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H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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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16
【記憶殘篇II-I】

在十二年級即將結束、舉辦結業式之前,導師要我們提列三項「未來的志願」。

自三度核災、小區域戰爭開始、南半球瘧疾再起、糧食危機、國內外大小危難和抗爭頻傳之後,醫護第一、農作和環境復育第二、從政和從軍殿後,這三者是世界的主流,除此之外,幾無價值。

「為什麼現在不是太空競賽的時代呢?」望著問卷,我嘆了好大一口氣。要是時間能倒回冷戰中期,那該有多好。

當年的太空競賽老早不盛行了,今日的戰爭,不是用無人機、無人潛艇和飛彈問候對方,就是在網路上發送虛實相間的資訊干擾大眾視聽。

航太實力嘛……用於通訊衛星、飛彈定位、監視追蹤敵軍倒是不錯,至於太空任務,呃,舉國備戰,經費不足啊!現在誰還敢高喊上太空?

不巧,太空人、星艦司令塔台人員、火箭技師正是我羅列的前三志願;又不巧,我最後一學年的數學拿了D,物理和化學都是C,連取得相關學院入學考的資格都沒有。

最後,託拿了A的語言學、P(PERFECT)的符號學之福,我申請上語文學院,成天與難解的圖文符碼和字根為伍,藉此來麻醉與美夢永生無緣的痛。

罷了。

若談及真正的志願,我希望「有人養我」,成為貴婦或豪門千金的寵物或許不錯,對象是男性的話……亦可考慮。

若沒有能令人發憤圖強的目標,那便軟爛放縱吧,我就是如此極端又瘋狂、努力又懈怠的生物。

而今,我兩種條件都有了,發憤或放縱,全在一念之間。

不過,若還能擁有選擇志願的自由,我選擇撤回那句話──

那句「想當寵物」的話。


【NASA記事 序】


出於與某位書寫狂的約定,我開始運用起零碎的閒暇時間,記下所有與異族生物相關的回顧。

若可行,任何細節我都不想放過。萬一這群軟膠老二沒辦法在我這代終結,最起碼能讓後世子孫心裡留個底,知道可以用什麼方式對付牠們,或與牠們長久地虛與委蛇下去。

一切事由,要從我寫了那篇該死的研究所甄試論文說起。

──試從南極洲『大腳滑行』與『貓掌點躍』異象,論外星訪客的足跡及與其溝通之道

媽啊!難寫斃了!我到底發了什麼瘋!

套一句冬天先生的話,當真是「費盡了洪荒之力」。

慘的是,沒有任何一位科學研究院的教授看了論文之後,願意給我面談的機會,並邀請我加入他們的系所。

「做白工了……」我雖如此想著,卻也不甚介意。

拜許多科幻老電影所賜,我是個太空迷,在NASA太空探索部擔任後勤組長的好舅舅時常偷渡一些只有工作人員才知曉的內幕消息和影片給我。

大四那年,他透過當時還沒斷訊的加密7G網路丟了幾段零碎的影音檔案過來,那是USAP(美國南極洲計畫)成員從臨時工作站傳回總部的資料。

煙霧迷離的銀白世界裡,有一縷精靈般的晶瑩身影飛快地掠過螢幕,瞬間就攫獲了我的視線和心。

銀白色的卵形飛行器在風雪和煙塵中若隱若現,像反射在雪地上的七彩炫光相互交融後所形成的美麗幻境。

精靈高速離去後,雪地上徒留一痕滑行過的軌跡,和幾點像頑皮的貓兒在油漆未乾的路面落下幾枚有五個趾頭的掌印。

肉球的步履停滯不前,而大腳卻是不停前進。這裡是南極洲的東海岸,按照牠們移動的方向和速度,不出多久就會抵達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州。

我反覆播放影片、反覆搜索比對,甚至找來分析古代碑文用的專業軟體,發現儘管背景均然是一片冰封雪飄,出現大腳拖痕、肉球點印的地點卻不盡相同。

「這些細節,想必USAP成員早就知情了,近期應該就會公諸於世。」我如是想,並讓程式自動分割影格出來,排列成論文的附件。

儘管如此,光記錄牠們的足跡和動態還無法滿足我,後來,我索性把當今科技可用來與牠們溝通交流的方式一股腦兒寫了進去。

不意,文章還缺個結尾時,舅舅突然捎了封緊急簡訊來:

