播了他們演出的部分節目錄音。由於電台事先把節目播出的時間通知了咱們學校,大管特意在小操場集合了全校師生員工收聽了這次廣播,大家聽了都很高興、很振奮。這下,宣傳隊的名聲更大了,當然,他們演出也就更忙了。他們每禮拜怎麼也得演個四五天。有不少時候一禮拜七天都有演出,最忙的時候,一天還得演兩場。演出多的時候把他們累的夠嗆,有的人不管往哪兒一座,立馬兒就睡著了。1969年冬,『老四屆』走了以後,學校又從咱們入學時四五年級的班級里挑了一些音樂能人接著干,他們的水平和名聲不比以前的人差,對外演出依然還是那麼忙。只是從去年九月初,黨的九屆二中全會閉幕以後,隨著政治形式和社會傾向的微妙變化,他們的演出才漸漸緩解下來,直至十二月份,才完全停止了演出。從現在的情況看,自一九六八年到去年,活躍於北京地區長達三年之久的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義務宣傳隊,將無可避免的壽終正寢了。當年成立宣傳隊是社會形式發展的需要,盲校趨勢的必然要求;現在,盲校文藝宣傳隊壽終正寢,也是社會傾向的局限和盲校情況的無奈。這倒是在千萬個立正中,又添了一個『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民諺性質歇後語的立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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