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漫長

「嘿！啊那個是新來的老師喔？」
「代課的啦！」
「齁──對啦駿明請一個禮拜……啊教得怎麼樣？」

「怎麼樣喔……」遙望那名從教室離開，疾行於走廊的年輕男子，整路趒跤頓蹄，朝周圍發散惱恨直至轉入盡頭的樓梯口消失，吳秉宏嗤之以鼻，「彼毋知是頭殼歹去抑是按怎，偌譀呢──」，向隔兩班相約來打球，三位男同學的隨口探聽，義憤填膺地揭露物理代課老師的底細──學校到底是哪裡找來這種，諸多行徑令人費解的怪咖。

「駿明的課不是沒人敢遲到嗎？啊他第一個遲到。」

知情原科任老師告假的整班同學，眼看首堂即破壞規則的代課老師，姍姍來遲而不以為意，氣定神閒地讓眾人翻開早就定位的講義，他要教授新章節，「我們今天來講4-2喔！」
「老師，我們4-1後面還沒講完。」甫一聲令下，班長就舉手發言了。

「嗯？還沒教完嗎？沒有人跟我說要教4-1耶！沒關係啦我先從4-2開始教！」
蛤？
不講完前面的直接教後面是怎樣？
還不是只漏一小段餒大哥！

就算再不擅學科，吳秉宏也知曉大章內的每小節或多或少一脈相連。再者，面對班長尋根究底追問，只為求得之後補教的預定，對方還一副「喔我只負責從4-2開始教」的卸責樣態。

「傻眼！而且他4-2還教得離離落落！」

姑且不論現況，有多少人事先預習過前一小節；又有多少人，帶著對前一小節的一知半解，確切吸收全新小節的知識並融會貫通。遠在這之上的──
講課實在太過支離破碎。

誦讀經文般照本宣科，唸過段落，唸過表格──誒等一下這什麼意思？喔懂了，那再繼續──啊我唸到哪了？
黑板抄寫教學備課用書上的解題流程，啊寫錯，擦掉，重寫，完成。
「老師，上面的答案跟講義的不一樣。」
「是喔？那你們就照講義的改一下啊！」

哇咧圈圈叉叉圈叉叉──氣到差點直接摔筆連帶問候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好，到這邊為止大家也都忍了。

頂多認命延長學生本分，研讀比這馬虎老師周延太多的講義自學，待一星期後請原科任老師重新教授──現在才懂其一絲不苟到稍嫌龜毛的好：課堂雖正經八百，嚴肅而不近人情，但授課按部就班，深入淺出；重點整理、補充說明一清二楚；範例、類題循序漸進地流程講解、概念釐清。若捕捉到台下有任何一點面有難色，再講個幾遍也不厭其煩──欸幹根本天使嘛！

或許這位天兵師長終於注意到，底下那些絕對不算正面的反應與回饋，他嘗試平息騷動，穩定交頭接耳的浮躁民心，意圖活絡氣氛──不對，現在回想起來，吳秉宏以為：他就只是想找個地獄倒楣鬼，濫用職權洩憤，以維護他那微不足道的自尊罷了。
總之，他盯上了張皓軒──放眼望去，肉眼可見其相貌出眾，又因女朋友請假，有之後私相授受之必要，故講究在每一知識的嚴謹正確，而屢屢發問了幾次。

「齁──這位帥哥你也太認真了吧！你都長這樣了還這麼認真，是要不要讓其他人活啊……欸不要跟我說你還有運動很強這種buff喔！這就真的有過分了喔！」

連零星幾個寧願中離，正大光明打盹的同學，皆猝不及防被這番荒腔走板的發言嚇醒。

哼──高下立判。
眼見男學生沒反應，代課老師馬上自作聰明地，判斷對方是得以任人宰割的肥羊，話語越發離經叛道，「唉……莫怪人咧講『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長得帥就是可以整天躺著就有妹子追，啊像我們這種醜的咧？你讀書讀到死也沒人鳥我們對不對！」後半段根本鎖定在一位特定的男學生身上，似乎是失禮地將對方劃進其貌不揚的領域。

吳秉宏當下忍不住仗義執言：「老師──怹兩個攏有女朋友矣啦！」跟醜不醜有什麼關係啊！你自己交不到女朋友是因為你嘴賤人又很爛吧！

料想不到的於事無補，「女朋友」無疑是提油救火，反倒更引出烈焰的兇猛，導致暴走的開始。

「女朋友？你們這種年紀交什麼女朋友啊？」

蛤？

收斂起瞬間的戾氣後莫名其妙轉移話題，代課老師前一刻還在憤世嫉俗崇尚外貌的社會；深惡痛絕長相天生優勢而方方面面獲取紅利的人；自怨自艾充實的內涵不被重視等，表達出口就是偏激的價值觀。此時卻又恬不知恥地，換副我見多識廣的傲慢嘴臉倚老賣老，「你們現在就是給我好好地讀書。」

