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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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7
鄭其聖提舉桌椅,和潘延婷相互會車後,重新疊張廢紙支撐搖晃的桌腳,收納過多教科書的大紙箱安放椅下,內裝舉凡碗筷、衛生紙、枕頭等上學小物的大容量方形帆布袋,則整齊掛至椅背。竣工入座的他回頭瞧見這光景:幫人幫到底的潘延婷仍舊做牛做馬,在一旁吳秉宏似是得寸進尺,呼來喚去地差遣這個放哪、那個放這邊,而她沒表露任何一點不悅。布置完善後,吳秉宏還像個養尊處優的老大爺,一屁股坐上椅面環顧新視野,「欸、黑板哪有反光?」
「你下午就知道了。」
「是喔?」

鄭其聖撈出手提袋內的牛皮紙袋,「這個──」
「喔你又做了對不對!」知情的吳秉宏彷彿總是望穿秋水,每每等不及要一睹為快成品。

「嗯,我有多做的司康和堅果塔,給──」
想大快朵頤的雀躍攔都攔不住,葡萄乾司康甫從鄭其聖手上問世,轉瞬進吳秉宏口中轉世,結束它如花火般稍縱即逝的生命,「嗯──」
「齁齁吃喔!」掌心覆住滿足到差點噴洩食物的嘴,連話都說不清楚。

「好吃吼!袂輸人彼個麭店咧賣的!」吳秉宏嚥下細碎酥脆的堅果完食兩樣點心,撇頭對潘延婷誇示得絢爛。她指尖剛端起甜品審視,抬眼瞄他一副天花亂墜,淺咬一口──
「嗯──」所言不假甚至大喜過望,她朝吳秉宏頭一頓猛點──啊!
潘延婷改向鄭其聖瞇眼成線、笑靨成堆,以正面積極的頷首大力讚揚其手藝到稍嫌刻意,不曉得是不是為了掩飾──其實只要夠自然就不會有人察覺,她片晌對吳秉宏的生硬愕然。

鄭其聖是坦率地,收下了些微被分心的稱許。

「啊你不就上禮拜考試有過?」

「喔……」不明白前後關聯在哪,鄭其聖被突變的話鋒射中,搖頭嘆息,推翻了吳秉宏的預設如實講述:「我有很多東西都沒注意到,做到一半的時候我就覺得不會過了……」
「喔……」
「嗯,不過我發現──」
「欸我跟妳講喔!鄭一聖很厲害喔!」

嗯?

「他現在就很知道自己要幹嘛了耶!大老遠跑來雲林這邊念書,無顧怹爸母反對,就只為了要當那個……甜點師傅,著無!」渾然不知地回望上一秒被自己搶話的對象,還沾沾自喜地邀功。

鄭其聖的頭上在跳過一萬隻羊駝後,承接吳秉宏或許是拋磚引玉的起頭:若從未接觸過烘焙,幾乎不曾培養興趣與專長的他,可能會和多數學生的升學未來並無二致。而萬般皆下品的人生哲學,一脈相承至生下他的父母,自是不太意外,且要繼續遵循,代代相傳。無論是「讀無冊才要去學一技之長」、還是「若毋是出世來做這途的攏無效」這種乍聽有憑有據,實則瞎不啦嘰的迷思。革命想當然耳尚未成功,他只好以退為進,至少能遠離與自己信念背道而馳的壓力,在新環境……陽奉陰違也比較容易,「不是要做壞事啦!只是看能不能平常借教室練習之外,偷偷打工存錢去上有系統的課程這樣。」
計劃還沒開始就胎死腹中,好死不死被社團老師發現,「老師建議我基礎還不錯的話,可以先去考考看證照,所以我就去考了。」
「我是覺得我有機會考過啦!雖然鋩鋩角角很多,但其實沒有很難。我在想,如果我可以三張證照都考到,我就有立場去說服我爸媽說:我是有能力走這行的,看能不能讓我去上課這樣,雖然最好還是讓我去讀高職啦……」
「你要轉學喔?」
「沒有啦不一定。」

後頸枕上椅背,吳秉宏不禁仰天感慨自己仍渾渾噩噩:「吼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要幹嘛……」
「沒事啦!你看很多那種大老闆,有些都是半路起家或轉職的,也都很不錯啊!」
「也是啦……啊如果我以後有去你們店裡的話,要幫我打折喔!」
「打折哪是我說了算……欸不過我還真的想過要開店耶!」
「真的假的──那你要賣一些很特別的才會賺喔!像是……鹹的啊!把巧克力做成鹹的之類的!」
「鹹的巧克力感覺很噁耶──」

默契的雙簧一搭一唱,還不時裝傻吐槽,潘延婷見他倆渾然忘我地表演漫才,關閉偵測應對進退的社交雷達,省思自我,思緒漸漸飛往九霄雲外。

吳秉宏的某些行事作風,確實頗為人詬病。

有點交情就鬼使神差地想試探他人底線,甚至幾度變本加厲。一旦作孽過頭,膽小怕事求饒之迅速也是不遑多讓,附加鞠躬哈腰地阿諛奉承──然後下一次再度故態復萌。
一而再再而三被搞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份絕對要找機會揍扁他的決心,亦日益堅強。

不過,也就只有這樣。

他總不吝於誇讚別人身上的所有優點,並為他們揚起驕傲的旗幟,不帶任何怨妒……還有什麼?

