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本章節 11760 字
更新於: 2023-05-02
第7章

1

周路平灌完一通水,用手背抹了抹嘴,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背,重新坐回到李小村身邊。他說:「關於大串聯的意義,我聽我姐說過。我姐說:『大串聯就是北京的紅衛兵到外地宣傳毛澤東思想,介紹北京的文革情況和經驗。把當地的文革引向正確的軌道,指導當地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如何正確開展文化大革命。外地人來北京,一是看看日夜想念的毛主席;二是向首都人民學習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經驗;三是想提前打聽到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四是想尋求「中央文革小組」的支持。如此一來,北京青年向外走;外地青年上北京來,就形成了全國大串聯的局面了。在那些天的火紅,人心思動的年月里,儘管大家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由於多種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外地的紅衛兵有很多也沒能來成北京,於是這些人就來了個退而求其次,從自己的家鄉出發遠行。他們或者上井岡山,或者去延安,或者奔西柏坡,或者往瑞金,或者到安源等等,總而言之,一言難盡、不勝枚舉。聽說有些紅衛兵還徒步重新走了長征路。總之,都是以革命串聯的名義,以取經送寶的由頭兒奔往全國各地。』我姐還說:她到了外地一看,情況太亂,就沒參加所謂的宣傳、介紹和指導。她就和少數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把大串聯改成了參觀革命文物和到處遊山玩水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以前應讀萬卷書,如今當行萬里路,為今後有機會做點兒什麼大事兒增加見聞、儲備后力。』我周某人好悔呀,我怎麼就沒能早出生幾年呢?不然的話,我老人家也能腳踏神州大地,遍訪古往遺存。探究天人之際,求索大道風云了。那可是人生第一快事呀!」吳運時說:「你小子還知道你是誰嗎?你就是趕上了那個年月,又有何為呀?你就是雄心再大,機緣再巧,不也是鼠目寸光兒嗎?」仨人大笑。周路平說:「吳運時,你怎麼就會打擊人呀?你憑什麼知道我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出生就都看不見呢?」吳運時說:「只要是你這塊肉,再加上你這個魂兒,甭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地兒落草兒,你的眼睛就都得是這樣兒。有我你就知足吧,我這是給你剎車呢。要沒我,你小子不定得跑到哪兒去呢?說不定連回都回不來了呢。」仨人又是大笑。

周路平說:「小村,還是接著聽我跟你說吧。在全國大串聯的年月里,北京可真沒少來外地人。別的方面的人全不算,光是紅衛兵就來了一千多萬。凡是外地來京的人,都自稱是毛主席請來的客人。北京人對他們的熱情歡迎和周到接待也真不含糊,好些地方開辦了不少來京紅衛兵接待站。這些外地紅衛兵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兒,到哪兒都是毫不客氣的白拿白用白坐車,白住白吃又白喝。我們家附近有個國務院糧食部的招待所,那裡住了一批南方來京串連的紅衛兵。他們里的人也上我們的大雜院兒來過。有個叫南尤佳的大姐姐還問過我眼睛的事兒呢。她說話的語聲兒里水音兒倍兒足倍兒足的,就好像整條聲帶都在一層薄薄的水膜兒里泡著一樣。一說起話來,那個聲音真是又甜、又嫩、又亮、又水靈的,就別提多好聽了!雖然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可是到現在,我還覺得聲猶在耳、時時不絕呢!……」周路平和李小村都笑了。吳運時也跟著直笑:「周路平,原來你小子那麼早就是個小色狼呀?」周路平說:「你懂個什麼呀,這叫人聲的自然感和藝術美。我老人家從那麼小就知道欣賞女性語聲兒的自然美和藝術美了,可見我的自然感和藝術感有多敏銳、多豐富、多強烈、多早熟了。」吳運時說:「恐怕你的妄想力和幻聽敢更早熟吧。」仨人一陣大笑。