「計畫有變,任務提前結束,成員將於一周內陸續撤回。此外,影片別外傳,你要當自己從來沒看過。」

可見,舅舅可能受到某種警告,或該團隊遭遇到不可測知的危害:天候上的、環境上的,或者是來自異域物種的攻擊。

我當然沒有聽他的,完稿不久,即把論文分寄到幾所理工學院去,確定沒被採用後,還直接掛到網路上,讓有興趣的人都能下載引用。


我把許多人給氣炸的事情就不多提了,質疑和諷刺的留言完全不比極地紛飛的雪花少。

接下來,時間軸要往後拉一點,來到兩三年後,澳洲大陸和南極洲東岸已橫亙著一座膜造的跨海大橋那時。

沒有人能確切點出那座長達一百六十公里的拱橋是什麼時候竣工的,抑或是某個時間點突然出現的。

二零五零年代末葉,澳洲東岸與紐西蘭慘遭變種瘧疾侵擾,老齡人口大量西移,青壯年則紛紛北遷。與之同時,美國已將舊式太空站盡數拆除,活人任務小組全面解散,兩極洲只剩幾架監測天候和環境變化用的AI,NASA亦淪為美軍的附庸機關。

那個時候,「全面戰爭」的警鐘才剛敲響,而「異族生物登陸」一事還沒浮上檯面。交戰在即,少數知情的關鍵人物啟動迴避衝突的心理防衛機制,自動把牠們解釋成好奇心十足且不會造成危害的觀光客。

然而,當紐澳政府頻頻對外求援,NASA、俄羅斯聯邦太空總署、中國航天局、日本航空機構等大型組織陸續帶回「外星人試圖改造澳洲大陸」的報告時,消息不脛而走也是遲早之事。

在戰場上,當來者不知是敵是友,開槍往往是最佳選擇。

遲疑了將近半年,美國聯邦政府終於決心透過NASA擊發第一顆子彈。

而後,又過了好些時日,「他們」才找上我。


話說在前,NASA的正規成員們並不待見我,提前外洩影片只是緣由之一,沒有科學方面的實績才是重點。

期待自己能像〈異星入境〉中可以翻譯外星語言的露薏絲博士那樣受人敬重,果然只是不切實際的妄想。

我隸屬於舅舅所在的太空探索部,編制為「通訊傳播組」專員。真該感謝異族生物,NASA不但擺脫併入軍事組織的命運,還擴編了新的部門。

與舅舅一起來訪的大叔名叫丹尼,是個語氣苛薄的技師領隊,髒兮兮的卡其制服,亂糟糟的頂上雜毛。

甫一登門,劈頭便是一句:「在你之前,我們已經邀請過各種語言學家,還有心靈感應大師、超能力者、寵物溝通師等等,但大家都拿那種東西沒輒。」

我煞是不滿地撇了撇眉,語言學家就算了,怎能把我跟神棍一類的傢伙相提並論?

初時我還不懂,為何他要叫銀幕前的可愛雪精「那種東西」,甚至用噁心、巨大、稀爛來形容。

髒大叔說:「你只有三個月的時間,說服同事為什麼政府要花錢收編你們這種跟科學完全沾不上邊的門外漢。」

儘管有舅舅引介,人家同樣當我是候補中的候補,想混口公家的飯吃還當真不易。

我用鼻孔看他。「你們讀過我的論文了嗎?試過以AI機器人的滑輪在雪地上留下圖文、用探照燈發送摩斯密碼、用微型火箭把訊息打到牠們靜止的太空艙旁、用……」

大叔還以白眼。「小鬼,你能想到的,專業的大人們都嘗試過。你提及的那堆鬼畫符,無論是點陣圖搭配聲音、一段文字搭配一小瓣植物化石或昆蟲切片等等,都早在我們察覺到鄰近的半人馬星系有所不尋常的活動時,就逐步展開了點對點的傳呼和遞送。」

「『不尋常的活動』是指什麼?」我問。

「恆星溫度消退,行星運行變慢,重力、亮度、大氣各方面都發生重大變化。」

邋遢大叔顯然回答過好幾次相同的問句,耐心消磨殆盡,不僅時常出聲截斷我的問題,話還愈講愈快、愈講愈含糊,後來索性扔了一塊微縮磁碟過來,要我自己調裡頭的東西出來看。

第一段音軌,是NASA工作人員模仿1974年天文學者首發到太空的無線電訊號,所傳送的精緻版圖像電碼和《胡桃鉗組曲》第一幕第四段的〈俄羅斯舞〉。

圖像的訊息內容大致與一甲子前發送出去的相同,都是:航太本部座標、人類基因排序、地球環境、大氣成分、男女長相等等。

大叔再三嘆氣:「是我們做錯了,不該把適合生物存活的星球座標、我族的弱點和生存條件暴露給善惡難辨的訪客……」

他口中的「我們」,指的不只是天兵美國,據傳歐洲許多國家、印度、中俄的研究機關都幹了相似的事情。

「所以,除了南極,牠們還個別現身在許多擁有航太實力的地區嗎?」我又問。

大叔搖頭。「沒有,目前計有八批訪客,集結點統一在南極洲,後續或許還會有更多。牠們可能想把大洋洲打造成適合落腳的地區,但現下只完成了東岸。」

他不常說降臨或登錄,而是避重就輕地採用「出現、上岸」等詞彙。至於打造的方式,則是把近似聚乙烯、聚氯乙烯、聚丙烯的透明物質在地表上大面積地平鋪開來,形成新的地形地貌。

