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戰
本章節 5686 字
更新於: 2023-06-12
決定下去探一探狀況後，我跟玲子再次檢查了身上的裝備。由於傑拉夫會待在山頂上，以狙擊支援我們，為方便彼此的聯絡，我跟玲子先後戴上耳塞式的通訊耳機。
「就狀況來分析，現場曾經存在三架行星級的蜘蛛型機兵。」利用我們準備的時間，傑拉夫將他目前觀測到的資料，做簡略地說明。
「三架？」正在替左手穿上護甲的玲子，發出疑惑的聲音：「剛剛看到的明明只有兩架啊！」迅速套好護甲，用鏈鎖固定好後，玲子拿出小圓盾扣在左下臂護甲的凹槽。
「我不清楚他們怎麼辦到，但散落在能源廠區的殘骸，怎麼看都像是來自同型號的機兵。」傑拉夫蹲到我們身旁，以手指畫出樣子有些簡略的六腳蜘蛛：「這款機兵型號是Tenanmon64，被稱為行星級，是因為它們可以帶上五十架到八十架的衛星子蜘蛛。藉由行星級配置的高效能電腦，能夠指揮協助戰鬥。」
傑拉夫用手指抵在蜘蛛圖上：「我卻沒有看到任何子蜘蛛的殘骸遺留在現場。」
「換句話說，底下最多可能有兩百四十隻小蜘蛛在等我們嗎？」
傑拉夫對我點了點頭。
「但失去大腦的狀況下，它們的攻擊模式只有兩種。一種是使用平常收在機體兩側的鐮刀，進行攻擊，另一種要特別小心，它們會吸附在敵人身上，然後自爆。」
我聽見這話，忍不住看向倒插在能源廠的那架機兵。
「別擔心，我會優先處理要自爆的子蜘蛛，但你們自己也要盡可能避免被它們抓到，一旦造成連鎖爆炸……」儘管傑拉夫沒說最後一段話，我們都清楚他想表達的。
「我沒問題的。」補充完能源的玲子，開始沿著山崖向下眺望，尋找適合裝置垂降繩的地方。沒有經過傑拉夫的大腳壓平，這道路走起來不太平順。我們在能源廠的左下方，找到一處非常陡峭，適合垂降下去的山壁。
玲子沒理會繩子還沒垂降好，直接從崖邊跳向繩索，抓住繩子的末端，任由身子隨著慣性擺盪。
「我可是風的寵兒筧玲子，不用擔心我。掩護Ｘ的事，就拜託你啦，傑拉夫。」玲子忽然一腳蹬向崖壁，藉由這一腳的力量，在空中翻了幾圈，輕巧地落地。
我意識到玲子想盡可能把這件任務，攬在自己身上。
顧不得垂降的方法，一步一步地往退後。
如果我的身體真的如同鋼鐵一般，或許能平安落地吧。沒有任何根據，只是憑著一股衝動，開始助跑。
「Ｘ，你想幹什麼？」傑拉夫注意到我的舉動，但我不想回應。
「怎麼了？」原本想逕自行動的玲子，停下腳步，轉頭回望我的方向。
腳下的土壤隨著每一步，向後飛散，我在崖邊急停，奮力往前一躍。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飛起來，風兒不斷撫弄髮梢，在耳畔呼嘯，但致命的地心引力緊緊抓著我，不肯放手，不停地將我從逾越一千公尺的高空拉扯下來，須臾離地面已經不遠。
在那樣的高空中，我完全沒辦法選擇該怎麼落地，一聲嘣的巨響裡，已然墜落地面。
「妳在幹什麼啦，沒事吧？」玲子小跑步地來到我身邊，觀看我的情況。
劇烈的衝擊讓我的下半身整個嵌入土裏，雖然感覺身體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這片山坳因為有能源廠運作的關係，相較外頭溫暖很多，土壤中的水氣並沒有結冰，一股黏稠的泥濘牢牢抓著我。
「我沒事。」看我幾番掙扎都起不了身，玲子向我伸出手。
「別逞強了，來。」
藉由玲子的幫助，我漸漸掙脫那股泥濘。望著玲子為了將我拉出泥濘，而顯得有些扭曲的面孔，我微微一笑，緊緊回握她的手：「抓到妳了。」玲子不禁圓睜秀目，然後像理解了什麼，原本緊繃的神情，稍稍鬆懈下來。
「一起走吧！」
「是是是，一起走。」
「你們兩個活寶可以專心一點嗎？這裡是戰場。」耳機裡傳來傑拉夫的聲音。我跟玲子同時對望，像有默契似的，一同回答：「是的，長官。」