吳運時說:「你把南尤佳的語聲兒誇的再美,也是抽象的。你最好拿咱們排的女生比較一下,也讓我們多少有些實際感。這可是既能說明具體問題,又能顯示你的欣賞能力和描述本領的高明之舉呀!那多顯能呀!「仨人又是一陣大笑。周路平說:「你還別將我,咱們排里還真有現成兒的人,可惜,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還記得六五年十二月,從咱們這兒升班跳級的袁曉紅嗎?」吳運時說:「那還忘得了?你還別說,袁曉紅的嗓音兒還真不含糊,絕對是標準的甜嫩圓潤、柔慈水亮,從我聽過袁曉紅的嗓音兒以後,就再也沒聽過比她更好的嗓音兒了。」周路平問:「是嗎?你如此說,又把辛悅置於何地呀?」吳運時說:「要是單論嗓音兒,袁曉紅和辛悅倒是旗鼓相當,要是論其他,我對袁曉紅就不甚了了了。咱們現在不是只說倆人的嗓音兒美聲,不論別的嗎。我還記得,當年常老師有一次讓咱們班每人唱一首歌兒的時候,袁曉紅大姐姐唱的是《八月桂花遍地開》。這首歌兒她唱的多好我不知道,但是她唱歌兒的聲音可絕對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了。」周路平說:「你真行呀,為了形容袁曉紅的嗓音兒美,居然都用上杜甫的詩了。夠誇張、夠溢美,真有學問,就是比我強嗎。」吳運時問:「你什麼意思?」周路平說:「你聽著像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不過我只能遺憾的告訴你,南尤佳的嗓音兒比袁曉紅可要好上好些倍呢,南國水鄉的小家碧玉嗎。」吳運時說:「袁曉紅的嗓音兒和她唱歌兒的聲音,你又不是沒聽過,你這麼說虧心不虧心呀?『北方有佳人』嗎。再說了,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一人一種審美觀點嗎。袁曉紅的嗓音兒有沒有南尤佳好,憑嗎兒由你一人兒定呀,要是我聽見南尤佳的嗓音兒,還真沒準兒覺著比袁曉紅差的不知有多遠呢。大概你聽見南尤佳說一句話,覺著今生今世都沒白活吧。」周路平說:「你這可是典型的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了。我要是不瞎,將來在少女美生學的研究上,一定著書立說,大有作為。到了那個時候,我老人家即使不是個少女美聲學的科學家,也一定是這方面的藝術家了。」仨人又笑了。周路平洋洋得意的說:「我敢保證,我老人家的大論一出,准得威震整個兒學術界。你們就等著拜讀我老人家當代絕無、亘古未有的學術論文吧。」

第7章

2

周路平接著說:「那些人離開我們院兒以後,我們院兒里的好些大人氣不過,就甩開了咧子。其中有兩個人說的最厲害,他們一個叫大關,一個叫大劉。他們倆一唱一和的就說開了。大關說:『這些南蠻子吃不慣白面,白花花的大饅頭扔的滿院子滾,哪兒都瞅得見,讓咱們這些頓頓兒啃窩頭的人見了就別提多心疼了。小伙子、大姑娘晚上不起夜,把這麼多里兒面兒三心的大好被褥尿的「呱嗒呱嗒」的,逮著哪兒晾哪兒,哪兒還管寒磣不寒磣的。可惜了兒那麼新的被褥讓他們給糟踐成那樣兒!我們這些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是當年新結婚的時候蓋過那麼新的被子呢,到如今都多少年了,還是那幾床被子呢。東西糟踐扯了去了,老百姓誰看了誰都心疼!這些人算是想開了,反正是白來的,又能隨便兒要到手,再怎麼著剜的也不是自個兒身上的肉,誰愛心疼誰就心疼去吧!真是造孽啊!前幾年的全國三年大飢荒剛過去多少日子呀,怎麼一下子就都變成這樣兒了?!這不是活糟嗎!……怎麼就沒人看著心疼,沒人出來管管呀?上頭也真是的,寧可拿這麼多錢讓這幫東西們活糟了,也捨不得給咱們漲點兒工資。我每月四十塊零四分的工資都他媽拿了十多年了,還不知道得接著拿到幾兒呢?給咱們漲工資上頭心疼,把這麼老些東西給白白的活糟了,他們就假裝瞅不見了,這叫他媽什麼事兒呀?!』大劉說:『我說大關呀,你怎麼越來越不會說話了?你那工資就不會說成是四十二塊嗎?』大關生氣的說:『欠著的你給我補上呀?』大劉說:』還用得著我補呀?你那工資里的四分錢不是正好兒能買兩塊兒二分錢一塊兒的臭豆腐嗎?把這兩塊兒臭豆腐載入那四十塊錢上,你的工資不就是四十二塊了嗎。這麼現成兒的好話兒你怎麼就不會說呢?』大關瞪了他一眼說:『呸!你就等著我有空兒了,拿鞋底子抽你的腮幫子吧。』」周路平和李小村都笑了。吳運時也義憤的摘下耳機子說:「我們家那兒也住過好些外地紅衛兵,那些日子裡,我耳朵里成天價灌的也凈是你說的這些事兒,你想不聽都沒轍。這些人簡直是不管不顧,自個兒合適就得活。這不成了暴殄天物了嗎。但願他們這輩子可別受凍挨餓呀。」

