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本章節 4384 字
更新於: 2023-06-16
比起小蜘蛛們爬行時,地面傳來的雜沓震動,現在的震動是既紮實,起伏也大。
四散的地磚與小蜘蛛們的殘骸,隨著那個東西的腳步跳動著。
我倚靠在玲子的左側,藉由她的幫助緩慢地移動。明明迫在眉睫,我卻沒有辦法自由地行動,身體出現龜裂的地方,開始慢慢剝落,鋼鐵般的身軀突然像瓷器一樣碎裂。
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我無法理解。
不久前玲子收到傑拉夫的消息,說消失的第三架巨大機兵回來了。原本希望這只是傑拉夫的玩笑,但他不喜歡在戰場開玩笑,而身體也確實感受到遠處有東西在靠近。
「玲子……」我不知道怎麼開口,如果只有她,應該是逃走得了,但現在的我卻成了玲子的重擔。
「沒事的,妳會沒事的。」
「傑拉夫,那傢伙在哪裡?」玲子攙扶著我,邊和傑拉夫確認敵人位置,我因為沒有耳機,聽不見傑拉夫的回應。
「它已經進入廠區了嗎?速度也太快,你不是說它斷了一隻腳,還能跑這麼快?」
「中間?中間的腳嗎?」
我注意到震動停住了,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但我有不好的預感。
「這個你要早說啊,它的生物偵測範圍有多廣?」突然震動異常激烈,同時快速逼近我們,當玲子問完話的下一刻,我已經看到一隻巨型蜘蛛機兵出現在另一座半球建築物的後頭。
它的本體是高達五層樓的六面體,漆成黑色下邊較長,從最下端開始,到中間的稜線前裝設三排對地機槍,近戰用的鐮刀也是收在稜線下。過了稜線是鍍銀的機甲,但有幾片已經被打落。
正中央有個方孔,隱約能看到深藏在裡頭的砲管。
而支撐本體僅剩五根蛛足,左側中間的腳,斷到只剩一小截,末端有焦黑的痕跡。此外其餘五根上都有嚴重的磨損,看起來像是被拖行相當長的距離,狀況十分惡劣。即使這樣,這五根腳仍是將本體高高托起,以逼近七樓的高度,俯視著我們。
更不妙的是它所在的位置後方,是我們先前設置的垂降繩,現在只能指望傑拉夫可以弄出另一條逃生路徑,不然我們無法離開這裡……
玲子抱住我,往旁邊一滾。
那傢伙毫不在意我們之間還相隔好幾百公尺遠,下端的機槍直接瞄準我們,就是一頓掃射。子彈明顯有著相當強的貫穿力,不僅能看到幾十顆子彈嵌入地面,甚至一旁對破壞有一定防護力的建築物,側面都被子彈刨挖下一大塊。
如果逃往更空曠的地方,很可能會更慘。
我焦急地向四周探望,希望找到讓我們暫時能夠藏身自保的地方,而方才被連鎖爆炸轟出的缺口,像是和我們招手一樣,躍入眼簾。
缺口從我剛剛躺的位置看起來很大,四處都被火燒灼過的痕跡,但對建築物而言,不過是高三四米,寬五米多的小洞,而這個大小的洞穴,對這隻巨型蜘蛛,是無法輕易進入的窄門。
「玲子,」我手指向後方的缺口:「我們可以先躲進裡面。」
子彈嘟嘟地瘋狂穿梭。它似乎不懂得什麼叫適可而止,儘管地面已經滿佈密密麻麻的孔洞,連我們用以藏身的建築物,第二層的牆面都裸露出來,依舊如暴雨般地射過來。
玲子利用機槍補充子彈的空隙,偷偷地探頭看了一眼大蜘蛛。
「它好像還沒有過來的打算……」低吟數秒後,玲子衝到我身邊,用公主抱的方式抱起我:「要走囉!」
手沒有復原的跡象,仍然充滿裂痕。
我小心翼翼地摟著玲子的脖子,深怕身體的碎片會去割傷她,此時隱約從玲子的耳機傳來聲音。
「小心……」玲子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只是專注在奔跑上,我們與那個缺口僅僅差上幾步的距離。
但我卻看到了。
巨大蜘蛛為了不讓我們逃離它的射程,稍稍向右移動後,同時本體往下一沉,五隻腳像是要緊緊抓住地面,而盡可能地張開,隱藏於上端中央的砲管,現在已經完全探出頭,並對準我們所在的位置。
我們完全暴露在它的攻擊範圍內,但我卻無法改變什麼。
在一聲巨響後,砲彈挾帶驚人的氣勢射出!