來到底下，才意識到方才在山頂看到的廠區有多麼龐大。
我一邊拍打身上沾附的泥沙，一邊驚嘆眼前的景色。原先還能清楚分辨有四座半圓形建築物，但現在光是掌握眼前事物的邊界，便相當有難度。天空的模樣被巨大的半球所遮斷，加上同質性很高的灰色，模糊了我們的距離感。
能源廠內依舊運作中的機器，不斷地發出十分惱人的轟隆轟隆聲。
玲子與我一白一黑，在這個灰色世界裡，看來份外顯眼。地上有些散落的零件，跟巨大鍍銀外殼，猜想這就是傑拉夫提過，所謂第三架巨大機兵遺落的東西。
但是，敵人還沒有出現。
「傑拉夫，有看到它們嗎？」玲子提問。
「沒有，到處都沒有它們的蹤跡。」
我們兩個緊握光束劍的劍柄，小心翼翼地深入敵人的陣地。聽見傑拉夫說沒有發現它們的蹤影，我抬起頭，仰望眼前高逾十層樓的半球狀能源廠，猜想會不會突然從半空出現什麼東西，但除了內部規律的嗡嗡作鳴，與灰暗天空揉合成一體的建築物，依舊無語地矗立著。
由於佔地面積過於龐大，能源廠之間連通的道路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不曉得是不是發電機與能源壓縮的機械，運作時都有這麼大的震動，儘管地面鋪設了緩衝用的地磚，仍有幾塊隨著這股不規律的震動，跳躍起來。
嗯……不規律？
「快從人孔蓋旁退開！」玲子對著我大喊。
伴隨玲子的呼喊，腳邊的人孔蓋突然向上彈飛，一隻隻小蜘蛛從漆黑深邃的孔道裡湧現，那是宛如在盛夏中，被消毒藥劑噴灑過後的水溝，一群蟑螂飛奔出來的景象。
雖叫是小蜘蛛，但它們絕不小。
我的個頭僅僅一百四十九公分，可它們爬行時的高度已經到達我的胸口，而像是有經過精密計算似的，當它們跳躍起來，將左右鐮刀交錯砍向敵人時，恰巧會落在一個成年男性的脖子上，根本是移動式的斷頭台。
鍍銀的外殼在盛大的照明下，顯得有些刺眼，加上他們移動速度相當快速，很難準確掌握攻擊位置。
從孔道內冒出的第一隻小蜘蛛，在發現我的瞬間，馬上跳躍過來揮出鐮刀，刀鋒恰好從我頭頂掠過，我往前深深踏出一步，奮力揮刀砍下它的左後足。
小蜘蛛不像行星級有六隻腳，變成三隻腳的當下，馬上倒在地上，失去行動力。
耳機傳來聲音：「小心攻擊，不要打中它的腹部，那裡有炸藥。」
「好。」
傑拉夫繼續指示：「它們的動能核心在背部中央附近，只要能準確破壞那一帶，馬上會停止不動。」
「好。」
雖然這麼回應，但我一點餘裕也沒有，剛砍倒一隻小蜘蛛，另一隻馬上又撲過來。我沒有玲子的速度，只能用身體去硬接刀刃，好在如預期一樣，這副身體不是尋常刀刃可以傷害得了，只要小心脖子以上不要受到攻擊，應該不會有事。
正當這麼想，身後一隻小蜘蛛，覷見我露出空隙，張開四足，蹬上我的背部，緊緊扣住身體，這突來的負重，讓我一時站身不穩，跪倒在地。
叮！正當我想著要爆炸了，一顆子彈精準打中背後的小蜘蛛，一感受到固定的力道消逝，我連忙掙脫，想取回戰鬥姿態。
但那實在是個致命的瞬間，同時七八隻小蜘蛛對我發起攻勢，十幾把鐮刀在慘白的燈光下，像是一隻隻想緊扼住我咽喉的鬼手，身後還有幾十隻小蜘蛛對我層層包圍，沒有逃走的空隙。
叮！叮！叮！叮！叮！叮！叮！
「Ｘ，快往能源廠那邊跑，那裡有梯子，不要在空曠處跟它們打。我要補充彈藥，你想辦法過去。」七隻小蜘蛛在半空中，突然失去動能，加上子彈殘留的慣性作用，讓它或倒或滾地摔落地上。
憂心玲子的狀況，但眼前接連不斷的敵人，實在令我無暇分神。
「筧桑，注意一下能源的消耗。」聽到耳機內傳來傑拉夫對玲子的指示，知道玲子目前暫且沒事，讓我稍微心安。
考慮到我的實力，很難準確切斷小蜘蛛的供電核心，加上即使成功，也可能導致露出極大空隙，於是我決定以斬斷它們的足部來剝奪其行動力。
想是這麼想，不過實際交手，卻未必那麼順利。
小蜘蛛進行攻擊，不時會以小跳躍來擾亂敵人，而觀望時則會與其他小蜘蛛一起繞向目標的身後。