周路平說:「「據說,咱們學校串聯的紅衛兵中有的也想向當地的紅衛兵和造反派宣傳毛澤東思想、介紹北京的文革情況和指導當地開展文革。立刻就遭到了當地人的抵制。當地人說:『我們這裡夠亂的了,你們還來湊什麼熱鬧。』也有些人說:『你們以宣傳革命為名,就是挑撥我們打架。』還有些人說:『我們本地人再笨,也用不著你們這些瞎子來多管閑事兒。我們一個看得見的能打你們好幾個瞎子。你們要是識象就快點兒滾蛋,小心讓你們有來無回。』當然也有一些好心人勸說他們:『你們盲人到這麼遠來,真是不容易,這裡的事情我們當地人都管不了,你們就別摻和了。願意逛街就逛逛,想買什麼就買點兒什麼,然後就快點兒回家吧,這兒不是你們能呆的地方。』於是他們只好無可奈何的放棄了正承擔著的革命義務,帶著歷史性的遺憾打道回府了。就這樣,一九六六年年底之前,咱們學校試圖向全國播撒革命火種的文革首批紅衛兵,攜著大串聯的餘威,帶著神州各地的風塵,從各個串聯地,都安然無恙的陸陸續續回到了學校。在咱們盲校紅衛兵大舉出外串聯的日子裡,有些外地的年輕盲人以學生自稱也來到了咱們學校。樊小無就跟我說過這類事兒。他說:『有個外地盲生叫什麼張敢闖的,拿著我手,讓我在他身上摸了半天,他還說:「你好好兒摸摸,哥們兒我的塊兒有多足」呢。』一九六八年寒假開學以後,我找中學部兒的老朋友們玩兒的時候,問過他們串聯時當地接待站的事兒。他們說:『接待站對我們也真沒的說,什麼事兒都想在我們前頭。我們也從沒敢跟人家多要過什麼,基本夠用就行了。』你們聽聽他們說的話:『我們也從沒敢跟人家多要過什麼』。看看咱們學校的串聯者,再看看我剛說過的住在我們家附近的那些串聯者,誰怎麼樣不是就一幕瞭然了嗎。雖然咱們學校的紅衛兵在外地接待站少領用了好些東西,似乎是吃了虧,可是一旦被後人議論起來,即使受不到讚揚,也不至遭人非議。大概這就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了吧。第二年春天,咱們學校文革初期的首批紅衛兵就開始進入了本校紅衛兵革命鬥爭史的第二階段,鬧起了我剛才說過的派性組織。以更新的無產階級革命姿態開始續寫近百年校史的新篇章了。

「現在回想起當年的那場全國紅衛兵大串聯,絕對是一次當代中國青年免費全國大旅遊。不管去多遠的地方,不管坐什麼車,一律全程白坐;不論什麼時候到目的地,不論穿戴有多襤褸,一律有專設的接待站免費全包所有串聯者的衣食住行。如需用錢,憑紅衛兵證件還可以借支。至於所借的錢什麼時候還,怎麼還,甚至能不能還,那就兩說著了。就全國大串聯的規模盛況和持續時間而言,保證是:上下五千年絕無僅有,縱橫八萬里此處唯一。用唐人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來說就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兒涕下!』白住、白吃、白用、白糟踐的東西,殊不知其幾千萬值,又怎生『暴殄天物、浪費可恥』的兩句閑話可以了得。真乃:紅塵滾滾九州道,青年紛紛八方跑。悠悠人間乾坤旋,『天若有情天亦老』!」吳運時問:「我說周路平,我怎麼聽不懂你對咱們學校紅衛兵在外地接待站經歷的態度呀?」周路平說:「我說的就夠清楚的了,你要是再聽不懂那就是裝蒜了。我是想說同樣都是年輕人,雙目失明的弱者在與明眼人面臨相同外界條件時怎麼會有如此不同的心態和做法呢?」吳運時說:「一個人的思想要是過於活躍,就很容易在思考過程和語言表達時偏離主題,一般小事兒無足輕重,要是面臨大事兒那就吉凶莫測、非同小可了。」周路平說:「我說吳運時,你這可是雞蛋裡挑骨頭——借題發揮了。你怎麼老想挑我的話茬兒呀?」吳運時說:「誰讓你在說話時老留話口兒的?你要是把話說的像《沙家浜》里阿慶嫂那樣滴水不漏的,我吳某人就是再想雞蛋裡挑骨頭,不是也無從下手嗎?」周路平說:「得了吧你,這麼多年了,你不是一直老在我這兒沒茬兒找茬兒嗎。就算是我該向阿慶嫂學滴水不漏,可是你跟刁德一學的旁敲側擊也太過分了吧。」仨人都笑了。