斷掉的腳,對大蜘蛛影響很大,發射出砲彈後,後座力讓它整個向左方傾倒,連帶砲彈的方向也有些偏移。
可是砲彈本身自旋帶來的勁風,依舊有相當的殺傷力。
聽著空氣被撕裂的聲音逼近我們,裝備於玲子左臂的圓盾,像是預告砲彈威力似的,率先承受不住壓力,從護甲崩解彈飛出去。
玲子的身體也被這股力量推到有些浮空。
而在砲彈掠過玲子的身旁,殷紅液體將我的視野染紅。宛如紅色玻璃紙裡看到的景象,玲子的左手被砲彈自旋的餘威,硬生生地撕扯下來,血肉像棉絮揚向空中。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心中湧起。
阿姐,緊造!
深藏在腦中的白霧,似乎有散去一角。我沒時間在意記憶問題,儘管我們沒有被砲彈直接命中,但是玲子被騰空摔出幾公尺,我也因而被拋出一段距離。
我努力掙扎地撐起上半身。
不遠處的玲子正頭抵住地面,弓著背跪立於地,右手緊抓傷處。雖然看不見玲子的右臉,但從身體的顫抖,可以想見她以相當大的意志力承受著痛楚。
因射擊反饋導致翻覆的大蜘蛛,努力地要取回平衡,它的身上偶爾會噴濺出火花,應該是傑拉夫對其狙擊,但顯然沒什麼發揮作用,再過不久這傢伙應該會繼續攻擊我們。
身後的發電設備依舊轟隆隆地運作著,明明只剩幾步的距離,對我們來說,卻如此艱辛。
光是要站起身,便竭盡我全身的力氣,從身體的裂痕持續掉落碎片,隨著顫抖的步伐,越掉越多。但我們沒時間了,繼續待在這裡,兩個都會死。
「對不起,害妳受傷了,但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裡。」我一邊走近玲子,一邊用微弱的聲音說話。
玲子沒有回話,右手卻握拳打向地面,她身邊流淌著鮮血。殷紅的血液在焦黑的地面上,並不顯眼。玲子靠著右手的力量,撐起了上半身,蒼白的右臉上滿佈汗水,嘴唇不時顫抖著。
仔細一看,玲子左側的義肢也不太樂觀。
用以保護腹部的白色塗層整個剝落,內部的機械結構裸露在外,左邊膝蓋以下則直接扭轉一百八十度,腳尖完全換了方向。
「我來扶妳。」
「不要再走過來了,妳自己不是光站著就很吃力嗎?快點進去,不要管我。」
玲子說的沒錯,但我不想放棄,也不能放棄。確實我自己連站都很吃力,沒辦法攙扶著一起走,或許只能這樣……
「玲子,」我緩慢地走到她的身前,用比平常更為嘶啞的聲音說:「把手交給我!」
玲子只有遲疑一下,便將右手伸向我。
幸好玲子的義肢為了提升速度,很多部分都有做輕量化,但即使這樣,現在的我也無法確保有足夠的力氣拉動她,特別地面不久前被炸得坑坑疤疤,更不利於拖行。
手臂發出霹靂啪啦的響聲,腳底也有奇怪的感覺,似乎抗議我勉強它們,做出超乎負荷的工作。我一邊忍住異常的感受,一邊拖著玲子緩慢前進。
「妳還好嗎?」聽見我不禁發出的低鳴,玲子臉露擔憂地詢問。
「我沒事。」
倒在另一座能源廠後頭的大蜘蛛,已經從翻覆的狀態中回復。重新定位到我們的位置後,開始拔足狂奔。
我絞盡最後一絲力氣,終於趕在大蜘蛛追上前,進到缺口內。
半球形建築物內的空間非常寬廣,比起外部的燈火通明,裡面卻是顯得有些昏暗。空間的正中央是顆巨大圓球,直徑應該有超過二十公尺以上,表面透出淡淡藍光,邊發出轟隆聲的同時,高速旋轉著。
圓弧形的天花板上裝置著難以細數的圓柱,其頂端的球狀物,和巨大圓球旋轉時產生的電光牽連在一起。無數電光照射下,使得內部即便沒有照明設備,依舊看得清楚四周。
圓球下方的底座是宛如巨大雙手托起般的漏斗,液態化的藍色能源順著內側的溝槽,緩緩地流入漏斗中心的孔洞。
承接漏斗的管線被絕緣材質所覆蓋,不曉得流向地底的冰藍液體,會流往什麼方向。
為避免被大蜘蛛的長臂鐮刀攻擊到,我盡可能地遠離入口。
下一秒震耳欲聾的衝撞聲,迴盪在這個寬廣的空間內,天花板上的圓柱隨著衝擊餘波,不斷地搖晃著,與快速圓球交織的電網,因而溢出些許雷電,打向附近的地面。
與此同時,我的身體也瀕臨極限,右手突然碎成粉末。
「妳的右手……」
或許早有預感,我並不是很驚訝,只是居然會碎成粉末,倒完全超出我的意料。變成這樣,我也無法拉動玲子,一認知到這點,氣力瞬間放空,跌坐在地上。
「還好嗎?」明明自己也受傷,還這麼擔心我。
我搖了搖頭:「沒事。」
磅!磅!磅!