幾番嘗試失利，我趁前方小蜘蛛跳開的同時，開始衝進敵群。
忽然有目標跑進它們的攻擊範圍，使得小蜘蛛們一陣躁動，紛紛揮舞起鐮刀。我一邊閃避可能對頸部以上造成傷害的攻擊，並用身體接下數刀，一邊對正前方的小蜘蛛發起攻擊。
它因為我這一刀而趴倒在地，我趁機踩上小蜘蛛的背部，借勢往前躍出一大步。
後方的蜘蛛群因為被我拉開距離，焦急地追了上來，卻和原本位置上的蜘蛛們撞成一團。而我在落地時沒有取得平衡，在地上翻滾幾圈才停下來。
好在附近沒有敵人，我連忙起身跑向左前方的巨大半球建築。
跑！
快跑！
我在心底這樣催促自己，眼角餘光發現左邊一批小蜘蛛，開始分流過來追擊，而後頭聲勢浩大的卡達卡達聲，是方才撞成一團的蜘蛛群，看來它們已經從混亂中取回秩序，追尋我的路線，一同奔騰過來。
傑拉夫說的梯子不太顯眼，我花了點時間，才看出它的輪廓。
那是盤繞在半球型建築物外圍的鐵灰色梯子。階梯的寬度很足夠，足以讓兩人並肩同行，只有外側有欄桿，但高度不高，稍稍高於我的腰際而已。
鐵梯隨著我的腳步，響起磅磅的響聲，不久後頭接著響起一連串雜亂的金屬碰撞聲，是那群蜘蛛。梯子當初設計似乎沒有考慮到重量負荷的問題，微微地搖晃起來。
我轉向它們，將光束劍舉在身前，趁交戰前的空檔，掃視底下的狀況，祈禱著玲子依舊安然無恙。
幸好在灰色的世界裡，玲子的白異常搶眼。我在另一座半球形建築物旁看見她的身影。因為有些距離，我看不清玲子的神情，但她身在可能被包圍的空曠處，卻像是戲耍那群蜘蛛般，自由地穿梭於銀色的蜘蛛海中。
而手中應該發出淡淡藍光的光束劍，被調整至最大輸出功率，變成幾近全白的炫目光芒。當玲子欺近敵人身旁，小蜘蛛的上半部像是切豆腐般，登時化為兩半。
只是我曾經被告誡過，即使近戰是最不消耗資源的戰鬥方式，依舊有必須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光束劍的輸出功率，最好維持在保有一定銳利度下，使用最低的能源輸出，才能長時間戰鬥。
因為最大輸出功率下，光束劍只能維持二十多分鐘。
玲子似乎急於分出勝負，不僅武器的輸出功率調至最高，移動速度等方面也快得相當異常，儘管方才圍繞在她身邊的蜘蛛群，被我的行動所吸引而分流過來，仍有相當數量包圍著她。
小蜘蛛們雖然失去大腦的控制，沒有章法地進攻著，但看到近二十隻小蜘蛛，在玲子迅捷的動作而毀損，進攻上漸漸趨於保守，這樣的狀況持續下去，不知道玲子還能支撐多久。
梯子的搖晃越來越激烈。
第一隻追擊上來的小蜘蛛，忽地發動攻擊。從它進攻位置來看，我很可能會被鉗住腰部，一起摔下梯子，這樣局勢會對我更加不利，於是我憑藉本能高高地跳起，順勢往它頭部一踩，同時抓住更上方階梯的下緣，奮力爬上去。
那隻小蜘蛛已經滾到那團銀色的最後方，不過其他小蜘蛛沒有理會它，拚命地往我的方向追來。
那群傢伙完全沒打算照正常上樓梯的方法，連鐵梯反面也有不少小蜘蛛，利用自己足部獨特的設計，以懸掛方式不斷爬上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
不知道傑拉夫的子彈是否都能及時支援，更別說現在他手中能用的子彈數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下層鐵梯傳來嘰拐的聲音，似乎因為承載太多東西，慢慢變形中。原本用以固定梯子的螺絲，也開始一顆顆地崩落，可是不斷爬上來的蜘蛛們根本不在乎這些，瘋狂地對我展開攻勢。
是不是……
是不是有什麼辦法可以大量解決它們？
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轉機？
「玲子不要打了，趕緊跑離它們的攻擊範圍！」我大聲呼喊，希望耳機的另一端能聽見我的聲音。