第7章

3

周路平說:「天下大事難話,本校小事兒易言。總之,從咱們學校的紅衛兵分成兩派之初到在軍管會的幫助下實現革命大聯合之時,最長乾的事兒就是沒完沒了的爭吵,為真理、為革命嗎。當時有人說他們是:『大爭大論三六九,小吵小鬧天天兒有。不知消停在哪天,難辨真理在誰手。』我把咱們學校紅衛兵在文革期間的革命業績編了幾句順口溜兒,我給你背背,聽完了,你就能對咱們學校紅衛兵運動的全過程,知道個大概其了:『在校批師斗長忙,北大聞報怒氣揚。天安門前受檢閱,革命串聯走四方。勢不兩立半武鬥,清華園內暴風狂。兩派斗擂無高下,記憶美名越校牆。』」李曉村問:「什麼叫半武鬥呀?」周路平說:「從江青說了『文攻武衛』的話后,全國武鬥就開始了大升級。咱們學校中學部兒里的幾個血氣方剛的男生,不知是心癢手癢,還是想趁此機會表現表現革命英氣。有一天,不知他們找了個什麼茬兒,把服主任堵在了一間屋兒里。不知他們跟服主任辯論什麼問題,雙方越說聲兒越高,越變氣兒越大。不多時,就招來好些師生員工。有的來看熱鬧,有的在旁聲援。到後來,這幾個男生就把服主任擠在了牆角兒,他們抓住服主任的胳膊要往地上摁。服主任也上了火兒,他大聲兒嚷道:『你們要幹嗎?我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小日本子、美國鬼子我都不怕,我怕你們?你們要再不鬆手,我可要踹了。』要說這服主任還真行,他先後當過紅軍,當過八路軍,當過解放軍,後來又當了志願軍,參加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因此,有人就叫他『老四軍』。他這麼多年裡,還真沒白當『老四軍』,自己都要挨揍了,在還手以前還警告對方,真是人民軍隊愛人民。這要是我老人家,還警什麼告呀,先踹了再說吧。最後,不知那幾個男生是被服主任感動了,還是被服主任震住了,這場武鬥反正是就此結束了。雖然有動手跡象,但終因沒打起來,所以這場鬧了半不啰啰的事兒就被人戲稱為半場武鬥了。

「這半場武鬥雖然都過去多年了,也許都有人把它給忘了。但是服主任那句『我可要踹了』的話,這麼多年裡,還一直被人們當做本校文革兩派時的經典校語,時不時地被活學活用著呢。有的時候,我在路上正低頭而走著呢,耳邊忽然響起一生爆吼:『我可要踹了』。我一機靈,下意識的剛要把腿踢出去,抬頭一看,是人喊著玩兒呢。你說氣人不氣人呀?」仨人發出了大聲兒爆笑。周路平接著說:「說起這服主任也真不易。我跟他閑聊時,他跟我說:當年,他從朝鮮回國后,就跟隨部隊住在石家莊。當時北京有些單位還沒被接管,咱們學校就是其中之一。地方上為了接管這些單位,就跟部隊要了一批轉業幹部,服主任就在其中。服主任等幾個人被分在北京市教育局。當教育局領導說到北京市盲人學校時,沒人愛去。服主任說:『那就我去吧。』教育局的幹部給他辦好手續,跟他說:『現在我們這兒人手太少,你自己報道去吧。』給他寫了咱們學校的地址,他就一個人自己扛著鋪蓋來了,真不容易。結果,兩派時還差點兒挨了揍。這叫什麼事兒呀?合著人家費這麼大勁來這兒,就是為了找揍來了。」仨人又都校了。周路平接著說:「有一次我問服主任文革武鬥的事兒,他說:『我只是嚇唬嚇唬他們,哪兒能真踹呀,就是真踹,我也只能踹我自己呀。』他還跟我說:『我身上現在還有美國鬼子的彈片呢。』」