外頭的大蜘蛛並沒有就此放棄,不斷地衝撞缺口,企圖將洞口擴大。但畢竟有可能發生各種非預期的意外,建築物本身的結構非常強韌,幾番嘗試無果後,它似乎有別的打算。
「X,我從剛剛一直聯絡不上傑拉夫……」面無血色的玲子,右眼皮逐漸垂落,聲音也顯得有氣無力:「到底發生甚麼事?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裡了?」
「綾菜醬,姐姐對不起妳。」玲子看起來已經有些神智不清。
突然火花四濺,理應保衛能源廠的大蜘蛛,卻無視建築物內的發電設備,無情地縱容機槍火力全開,無數子彈在室內擦撞出火花,也擾亂了電網的運作,一瞬間被牽引的電光向四周炸開。
我挺身護在玲子的身前,廠內沒有多餘的設備,或無關的裝潢設計,使得我們沒有可藏身的地方。
眼見機槍火力益發猛烈,最終承接能源的漏斗,在一聲巨響中爆炸,搖曳的火光照得室內一片通明。失去承接能源的底座,導致生成的能源無處可歸,一場能源風暴開始醞釀著。
巨大圓球依舊高速旋轉著,與四周的圓柱體間交織的安定電網,已然完全崩潰,失序的雷電到處肆虐,其下方慢慢形成的藍色能源颶風,拉扯臨近的所有事情,恣意破壞。
耳邊被這場能源風暴的噪音所充塞,我甚至聽不見外頭大蜘蛛的任何聲響。
面對眼前逐漸扭曲的景象,更讓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玲子。
我低頭凝望早已昏迷過去的她,周圍閃爍不定的光芒,讓臉龐看起來忽明忽暗。玲子胸膛的起伏非常微弱,左眼窩的機械眼也因為接收不到指令,自然地垂落不動。
「玲子……」正當我想伸手撫摸玲子的臉,一道雷電打向背後,我的聲帶立即失控,不斷地顫抖地發出哀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相較大腦的完全空白,身體卻突然像有自我意識,貪婪地吞噬這股能源,只是一眨眼的時間,方才成形的能源風暴,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它不只滿足於吞噬能源,也開始越過脖子上的界線,我可以感受得到黑色區塊,漸漸延伸至下巴,然後是嘴巴,接著是鼻子,一步步擴張黑色軀體的邊界。
生產的能源完全趕不上它吞噬的速度,我看見巨大圓球的表面淡藍光芒,快速消逝。電網消失的同時,圓弧天花板上的無數圓柱體,像是枯萎一般,有幾個凋零掉落。緊接著圓球停止旋轉,墜落地面。
當我的頭部被黑色完全覆蓋的瞬間,我聽見聲音。
『確認能源殘餘值,目前已達83%。』
『解除節能模式,恢復記憶迴路。』腦中濃霧突然消散,一段段的影像衝擊著我的思緒。
躺在床上的男人,雙眼漸漸無法聚焦,他的兩頰深深地凹陷進去,手臂更細得猶如木材,男人竭盡最後一口氣對著我說:「庭瑄,弟弟就拜託妳了……」
當看到他的手無力地垂下,我還記得自己抱著那個男人大哭。
……阿爸。
『啟動戰鬥系統,檢測狀態中。』
男人的眼裡滿是異樣光芒,嘴角露出令人厭惡的狂喜。雙腕被他制服的狀態下,我只能不斷地哭喊,卻令男人更加興奮,分身毫不留情地挺入我體內。好噁心,好噁心。
痛苦的回憶湧上心頭,我感到肺部被人緊握般,難以呼吸。男人噁心,令人作嘔的面孔,好像就在眼前,就在下一刻……
男人脖子透出一截白刃,鮮血沿著刀鋒,噴濺到我的臉上。在被染紅的視野裡,他圓睜雙眼,殷紅液體不斷從傷口汩汩流出,男人似乎被切斷氣管,一直無法順利呼吸的關係,最後緊抓胸口倒下。
那時候是庭宇抓著我的手說:「阿姐,緊造!」
我的弟弟,現在去了哪裡?
『全體檢修完畢,』
『戰鬥模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