「妳說什麼！」
「只要它們追不上你，就會轉向攻擊我，快逃！」
「……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丟下妳。」玲子堅定的語氣，讓我覺得有些絕望。
「拜託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真的。」我並不清楚，這個決定會不會有事，可是我有一賭的本錢。
「求求妳，玲子，相信我這一次。」
遠處的玲子放緩腳步，抬頭仰望我的方向，然後語帶冰冷地說出：「我知道了，但如果妳死掉了，我會恨妳一輩子！」語罷，她快速地躍離小蜘蛛們，系統判斷無法追到玲子後，陸續轉頭跑向我所在的鐵梯。
這場戰鬥逼迫我去習慣這個身體，我以高制低，對位居低處的小蜘蛛揮出幾刀後，用腳把它踹下樓。這個鐵梯再支撐也沒多久，我感覺得到腳下已經慢慢傾斜，於是趁眼前的小蜘蛛摔落瞬間，我將手中的光束劍輸出功率調至最高。
往後踩上幾階，拉開與它們間的距離後，我揮刀斬斷身前的鐵梯。
小蜘蛛們登時只能隨著倒落的鐵梯一起墜落，但讓它們掉下去不是我的目的！
「傑拉夫，開槍引爆最下面的蜘蛛吧！」我大喊。
傑拉夫沒有太多遲疑，像瞬間理解我的想法，一顆子彈瞬間洞穿下層一隻小蜘蛛的腹部，接著爆炸像連鎖反應一樣，不斷串連起來。
「Ｘ！」我聽見玲子的呼喊，但我沒辦法回應，連鎖爆炸造成空氣的推擠，位於最上方的我無法閃避，被這股氣流往上拋出，熱氣也直襲我的臉龐，體內因而有股被灼傷的感覺。
不知道被拋出多高，身子才開始有往下墜的感受。
我先是重重地摔在圓形屋頂上，才又從十幾樓高的屋頂向下滾落。
或許是受到爆炸威力所波及，身體受到相當大影響，力量像被抽乾一樣，我只能任由重力牽引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當我墜落的時候，望見地面被炸出一個大坑，連緊鄰一側的半球形建築物，也被爆炸侵蝕出一個很大的洞，裡面的發電設備整個裸露出來。
建築物缺口上仍有餘火在燃燒，四散的地磚留下輻射般的痕跡。
被爆炸染黑的地面，散落著許多碎片、殘骸，已經看不出這些東西，原本是那群小蜘蛛的一部分。不過最外層的小蜘蛛並沒有捲入這場爆炸，約莫還有十來隻從外圍慢慢接近我。
頭上好像有液體流下來，我感到十分暈眩。
耳畔傳來小蜘蛛們慢慢接近的聲音，從圓頂建築物摔落，我只能仰躺在這塊焦黑的土地上，無法起身，試著抬起手，不知道為什麼上頭多了許多裂痕。
「玲子、傑拉夫，我們贏了嗎？玲子？傑拉夫？」我反覆問了好幾次，都沒有回應，才發現耳機在摔落途中不見了。
聯絡不上他們，眼下也動彈不得，我只能空洞地望著天空。不只手部有裂痕，身體到處都有密密麻麻的裂痕，而先前非常清楚的藍色條紋，不知道為什麼漸漸淡了。
銀色的蛛足在我身邊停下腳步，高舉起鐮刀，彷彿是想為夥伴報仇。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甚麼恐懼的情緒。
只是它並沒有如願，刀光在鐮刀落下前，已然劃過其軀體。
「妳真的太亂來了，要是真的死了，怎麼辦？」關閉能源輸出，玲子將劍柄收回腰間，聲音明顯沒有平日的有朝氣。
白色的熱氣纏繞著玲子的全身，看起來應該是義肢過熱，造成的情況。她的臉孔因為這股熱氣顯得有些模糊，彎彎的細眉低垂，總是閃爍耀眼光芒的右眼，現在噙著淚水。
「我沒事。」
或許是熱氣的關係，忽然不覺得玲子的臉，有當初那樣的不協調，冰冷的金屬左臉骨架，彷彿因為這層朦朧而開始有了表情。
「我只是要再躺一下，暫時應該是起不來。」
「嗯。傑拉夫說附近的小型機兵都清掉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等等再來探查這裡留有什麼資源。」玲子併著膝，坐在我的右側，用她一直很珍惜的左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龐。