李小村問:「你剛才說的兩派斗擂是怎麼回事兒呀?」周路平說:「說來又是一段盲校轟轟烈烈、奇絕怪異的兩派革命鬥爭故事。當時正是派別林立、天下大亂的年月,全國的派性組織都在武鬥爭鋒、如火如荼,咱們這有著近百年歷史的八十三畝校園,又豈能置身事外、獨保凈土呀?雖然咱們這兒的學生人人雙目不明,但是個個兒銳氣不遜天下。。於是他們就揚長避短、特顯神通,用罕見的比拼方法,有聲有色的演繹了一場本校前所未聞的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的兩派革命鬥爭史,為『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句俗話又添了新註腳。所謂兩派斗擂,就是兩派同用熟背毛主席的『老五篇』全文,互賽記憶、彼此斗擂。」李小村問:「路平,『老五篇』都是毛主席的什麼文章呀?」周路平說:「就是『老三篇』加上《反對自由主義》和《關於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老三篇』你應該知道吧?」李小村說:「那還不知道?不就是《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嗎?我還會唱林副主席關於『老三篇』的語錄歌兒呢。這首歌兒叫《永遠學習『老三篇』》。」說著,李小村就輕聲唱了起來:「『老三篇』不但戰士要學,幹部也要學。『老三篇』最容易讀,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為座右銘來學,哪一級都要學,學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搞好思想革命化。」李小村還沒唱完第一句,周吳二人也跟著低聲唱了起來。唱完后,仨人都笑了。周路平說:「可惜呀,咱們唱的再好,歌聲也飛不到林副主席的耳畔呀。」李小村說:「要知道你有這個想法兒,剛才我就大聲而唱了。」仨人都笑了。李小村問:「是誰在『老三篇』上又給加了兩篇呀?」周路平說:「誰知道是什麼地兒的好事者乾的呀?反正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社會大流行,早已形成形勢固定、大家公認的法定組合了。誰要是敢不這麼叫,一準而被視為不忠不孝之徒,必定痛遭群眾共討之,大家同誅之的滅頂之災。」李小村問:「兩派敢用『老五篇』斗擂,說明咱們學校有不少人能背『老五篇』了,咱們學校到底有多少人能被『老五篇』呀?」

第7章

4

周路平說:「具體有多少人能背『老五篇』,我也說不清楚,從當時各方面反映出來的情況看,能背『老五篇』的人肯定不在少數。說道咱們學校當年兩派用『老五篇』斗擂的兩派革命鬥爭史,最初還是由閑話熟背『老三篇』開始的。一九六七年四月份的一天,我們『革命造反者聯合總會』的人在一次閑聊中說道熟背『老三篇』的事兒時,有人說,他統計過,在咱們『革造會』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能熟背『老三篇』。本來這是一句隨便說著玩兒的閑話,當時誰也沒認真。後來不知被哪個好事者傳了出去,『寶塔山兵團』也就是我們的對立面兒組織的頭頭兒,聽說以後,就跟我們較上了勁。沒過多久,他們的頭頭兒自稱:『現在我們這兒有百分之九十五的革命戰士能熟背「老三篇」。』我們這兒的頭頭兒下令:『凡本組織的革命戰士自即日起,三天以內,必須人人都要熟背「老三篇」。』三天以後,我們的頭頭兒把全體成員集合起來,用隨機提問的方式抽查了一遍,果然人人都能熟背『老三篇』了。我們的頭頭兒就跟對方的頭頭兒宣布:『我們「革造會」全體革命戰士人人都能熟背「老三篇」了。』『寶塔山兵團』的頭頭兒聽說以後,也不甘落後。過了幾天,他們的頭頭兒跟我們的頭頭兒說:『我們不但全體革命戰士都能熟背「老三篇」,我們這兒還有人能熟背「老五篇」呢。』我們這兒的頭頭兒不信,就跟他們說:『你們是打腫臉充胖子。』他們的頭頭兒說:『不信你們就來聽聽。』我們這兒的頭頭兒還真帶著幾十個人去聽了,我也跟著去了。雙方這一較勁,有分教:誰也沒想到,就此,兩派組織由互相爭背『老三篇』開始,圍繞著熟背『老五篇』這件事兒,竟然演繹出了一場轟轟烈烈、震動四鄰、空前絕後、影響深遠的龍虎風云會。

