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松山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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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27
「於是,以上便是《松山天狗》的故事⋯⋯」
老師邊開車——一台足以容納三人一鳥的二手SUV,一邊侃侃而談。但少年A完全聽不進去。
他看了看正在看書的薩蒂,又看向坐在旁邊的凌聆。
她凌聆正眼眸低垂、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的腳,自從上車開始,她就一直這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少年A很擔心,但也不好意思和她搭話,只得把所有的擔心就著口水全吞到肚子裡。
「十七世紀左右,作為候鳥來到松山市的天狗裔移民群體,後來對這個故事進行了本土化的二次創作,便有了本土天狗戲《白公墳》⋯⋯怎麼樣?聽起來很有趣吧?」
少年A隨口「嗯嗯」附和。
其實少年A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老師上秒說的話,下秒就從右耳噗哩噗哩地排泄出去了。
老師一個人眉飛色舞地說了一大堆,少年A卻只記得《松山天狗》似乎是個人類變成復仇鬼後,被真正的怪物點化,最後放下一切回歸山林的故事。
嗯,怎麼說呢⋯⋯不是少年A喜歡的故事。
少年A默默看向薩蒂,與她那本看著就很難的《論文學作品中相模坊形象變遷》。她的眼睛彷彿焊死在這本書上,明明少年A都湊過來了,卻看都不看他一眼。
想不到她這麼喜歡書,少年A偷偷地想,原來她也能有如此斯文的一面。
「在看什麼?」
薩蒂把書放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少年A。
「啊、不,什麼都沒有。」
少年A抓著腦袋上的水桶,有些慚愧地轉過身,看向窗外的市民會館與路邊連綿不絕的綠蔭。
他們到了。車子很快拐了個彎,在地勤的指引下緩緩駛入市民會館旁的停車場。
「大家,下車咯!」老師拉起煞車,「票已經幫你們買好了,直接去排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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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少年A便來到了展館。
展館內人不算多,不到會讓少年A忘記呼吸的程度。
但也不到可以不戴「防護罩」的地步,畢竟「人類」也不算多——放眼望去,展館到處都是光是存在就令人緊張的異人。
而且,背後張著翅膀、身穿傳統服飾的天狗裔移民或者說「天狗蕃」尤其多,有好幾個似乎還對少年A腦袋上的藍色水桶很是好奇,總是故意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似的,跑到少年A旁邊亂晃。
他們鋒利的眼神令少年A很是緊張,不知不覺間,手汗都出來了。
「唔⋯⋯」
少年A悄咪咪移向人相對稀少的小展廳。
裡面擺滿了一整組的巨幅油畫,他站在沒什麼人的動線正中,任憑自己靜靜被這些巨作包圍。
「好厲害。」
少年A抬起頭,凝視著這些不算好懂、有些抽象的畫作。上面畫著詭異卻又美麗的生物,它們⋯⋯不知道是在做什麼,但看起來很厲害,或許這就是現代藝術吧。
「呼啊⋯⋯原來你在這。」
凌聆出現在少年A旁邊,她看起來累壞了。
「沒事吧?」
「我很好。」凌聆嘆了口氣,「只是找地方打藥花了點時間,有點累。」
「啊⋯⋯對喔,妳有糖尿病。」
「是啊。」她苦笑,「煩死了,一直要給肚子打針⋯⋯偏偏我又討厭針頭。」
想到這裡,少年A又不自主地內疚起來。
「沒關係,我習慣了。」凌聆說,「之前的事也不怪你。」
「是嗎。」
「那當然,那又不是你的問題⋯⋯不如說我也有錯。」
凌聆看向油畫,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煩惱該如何把話說出口。
「如果,那個時候的我是能讓■■放心把煩惱說出來的人就好了。」她低頭,「好歹我們也是同桌,有什麼問題和困難,都可以跟我說的吧?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啊?」
「呃,嗯⋯⋯」
少年A輕輕點頭。
水桶的塑膠表面擋住了少年A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卻也摀得他有些頭昏。就在他想偷偷把桶子往上抬一下好透透氣時,他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噠噹,噠噹,噠噠噹⋯⋯少年A的耳畔響起了在博物館裡絕對不該聽見的流行歌鼓點。他暗叫不妙準備跑路,那個他最想逃避的、鬼魅般的聲音已然靠近。
「好過份啊,我不是說過,只能聽我的話嗎?」
充滿惡意的熟悉笑聲隨著伴奏掠過耳畔,讓少年A全身發冷。
少年A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背著吉他、穿著校服,左臉頰還有兩顆痣的少年的影子。
這不可能,少年A抱著腦袋想。
眼前的人現在應該在叔叔阿姨家,不應該在這裡,也不該知道自己在哪裡。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不聽話?明明我對你這麼好,你卻只想著要跟其他人說我的壞話。你真讓我失望。」
那個聲音似乎讀到了少年A的心思,故意用一種誇張的受害者語氣說道。
——走開!!
少年A想反駁、想吶喊、想大聲咆哮。
但每次面對眼前人,舌頭卻總像被貓咬出來扯成了碎片一樣,毫無用處。
「走開?你真讓我傷心。」
那個會讀心的黑影繼續說了下去。
「明明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愛你在乎你的人,你卻整天想著逃跑,現在還對我惡言相向。」
「你到底在說什麼!?走開!!」
少年A喊。
沒錯,少年A想,這個人通篇謊話,他才不——
「我不愛你?你覺得我不愛你?」
眼前人雙眼微微眯起,他漫不經心地哼著少年A最討厭的流行歌旋律,像端詳一件藝術品一樣輕輕捧起少年A的臉。
「真可憐,你的腦子居然壞到這種程度,連誰才是真的對你好都忘了⋯⋯但沒關係,我愛你。永遠愛。」
「走開。」
「我愛你。」
「說了走開!」
「我愛你。」
「走開——!!!」
少年A大吼。
「那個人」的暗影笑著飄散了,只剩下充滿惡意的笑聲迴盪在空中。「他」不過是個幻影罷了。
「⋯⋯你還好嗎?」
凌聆,一臉驚恐地看著少年A。
「那個,唔,你一直在跟空氣講話。」她吞吞吐吐地問,「真的沒事嗎?」
「欸,啊,不是,我⋯⋯」
少年A面色鐵青。
完蛋了,他想。
「啊,嗚哇啊⋯⋯這個,這是即興表演啦!老師以前是演員嘛,也有教我怎麼表演!」少年A臉色漲紅,「剛才我在演昨天播的《戲說台灣之白公墳》裡的少年顯帝啦!」
凌聆皺眉。
連少年A也被自己那過於出彩的演技成功尷尬到了,整個人汗流不止,變成了兩條腿的噴泉。
「好強喔!!」凌聆兩眼放光,「表現力也太強了吧,我都嚇到了!!!」
被蒙在鼓裡的少女抓住少年A的手。
不知何時全擠過來圍觀的「天狗蕃」聽到這番話,也跟著一起拍手歡呼。
「白公顯帝在上,這、這簡直就是《白公墳》裡的顯帝本人啊!」
「演技真不錯!」
「よき!!」
全場放聲歡呼。
可少年A卻只覺得,這一切都很不真實。他感覺自己要死了,腦子嗡嗡的。
都是凌聆的錯,少年A想,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