大叔把一塊硬化的塑膠放在我掌心,告訴我這是工作人員冒死從近大洋洲一側的空橋上切割下來的。

我不斷翻轉把玩,捏捏又嗅嗅。「既有這樣出色的技術,為什麼不直接用來填海造陸呢?海底是否藏有杜拉肯或克蘇魯一類的古怪,才讓牠們望而卻步?」

「不知道,或許是對海水的密度和浮力有所顧忌。」大叔回答。

這個疑惑,我一直放在心底,沒想到,後來竟成為能擊殺異族生物的唯一破口。

由於各地學者無法確信牠們是否為來自半人馬座的域外生命,於是暫以「異族生物」來代稱。

大叔把他的大屁股擠到我為舅舅準備的位置上,伸手點開其中一段影片,以便回答我提問的「有試過近距離接觸嗎?牠們作何回應」一題。

橘黃色制服的特別編制人員們搭乘直升機,順著謎樣生命體的步履緩緩前行。他們使用各種我提列過的方式發送問候語「HELLO」,日籍和中籍成員也以可愛的滾動式機器人在雪地上寫下「こんにちは、你好」等語。少許人拿起機上的揚聲設備,大叫著「HELLO、你好、bonjour、Guten Tag」……至少八國語言。

沒有任何回應。

大叔說:「宇宙靜寂吧,有人猜想,牠們不是沒有聽力,就是聽覺器官已經退化,所以地球的聲音訊息派不上用場。要不是探測用的AI沒有任何回報,我們也不想派真人身入實境。」

AI或許損壞,或許受到某些技術干擾,在工作人員回收機體之前,恐怕還得不到答案。

「那麼,你們有試過用新式聲譜儀傳送各種頻率的聲音出去,測試外星人耳朵所能接收的範圍嗎?」

我問道,而大叔沒有回答,料想是還沒有。

謎樣生物確實存在,然而牠們對雪地上的符文和圖像同樣沒有反應。

「或許,異族生物的文化裡並沒有使用符號和文字的習慣,牠們可能仰賴某種形而上的溝通方式,甚或是異體同心的精神感應……」

乍然間,冰壁上幾處不自然的坑孔觸動了我腦內的某個開關,我閉上嘴,讓許多科幻電影的片段快速在記憶區內輪番播放,並思考起其他非出於怪力亂神的可能性。

遽然間,我想起蘇美人的楔形文字。

除了層層疊疊的直橫線外,粗細有別的筆劃、陷入石板的幅度等等……這不只是單純的二維文字,還是一種空間延伸的概念。

大叔覺得這想法甚是有趣,遂請我多說一點。

「假設牠們移動時、推撥空氣時所形成的振幅、壓力、波長及對地表造成的改變都是一種溝通的方式呢?如果能解讀這一點,或許就能找到交談的方法。」

也就是說,還需要更大量、更豐富的樣本,才能佐證以此為發想點是否有所意義。

影片持續播放,猛然間,畫面一陣巨幅晃動,機組人員看見異族生物了!不只如此,機體還筆直地撞了上去。

沒辦法,牠們移動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只能在人的視網膜上形成殘影。下一秒,幾聲尖厲的嗥叫充填了我的聽覺。

舅舅快速衝上前來,急用雙手遮住我的眼睛,但還是慢了二至三秒。

怪不得啊,不能過早將消息公諸於世。

大叔應是看過多次,早已麻痺,語氣才很是漠然:「被拆解了、被吞掉了,人身上的太空裝就好比不能吞食的糖果外包裝,被牠們從軀幹中央的進食器官吐了出來。」

我震懾住了,不知經過多久才穩定心神。「所以,找我幫忙的目的是?」

大叔毫不客氣地拿出櫥櫃裡的咖啡豆,放入機器研磨。「問牠們來幹嘛,然後,讓牠們滾。」

因戰事迫在眉睫,各國大佬都不想在此時殺出程咬金嗎?可以理解。

我隨口問:「否則,咱們就要朝太空船開砲了?」

大叔在屋子內胡亂走動,找尋裝呈的杯具。「不錯,這件事,能早一步辦到的團隊,不,國家就贏了,不需要等到真正開戰,就能彰顯該國在軍事上的實力。」

果然,除卻美俄,著手於應對之道的國家和組織大有人在。

面對共同外侮時,展現國威是第一,通力合作則是其次。

第二屆太空競賽的序幕至此正式揭開,唯有實力堅強的陣容,能搶在眾人之前奪得世界的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