誒?呃……對朋友好像也滿好的啊!感覺啦……算了放棄!那都不是重點。

之前只要見他那副吊兒郎當,拉嘻拉嘻的嘴臉,心頭就壟罩一層煩躁,卻已不知在何時煙消雲散。

為什麼看吳秉宏不順眼?

上學期應該是他初次跟自己攀談……不對,要再更早。

國中她就知道同屆有這麼一個問題兒童了,至少是有印象的人。

學務處走廊前的罰站、布告欄上的獎懲公告單、抑或是──會在洗手台前突發奇想拿洗碗精洗頭的天才,各種狗屁倒灶通通有他一份。整群雄性野生動物中就屬身形矮小的他最為突出。

也許這樣的吳秉宏,是當時無處可去的她,選擇遷怒的代罪羔羊。

從早到晚惹事生非、調皮搗蛋,闖出的禍端根本罄竹難書,卻能夠活得那麼快樂;反之,她孤立無援,找不著棲身之所,連存在似乎都罪大惡極。

這種垃圾都過得比她好。

想法大概就是如此偏激吧!她莞爾。

烙印心底的憤恨怨懟,深刻且難以抹滅,不快的陰影就這麼相疊上吳秉宏第一次,悠然自得和她搭話的模樣。

追根究柢原來只是這種無聊的理由。

她是該向過去的不成熟道別了。

希望那些還藏在角落的回憶,也能從現在開始長些灰塵。

失焦的瞳孔停到那抹深藍色護腕後重新匯聚,那人左手宛如被桎梏而移動遲緩。看他好像已經忘記前天吵架的事,只剩自己仍耿耿於懷,潘延婷摸出抽屜內的手機,手搖飲學姊今天亦於社團群組公告她個人愛好的每日任務:團購飲料達外送門檻,「欸你們要不要喝飲料?」

「好啊!」鄭其聖不假思索挖出手提袋底部的錢包,約莫二十五元的零錢,示意潘延婷攤掌收取同時點餐,「珍奶半糖去冰,謝謝!」
「喝什麼去冰啊都快夏天了……我要多綠半糖正常冰,啊我忘記多少錢耶!」

潘延婷協助輸入指定品項到收款完成,瞥了眼坐等報價的吳秉宏,「這樣就好了。」
「蛤為什麼?妳要請我喔?」

她沉默不語。

「真的假的──妳真的要請我喔?為什麼──欸不對啊!我之前才說過要請妳的欸!快點妳要喝什麼我付!」
「付個屁啊不用!」才支支吾吾得些許彆扭,「……就當作是賠你說要去那麼多天復健。」

「蛤?妳還在介意那個喔?就說那是本、來就有那麼腫好不好!關妳什麼事啊!」
「啊──就這樣啦不要吵!」

兩人又激動得一路拌嘴至教室後方空地,旁若無人地吵個沒完,見怪不怪……不對超怪的啦!

那是怎樣?
為什麼他們之間好像有股戀愛酸臭味?
為什麼?

Why?

天哪好想知道喔!他們那天去擦藥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真的好想知道喔!

鄭其聖的雙眸亮晶晶地,閃耀意圖八卦的興奮,還蠢動著莫名立誓要守望朋友戀情的心思。

──

「誰准你們隨便換位子的唅,那這樣大家都隨便換啦!下課換回來!」

結果履行不到十分鐘的賭約,收尾於下節課班導的強行阻斷。


*
幾點了?

從蜷曲如蛹,充盈溫暖的棉被破繭而出,底下衣著凌亂得裸露白皙肩頸,睡過不知是現實還是夢境的旭日東昇後,林予昕才睡眼惺忪地盤坐床上,等待大腦慢慢開機,平日設定的手機鬧鐘沒喚醒倦怠的她。

眼神迷濛地望向正面牆上的時鐘……十一點。

十、十一點?

林予昕懊惱地扶額。

易感期的緣故,浮躁敏感的生理狀態,總使她不由自主地睡個天昏地暗,然後更累。

……要吃早餐嗎?

目光掃視書桌,昨晚牛奶飲盡,剩餘殘汁的馬克杯仍遺留在那。

她手持杯子,躡手躡腳走到一樓。

遠眺廚房通風門後,她幸運地發現證實媽媽已經外出,擺放在後陽台的室內拖鞋。

洗淨杯子並瀝乾,從碗盤籃拿了副碗筷,她夾取幾顆電鍋中,貌似替她保溫的煎餃。

迅雷不及掩耳地唰唰衝回名為房間的堡壘。

枕頭旁的手機,顯示通知的黃燈閃爍不停,林予昕邊嚼食還香氣四溢的煎餃,邊點開螢幕。

稍微感到期待。

張皓軒
『阿聖做司康和堅果塔分我們』
『很好吃喔』
『禮拜一拿給妳』

情不自禁,她高興得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