「『寶塔山兵團』推出了冀藝強。小村,他跟你一邊兒大,也是屬猴兒的,當時才十歲。這傢伙還真不含糊,當著兩大派組織的那麼多人,一點兒都不憷,愣是沒打磕巴兒,一字兒沒落、一字兒沒差的就把『老五篇』從頭到尾的給背了下來。當時我想:『這可壞了,我們又要受罪了。』果不其然,當天下午,我們的頭頭兒就給我們開了會,他說:『現在的形勢很嚴峻,咱們一定要壓過他們。咱們準備出十個人,在兩周內熟背「老五篇」,跟他們好好兒的較量一番。但是一定要嚴格保密,誰要是泄了密,一律按叛徒罪論處,絕不寬恕。』後來在挑人時出了問題。有很多人都想一展身手,可是又怕兩周內背不下來從此敗了銳氣,叫人瞧不起。因此冷場了很長時間。後來有人說:『誰也別爭,哪個也別退,把咱們的人分成三大組:一至三年級是一組;四至六年級是一組;初一至初三年級是一組,每個組出三個人,剩下一個名額給最年輕的老師,怎麼樣?』大家同意了。雖然範圍縮小了,但是還沒法兒把任務落實到具體人頭上。後來按以上分組,用抽籤兒的辦法才解決了問題。在抽籤兒時,我老人家手氣不佳,抽到了死簽兒,成了一至三年級組的三個背誦者之一。從此我就來了個自力更生、廢寢忘食,一周內就熟背了『老五篇』。他們那些扎堆兒背書的人都到第十天了,還有好幾個沒背下來呢。雖然我一周內就熟背了下來,但是我可一直沒敢說出去。因為我怕一旦說出去,有人會沒完沒了的糾纏著我問所謂的經驗,那就沒法子痛痛快快的玩兒幾天了。從第十天起,頭頭兒就老追著問我『背好了沒有?』我都說快了。到了第十三天,頭兒要跟我急了,我才告訴他我都背下來了。於是他就叫我給他背一遍,我背完以後,他這個比我大十一歲的初三年級學生,就高興的跟表揚親哥哥似得把我老人家給狠狠而的誇了一頓,看他那個樣子,絕對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感動的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看來人還是得有真本事才能讓人敬服呀!」

吳運時笑著說:「周路平,你這傢伙也有厚道的時候呀。這事兒要趕在糊為文和樊小無身上,他們准說跟表揚親爹似得了。」仨人大笑。周路平接著說:「我們的頭頭兒說:『你還行,背的不錯。咱們這兒的郝云可真是個蔫有準兒,她在兩個月前,剛買到盲文版的「老五篇」不久就全背熟了。郝云老是記著孤兒院收養她的事兒,心裡老是感激毛主席,所以她才背的那麼早,那麼熟,成了咱們學校二百多師生員工里第一個熟背『老五篇』的人。這下好了,咱們的十人團里也不用找年輕老師了,有郝云就萬事大吉了。』他臨走時,還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讚許。我們的頭頭兒跟對方的頭頭兒說:『我們這邊兒有十位革命戰士能熟背「老五篇」了。』於是對方的頭頭兒也帶著好幾十人,到我們這兒現場聽我們十個人背誦『老五篇』。我們這十個人也真爭氣,人人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把『老五篇』一字兒不落、一字兒部差的給背了一遍。又過了幾天,對方的頭頭兒說:他們有二十位革命戰士能熟背『老五篇』了。就這樣,雙方就這麼彼此較勁、互不相讓、輪輪加碼、水漲船高的較量著。後來我姐把我接回家了,這場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在全國武鬥正酣之時的文斗記憶力大拼搏,最終結果是什麼樣兒,我也就到此打住、不得而知了。