「不要在那邊覺得現在的女朋友可以在一起一輩子，畢業之後都會分手啦！真的，我看太多了。啊那種有在一起的吼，不是先上車後補票啦，不然就是有在混的，像什麼吸毒啊那些。」
「好好努力上台清交成，上大學之後要什麼女生沒有？你愛交幾個都嘛有，對不對！」

到、底、是、咧、講啥潲啊？

言論已經離譜到驚世駭俗，所有人無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覷。講台站的應該要是位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吧！怎麼好像是個抗議司法不公的激進份子？

代課老師持續樂此不疲於貶低時下高中生自抬身價，抑或煽動那些同為天崖淪落的獨醒民眾（醜男），誘發出對這世道不平感同身受的群情激憤。方才倒楣被揶揄的張皓軒沉默不語，伏案至筆記書寫告一段落，才漫不經心地舉手，「老師。」
「你還是從第六十八頁開始教好不好？」
「我們4-1沒上完，你直接教4-2我們也聽不懂。」
「而且你黑板上的答案還沒有一題是對的。」

輕描淡寫地挖苦台上作為一位師長的怠忽職守，大快人心。

「你、你現在是怎樣！你瞧不起老師嗎？」
「沒有啊。」
「你這個態度就是有！」

結果就是他們剛剛看到的背影──惱羞成怒，大發雷霆直至下課。

「蛤好爛諾！他這樣我們還要給他教喔？」
「曷知？我們班長去找導的講了啦！若無閣予彼箍教落去，駿明轉來會起痟吧！」光想見回校的物理老師被班班慘不忍睹的進度氣成阿修羅，吳秉宏就憋不住笑意。

「哎……有影譀呱呱，家己生甲按呢猴頭雷公喙嘛好意思講人䆀，哼……」下意識搖搖頭，給這場啼笑皆非最後一句嘲諷，惹來聽見碎念的同學們噗哧一聲。

「啊所以是有沒有要打球？」
「我手這樣是要打個屁喔！」
「我問張皓軒啦！」
視線穿過敞開的窗戶，四個人望向室內座位上，俯首貌似正在撰寫手機訊息的張皓軒。

「莫共人囉啦！他在跟女朋友聊天。」右臂膀橫掛上其中一位同學肩頭，如廁返回的夏於天，才匆匆換好運動鞋到走廊會合。

「齁……所以他女朋友到底長怎樣啊？我到現在都還沒有看過人餒！」
「你還知道她誰喔？我根本不知道誰欸！」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認識。」
「應該很正吧？」
「搞不好很醜咧！你看路上很多那種美女與野獸，還是帥哥配恐龍的啊！」
「哈哈哈哈哈也是……誒可是我們這屆沒有特別醜的啊！」
「那是你標準太低──蔡美純就滿醜的啊！」

看著隔兩班同學們旁若無人地自說自話，保持緘默的吳秉宏和夏於天交換了個眼神。

「欸我突然不想打了我肚子好痛。」收回手，夏於天面無表情地撫上自己的腹部棒讀。
「蛤你剛剛是說你不想打了吧？」
「沒有啊我是說我肚子很痛，啊、反正也只剩五分鐘。」煞有介事查看根本不存在左腕的空氣手錶，「要不要打下午再看看啦吼，掰掰──」毫無轉圜餘地，高大壯碩的身形像堵巨牆，將邀約被迫突如其來中止，只好情非得已告辭的三人推離自己教室門前。
「欸什麼剩五分鐘──之前剩兩分鐘也在打欸！」
「哎噁你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啊我就真的肚子很痛。」
「你屁咧──」
僅殘餘依稀還能聽聞的各種不滿與質疑。


*
拇指壓上側邊按紐切熄螢幕再滑入抽屜，收好手機的張皓軒霎時咬掉半塊葡萄乾司康咀嚼，齒頰感受著，兜轉幾個下課才到他手上的點心依然外酥內軟。在所有珍稀的下課時間，傳訊息給缺席的林予昕儼然成一種習慣若自然，例行公事到瞭如指掌她那易感期限定的延遲作息，了解她即使疲倦地晚起，仍會貼心刻意等到他的下課，才和他用文字你來我往地對話。分開第一天，為等不到她已讀的度秒如年焦急躁動，彷彿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叮咚──』

張皓軒連忙擱下尚未剝開錫箔杯的堅果塔。

胡亂用褲管把沾黏甜食些微油脂的手指抹淨，指甲的敲擊和觸控音效聲響交錯，沒一下子，畫面又一片洋洋灑灑。還是覺得黏黏的……張皓軒盯著螢幕的眼目不轉睛，手摸出幾張衛生紙包在指頭上擦拭。

一分一秒過去，已清醒的林予昕卻還沒讀取。

衛生紙揉成球，捏做立方體的他心神開始渙散。

啊！嗯……

算了，還是不要講好了。

方才課堂上被說了什麼，他其實一點都不在意。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那個老師，興許會和以往非議、冷嘲熱諷他的大多數人一樣──
笑越大聲，死得越快。

他倒更慶幸，當他對那些說三道四左耳進右耳出的時候，她不在場。

不然她大概又會頂著一臉憂愁關照自己，甚至按捺不住和那腦子有洞的槓上……不行不行。

還好……

唉。

又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