「謝謝妳還活著。」
「嗯。」我微微點頭。
「就狀況來分析，現場曾經存在三架行星級的蜘蛛型機兵。」利用我們準備的時間，傑拉夫將他目前觀測到的資料，做簡略地說明。
「三架？」正在替左手穿上護甲的玲子，發出疑惑的聲音：「剛剛看到的明明只有兩架啊！」迅速套好護甲，用鏈鎖固定好後，玲子拿出小圓盾扣在左下臂護甲的凹槽。
「我不清楚他們怎麼辦到，但散落在能源廠區的殘骸，怎麼看都像是來自同型號的機兵。」傑拉夫蹲到我們身旁，以手指畫出樣子有些簡略的六腳蜘蛛：「這款機兵型號是Tenanmon64，被稱為行星級，是因為它們可以帶上五十架到八十架的衛星子蜘蛛。藉由行星級配置的高效能電腦，能夠指揮協助戰鬥。」
傑拉夫用手指抵在蜘蛛圖上：「我卻沒有看到任何子蜘蛛的殘骸遺留在現場。」
「換句話說，底下最多可能有兩百四十隻小蜘蛛在等我們嗎？」
傑拉夫對我點了點頭。
「但失去大腦的狀況下，它們的攻擊模式只有兩種。一種是使用平常收在機體兩側的鐮刀，進行攻擊，另一種要特別小心，它們會吸附在敵人身上，然後自爆。」
我聽見這話，忍不住看向倒插在能源廠的那架機兵。
「別擔心，我會優先處理要自爆的子蜘蛛，但你們自己也要盡可能避免被它們抓到，一旦造成連鎖爆炸……」儘管傑拉夫沒說最後一段話，我們都清楚他想表達的。
「我沒問題的。」補充完能源的玲子，開始沿著山崖向下眺望，尋找適合裝置垂降繩的地方。沒有經過傑拉夫的大腳壓平，這道路走起來不太平順。我們在能源廠的左下方，找到一處非常陡峭，適合垂降下去的山壁。
玲子沒理會繩子還沒垂降好，直接從崖邊跳向繩索，抓住繩子的末端，任由身子隨著慣性擺盪。
「我可是風的寵兒筧玲子，不用擔心我。掩護Ｘ的事，就拜託你啦，傑拉夫。」玲子忽然一腳蹬向崖壁，藉由這一腳的力量，在空中翻了幾圈，輕巧地落地。
我意識到玲子想盡可能把這件任務，攬在自己身上。
顧不得垂降的方法，一步一步地往退後。
如果我的身體真的如同鋼鐵一般，或許能平安落地吧。沒有任何根據，只是憑著一股衝動，開始助跑。
「Ｘ，你想幹什麼？」傑拉夫注意到我的舉動，但我不想回應。
「怎麼了？」原本想逕自行動的玲子，停下腳步，轉頭回望我的方向。
腳下的土壤隨著每一步，向後飛散，我在崖邊急停，奮力往前一躍。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飛起來，風兒不斷撫弄髮梢，在耳畔呼嘯，但致命的地心引力緊緊抓著我，不肯放手，不停地將我從逾越一千公尺的高空拉扯下來，須臾離地面已經不遠。
在那樣的高空中，我完全沒辦法選擇該怎麼落地，一聲嘣的巨響裡，已然墜落地面。
「妳在幹什麼啦，沒事吧？」玲子小跑步地來到我身邊，觀看我的情況。
劇烈的衝擊讓我的下半身整個嵌入土裏，雖然感覺身體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這片山坳因為有能源廠運作的關係，相較外頭溫暖很多，土壤中的水氣並沒有結冰，一股黏稠的泥濘牢牢抓著我。
「我沒事。」看我幾番掙扎都起不了身，玲子向我伸出手。
「別逞強了，來。」
藉由玲子的幫助，我漸漸掙脫那股泥濘。望著玲子為了將我拉出泥濘，而顯得有些扭曲的面孔，我微微一笑，緊緊回握她的手：「抓到妳了。」玲子不禁圓睜秀目，然後像理解了什麼，原本緊繃的神情，稍稍鬆懈下來。
「一起走吧！」
「是是是，一起走。」
「你們兩個活寶可以專心一點嗎？這裡是戰場。」耳機裡傳來傑拉夫的聲音。我跟玲子同時對望，像有默契似的，一同回答：「是的，長官。」
來到底下，才意識到方才在山頂看到的廠區有多麼龐大。