「我把這事兒在我們家一說,我們家的兩位老編輯和我那雜知博士的姐姐無不撫掌大笑,他們紛紛發表感言。我姐說:『你們要是看得見,也許記憶力就沒這麼好了。就算你們的記憶力還是這麼好,我敢保證,你們也得不用舌頭動拳頭,不打擂台該打人了。』我姐是嫉妒咱們。我爸說:『太可惜了!……你們這麼好的記憶力,要是用來學習科學文化知識該多好呀?』我爸是惋惜咱們。我媽說:『外頭是拼體力、掄拳頭;你們學校里是比腦力、動舌頭。全國的文革要都像你們似的,那就真成了文化大革命了。那天下得少毀多少好東西又能少死多少人呀!?』我媽是讚揚咱們。」

第7章

5

吳運時問:「周路平,你可是個不甘寂寞、有感而發的人呀,在關係到咱們廣大盲生的記憶力和品行操守的重大是非問題上,怎麼就甘於沉默、噤若寒蟬了呢?」周路平說:「行了吧,就這樣兒,我們家還開成了『三國四方』會議了呢,我再湊熱鬧,我們家還不得成了聯合國的辯論會場呀。我還是委屈點兒自個兒,別湊這個熱鬧了。」吳運時問:「你們家誰來了,把你給頂了?」周路平說:「還能有誰呀?是我那年方四歲的小賢弟周路成。他說:『媽媽,我哥他們不是不想打,他們是看不見,逮不著人。要是我帶著我哥逮人,准能讓他們打起來。我向偉大領袖毛主席保證!您愛信不信?』」仨人放聲大笑了半天才算勉強止住笑。

吳運時笑著問:「周路平,你現在還能背『老五篇』嗎?」周路平說:「多年不背,可能有些忘了,背不全了。不過我的記憶力可一丁點兒也沒減當年。去年夏天,中央電台在一段時間裡,反覆播送著名播音員方明朗誦的新版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文學聚苯兒時,我聽了六遍就全背下來了。那可是方明用咱們說話這樣兒快的語速,念了兩三個小時才念完的長篇劇本兒呀!到了第七遍時,我就小聲兒跟著方明背,果然一字不差的跟了下來。當時我媽還問我:『你那兒幹嗎呢,「嗡嗡嗡」的跟念經似得?』別看過了這麼多年,我背不全『老五篇』了,但是我敢打保票,在咱們盲人中,一定有一些人還能熟背『老五篇』。別人我不敢說,至少一排的郝云和咱們排的冀藝強絕對能一字不差,一字不落的全都背下來。今年一月份,有一天我在宿舍里閑的無聊,我問:『冀藝強,你還能被「老五篇」嗎?』他說:『沒問題,要是背起來,保證一個字兒都不帶落、不帶差的。』我說:『這麼多年了,你不可能一個字兒都沒忘。你背一試試?』冀藝強說:『憑什麼你叫我背,我就得背呀?』後來我就背《為人民服務》,我一邊兒背,一邊兒故意不斷的打磕巴兒,還不停的念央兒:『下邊兒是什麼來的?我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冀藝強幸災樂禍的說:『不行了吧,看哥們兒我的。』說著這傻傢伙就從頭兒到尾的把『老五篇』給整個兒背了一遍。你還真別說,他既沒打磕巴兒,也沒落、沒差一個字兒。」李小村問:「你不是有些忘了、背不全了嗎,怎麼還知道冀藝強落沒落、差沒差的呀?」周路平說:「我雖然有些忘了、背不全了,但是你要背落了、背差了一個字兒,我絕對能聽出來。這個特點,記憶力好的人,就如我老人家等輩者,是無人不知、多數皆能的。但是記憶力差的人,對此就男的要領、無法理解了。小村,我可沒說你呀。」吳運時說:「慪,原來是說我呢。」仨人都笑了。