我一邊拍打身上沾附的泥沙，一邊驚嘆眼前的景色。原先還能清楚分辨有四座半圓形建築物，但現在光是掌握眼前事物的邊界，便相當有難度。天空的模樣被巨大的半球所遮斷，加上同質性很高的灰色，模糊了我們的距離感。
能源廠內依舊運作中的機器，不斷地發出十分惱人的轟隆轟隆聲。
玲子與我一白一黑，在這個灰色世界裡，看來份外顯眼。地上有些散落的零件，跟巨大鍍銀外殼，猜想這就是傑拉夫提過，所謂第三架巨大機兵遺落的東西。
但是，敵人還沒有出現。
「傑拉夫，有看到它們嗎？」玲子提問。
「沒有，到處都沒有它們的蹤跡。」
我們兩個緊握光束劍的劍柄，小心翼翼地深入敵人的陣地。聽見傑拉夫說沒有發現它們的蹤影，我抬起頭，仰望眼前高逾十層樓的半球狀能源廠，猜想會不會突然從半空出現什麼東西，但除了內部規律的嗡嗡作鳴，與灰暗天空揉合成一體的建築物，依舊無語地矗立著。
由於佔地面積過於龐大，能源廠之間連通的道路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不曉得是不是發電機與能源壓縮的機械，運作時都有這麼大的震動，儘管地面鋪設了緩衝用的地磚，仍有幾塊隨著這股不規律的震動，跳躍起來。
嗯……不規律？
「快從人孔蓋旁退開！」玲子對著我大喊。
伴隨玲子的呼喊，腳邊的人孔蓋突然向上彈飛，一隻隻小蜘蛛從漆黑深邃的孔道裡湧現，那是宛如在盛夏中，被消毒藥劑噴灑過後的水溝，一群蟑螂飛奔出來的景象。
雖叫是小蜘蛛，但它們絕不小。
我的個頭僅僅一百四十九公分，可它們爬行時的高度已經到達我的胸口，而像是有經過精密計算似的，當它們跳躍起來，將左右鐮刀交錯砍向敵人時，恰巧會落在一個成年男性的脖子上，根本是移動式的斷頭台。
鍍銀的外殼在盛大的照明下，顯得有些刺眼，加上他們移動速度相當快速，很難準確掌握攻擊位置。
從孔道內冒出的第一隻小蜘蛛，在發現我的瞬間，馬上跳躍過來揮出鐮刀，刀鋒恰好從我頭頂掠過，我往前深深踏出一步，奮力揮刀砍下它的左後足。
小蜘蛛不像行星級有六隻腳，變成三隻腳的當下，馬上倒在地上，失去行動力。
耳機傳來聲音：「小心攻擊，不要打中它的腹部，那裡有炸藥。」
「好。」
傑拉夫繼續指示：「它們的動能核心在背部中央附近，只要能準確破壞那一帶，馬上會停止不動。」
「好。」
雖然這麼回應，但我一點餘裕也沒有，剛砍倒一隻小蜘蛛，另一隻馬上又撲過來。我沒有玲子的速度，只能用身體去硬接刀刃，好在如預期一樣，這副身體不是尋常刀刃可以傷害得了，只要小心脖子以上不要受到攻擊，應該不會有事。
正當這麼想，身後一隻小蜘蛛，覷見我露出空隙，張開四足，蹬上我的背部，緊緊扣住身體，這突來的負重，讓我一時站身不穩，跪倒在地。
叮！正當我想著要爆炸了，一顆子彈精準打中背後的小蜘蛛，一感受到固定的力道消逝，我連忙掙脫，想取回戰鬥姿態。
但那實在是個致命的瞬間，同時七八隻小蜘蛛對我發起攻勢，十幾把鐮刀在慘白的燈光下，像是一隻隻想緊扼住我咽喉的鬼手，身後還有幾十隻小蜘蛛對我層層包圍，沒有逃走的空隙。
叮！叮！叮！叮！叮！叮！叮！
「Ｘ，快往能源廠那邊跑，那裡有梯子，不要在空曠處跟它們打。我要補充彈藥，你想辦法過去。」七隻小蜘蛛在半空中，突然失去動能，加上子彈殘留的慣性作用，讓它或倒或滾地摔落地上。
憂心玲子的狀況，但眼前接連不斷的敵人，實在令我無暇分神。
「筧桑，注意一下能源的消耗。」聽到耳機內傳來傑拉夫對玲子的指示，知道玲子目前暫且沒事，讓我稍微心安。
考慮到我的實力，很難準確切斷小蜘蛛的供電核心，加上即使成功，也可能導致露出極大空隙，於是我決定以斬斷它們的足部來剝奪其行動力。
想是這麼想，不過實際交手，卻未必那麼順利。
小蜘蛛進行攻擊，不時會以小跳躍來擾亂敵人，而觀望時則會與其他小蜘蛛一起繞向目標的身後。
幾番嘗試失利，我趁前方小蜘蛛跳開的同時，開始衝進敵群。
忽然有目標跑進它們的攻擊範圍，使得小蜘蛛們一陣躁動，紛紛揮舞起鐮刀。我一邊閃避可能對頸部以上造成傷害的攻擊，並用身體接下數刀，一邊對正前方的小蜘蛛發起攻擊。
它因為我這一刀而趴倒在地，我趁機踩上小蜘蛛的背部，借勢往前躍出一大步。
後方的蜘蛛群因為被我拉開距離，焦急地追了上來，卻和原本位置上的蜘蛛們撞成一團。而我在落地時沒有取得平衡，在地上翻滾幾圈才停下來。
好在附近沒有敵人，我連忙起身跑向左前方的巨大半球建築。
跑！
快跑！
我在心底這樣催促自己，眼角餘光發現左邊一批小蜘蛛，開始分流過來追擊，而後頭聲勢浩大的卡達卡達聲，是方才撞成一團的蜘蛛群，看來它們已經從混亂中取回秩序，追尋我的路線，一同奔騰過來。
傑拉夫說的梯子不太顯眼，我花了點時間，才看出它的輪廓。
那是盤繞在半球型建築物外圍的鐵灰色梯子。階梯的寬度很足夠，足以讓兩人並肩同行，只有外側有欄桿，但高度不高，稍稍高於我的腰際而已。
鐵梯隨著我的腳步，響起磅磅的響聲，不久後頭接著響起一連串雜亂的金屬碰撞聲，是那群蜘蛛。梯子當初設計似乎沒有考慮到重量負荷的問題，微微地搖晃起來。
我轉向它們，將光束劍舉在身前，趁交戰前的空檔，掃視底下的狀況，祈禱著玲子依舊安然無恙。
幸好在灰色的世界裡，玲子的白異常搶眼。我在另一座半球形建築物旁看見她的身影。因為有些距離，我看不清玲子的神情，但她身在可能被包圍的空曠處，卻像是戲耍那群蜘蛛般，自由地穿梭於銀色的蜘蛛海中。
而手中應該發出淡淡藍光的光束劍，被調整至最大輸出功率，變成幾近全白的炫目光芒。當玲子欺近敵人身旁，小蜘蛛的上半部像是切豆腐般，登時化為兩半。
只是我曾經被告誡過，即使近戰是最不消耗資源的戰鬥方式，依舊有必須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光束劍的輸出功率，最好維持在保有一定銳利度下，使用最低的能源輸出，才能長時間戰鬥。
因為最大輸出功率下，光束劍只能維持二十多分鐘。
玲子似乎急於分出勝負，不僅武器的輸出功率調至最高，移動速度等方面也快得相當異常，儘管方才圍繞在她身邊的蜘蛛群，被我的行動所吸引而分流過來，仍有相當數量包圍著她。
小蜘蛛們雖然失去大腦的控制，沒有章法地進攻著，但看到近二十隻小蜘蛛，在玲子迅捷的動作而毀損，進攻上漸漸趨於保守，這樣的狀況持續下去，不知道玲子還能支撐多久。
梯子的搖晃越來越激烈。
第一隻追擊上來的小蜘蛛，忽地發動攻擊。從它進攻位置來看，我很可能會被鉗住腰部，一起摔下梯子，這樣局勢會對我更加不利，於是我憑藉本能高高地跳起，順勢往它頭部一踩，同時抓住更上方階梯的下緣，奮力爬上去。
那隻小蜘蛛已經滾到那團銀色的最後方，不過其他小蜘蛛沒有理會它，拚命地往我的方向追來。
那群傢伙完全沒打算照正常上樓梯的方法，連鐵梯反面也有不少小蜘蛛，利用自己足部獨特的設計，以懸掛方式不斷爬上來。
不能再這樣下去！
不知道傑拉夫的子彈是否都能及時支援，更別說現在他手中能用的子彈數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下層鐵梯傳來嘰拐的聲音，似乎因為承載太多東西，慢慢變形中。原本用以固定梯子的螺絲，也開始一顆顆地崩落，可是不斷爬上來的蜘蛛們根本不在乎這些，瘋狂地對我展開攻勢。
是不是……
是不是有什麼辦法可以大量解決它們？
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轉機？
「玲子不要打了，趕緊跑離它們的攻擊範圍！」我大聲呼喊，希望耳機的另一端能聽見我的聲音。
「妳說什麼！」
「只要它們追不上你，就會轉向攻擊我，快逃！」
「……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丟下妳。」玲子堅定的語氣，讓我覺得有些絕望。