吳運時說:「周路平,原來你小子是個破鍋底兒——不斤誇呀。我剛誇你厚道的話音而還沒咯呢,你怎麼就成了破皮兒的包子——兜不住餡兒了。我老人家白誇你半天了。冀藝強八成兒到今兒個都沒覺出來你小子玩兒他吧?」周路平一臉壞笑的說:「幹嗎八成兒呀,絕對是十成兒他都沒覺出來。」仨人大笑。吳運時說:「你說的兩大派組織為了背『老五篇』打擂台的事兒,我也知道。當時我在『寶塔山兵團』。他們也讓我背『老五篇』,我覺得太受罪,不想背。每到他們找我時,我不是假裝肚子疼,就是藏起來讓他們找不著,後來他們就不理我了。作為個人,我是逃過了一劫,可是兩大派組織的擂台賽卻是較量不止、無可阻擋、愈演愈烈的向著白熱化的程度迅速發展著。到後來,兩大派組織各自把好幾個二十五瓦的大喇叭,分別高高的架在向著校外不同方向的大樹上,在擴音器里互相公開叫板,隨意大放厥詞。目的就是激怒對方,以便與之決一雌雄。雙方拼湊各種形式爭勝,不惜一切爭當長期擂主。在那些日子裡,只要大喇叭一響,說不了幾句話就開背『老五篇』。最後,兩大派爭背『老五篇』到了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地步。在大喇叭里彼此狂背『老五篇』,路上相逢時也互不相讓爭短長。進入決戰時刻,拼了三天三夜,還是誰都難佔上風,怎麼也不見勝負。在如此無奈之下,他們也就各自偃旗息鼓、從此不了了之了。兩大派組織的比拼擂台,雖然難分勝負、無果而終,可是咱們學校廣大盲生『記憶力棒』的大好聲譽卻成了人們爭相說道、歷久不衰的社會傳聞了。咱們學校其他師生員工外出的多種馬路見聞就不必一一細說了,單是咱們排人們上街的經歷,聽上去就讓人感到說之不盡、趣味良多了。路平,你也是經常逛街的主兒,想必也有此種經歷吧?」周路平說:「你先說吧,我給你壓大宙兒。」

吳運時說:「今年放寒假前夕,我跟樊小無上街,遇上幾個男的,他們指著我們互相說:『別瞧他們個個兒還都是孩子,又都沒眼沒戶的,腦子可好使了。有一年,他們瞎子大院兒里的孩子們也不是著了什麼道兒,這些小瞎子兒對著大喇叭使勁背毛主席的「老五篇」,各個兒都能倒背如流,人人兒都不含糊。特別是到後來那些日子裡,他們沒黑下沒白日的撒著歡兒的猛背,就跟要找誰玩兒命似得。這些人足足兒折騰了五十六天。』其中有個人說:『嚯,這可是整整一個順產假呀!』那幫人都樂了。另有個人問:『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對老娘兒們兒的事兒還真門兒清呀?』剛才那個人瞪了這人一眼說:『廢話,當年我媳婦兒生孩子,歇的產假就是這麼多天。你王八蛋別他媽逮著空兒就咬人。』那些人還接著說:『他們這麼一折騰,鬧的我們生產隊里有不少人都淆會了『老五篇』裡頭的好些話了。為了這個,我們那兒的革委會主任劉鐵漢這王八蛋就動起了賊心眼子,來了個順手牽羊、借雞下蛋。他把這些人都居在一塊兒,讓他們把淆會的語錄又背了好些天,等把每個人的活兒都給砸瓷實了,劉鐵漢感覺差不離而了,就跑到上頭那兒大吹了一通兒牛逼,上頭就讓他帶著這些人參加了一次區里的學「老五篇」講用會。那些人混了個肚兒圓、還得了一本兒「老五篇」。劉鐵漢除了混了個肚兒圓、得了本兒「老五篇」以外,還混了張大獎狀,往他們家屋裡的牆上一掛,誰上他們家去,他王八蛋就沖誰吹一通兒牛逼。這事兒要不是我親眼瞅見的,我是說什麼也不信。我們家二小子就是這麼著淆會的「老五篇」里的好些話的,那個講用會他也去了。那當兒村兒里還有人說,區上要在咱們村兒里開什麼學「老五篇」現場會呢,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又黃他娘的了。這些瞎子大院兒里的孩子個個兒都是人精,要不是眼神兒不濟,他們長大以後,各個兒都不含糊,不是鑽進省部級革委會,就是竄進中央。要是趕巧了,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逼宮篡位做天下也說不定。幸虧他們眼神兒不濟,要不借,天底下還擱的下他們呀。那麼長的書他們都背的滾瓜兒爛熟的,平常事兒記起來還在話下呀?往後,咱們當著他們說話時可得多加小心多留神了,誰知道哪句話讓他們聽了去,記住了,日後會給咱們惹麻煩呀?』」李小村笑著說:「這下兒可壞了,這些人明明是肆意發泄、嫉賢妒能,而且還從咱們這兒撈到了便宜,怎麼反倒把咱們當賊防著了。」仨人都笑了。

版權所有歸原創作者。轉載時請保留以上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