「拜託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真的。」我並不清楚，這個決定會不會有事，可是我有一賭的本錢。
「求求妳，玲子，相信我這一次。」
遠處的玲子放緩腳步，抬頭仰望我的方向，然後語帶冰冷地說出：「我知道了，但如果妳死掉了，我會恨妳一輩子！」語罷，她快速地躍離小蜘蛛們，系統判斷無法追到玲子後，陸續轉頭跑向我所在的鐵梯。
這場戰鬥逼迫我去習慣這個身體，我以高制低，對位居低處的小蜘蛛揮出幾刀後，用腳把它踹下樓。這個鐵梯再支撐也沒多久，我感覺得到腳下已經慢慢傾斜，於是趁眼前的小蜘蛛摔落瞬間，我將手中的光束劍輸出功率調至最高。
往後踩上幾階，拉開與它們間的距離後，我揮刀斬斷身前的鐵梯。
小蜘蛛們登時只能隨著倒落的鐵梯一起墜落，但讓它們掉下去不是我的目的！
「傑拉夫，開槍引爆最下面的蜘蛛吧！」我大喊。
傑拉夫沒有太多遲疑，像瞬間理解我的想法，一顆子彈瞬間洞穿下層一隻小蜘蛛的腹部，接著爆炸像連鎖反應一樣，不斷串連起來。
「Ｘ！」我聽見玲子的呼喊，但我沒辦法回應，連鎖爆炸造成空氣的推擠，位於最上方的我無法閃避，被這股氣流往上拋出，熱氣也直襲我的臉龐，體內因而有股被灼傷的感覺。
不知道被拋出多高，身子才開始有往下墜的感受。
我先是重重地摔在圓形屋頂上，才又從十幾樓高的屋頂向下滾落。
或許是受到爆炸威力所波及，身體受到相當大影響，力量像被抽乾一樣，我只能任由重力牽引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當我墜落的時候，望見地面被炸出一個大坑，連緊鄰一側的半球形建築物，也被爆炸侵蝕出一個很大的洞，裡面的發電設備整個裸露出來。
建築物缺口上仍有餘火在燃燒，四散的地磚留下輻射般的痕跡。
被爆炸染黑的地面，散落著許多碎片、殘骸，已經看不出這些東西，原本是那群小蜘蛛的一部分。不過最外層的小蜘蛛並沒有捲入這場爆炸，約莫還有十來隻從外圍慢慢接近我。
頭上好像有液體流下來，我感到十分暈眩。
耳畔傳來小蜘蛛們慢慢接近的聲音，從圓頂建築物摔落，我只能仰躺在這塊焦黑的土地上，無法起身，試著抬起手，不知道為什麼上頭多了許多裂痕。
「玲子、傑拉夫，我們贏了嗎？玲子？傑拉夫？」我反覆問了好幾次，都沒有回應，才發現耳機在摔落途中不見了。
聯絡不上他們，眼下也動彈不得，我只能空洞地望著天空。不只手部有裂痕，身體到處都有密密麻麻的裂痕，而先前非常清楚的藍色條紋，不知道為什麼漸漸淡了。
銀色的蛛足在我身邊停下腳步，高舉起鐮刀，彷彿是想為夥伴報仇。
奇怪的是，我並沒有甚麼恐懼的情緒。
只是它並沒有如願，刀光在鐮刀落下前，已然劃過其軀體。
「妳真的太亂來了，要是真的死了，怎麼辦？」關閉能源輸出，玲子將劍柄收回腰間，聲音明顯沒有平日的有朝氣。
白色的熱氣纏繞著玲子的全身，看起來應該是義肢過熱，造成的情況。她的臉孔因為這股熱氣顯得有些模糊，彎彎的細眉低垂，總是閃爍耀眼光芒的右眼，現在噙著淚水。
「我沒事。」
或許是熱氣的關係，忽然不覺得玲子的臉，有當初那樣的不協調，冰冷的金屬左臉骨架，彷彿因為這層朦朧而開始有了表情。
「我只是要再躺一下，暫時應該是起不來。」
「嗯。傑拉夫說附近的小型機兵都清掉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等等再來探查這裡留有什麼資源。」玲子併著膝，坐在我的右側，用她一直很珍惜的左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龐。
「謝謝妳還活著。」
「嗯。」我微微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