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念 FA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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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9
【記憶殘篇I-X】

「上主,求祢恩賜我們在平安快樂中度過每一天,不要讓我們遭受創傷,不要讓我們沾染罪污……」


信仰會消亡。

許多人已經很久沒有望彌撒了,連上一回喊出「我的老天」都不知是何時。

與聖露西核電站相距不到十公里的市鎮中心有一座同名教堂,主持神父和十餘名修士在第一次核子事故中相繼蒙主寵召;數年後,教堂傾毀於俄羅斯空軍發射的彈道飛彈下。

每當有災禍和戰事發生,「祈禱無用論」便會甚囂塵上。

有人說,上帝或已崩殂,要不就是十足邪惡。


人口會遷徙。

北半球有核災和戰亂,南半球則有異族生物和新種瘧疾。

南國居民期待核子炸裂的威能、放射線和汙染物能徹底殺死異族生物,《核子禁擴條約》的凍結,南太平洋論壇(SPF)成員功不可沒。

大量的熱核導彈使南、北迴歸線精華區淪為一片由朵朵蕈狀雲蔓延而成的白色汪洋。

於是,地球人口漸往赤道國家群集。

在我家鄉,佛羅里達州民與墨西哥非法移民的藏身基地之爭,最後以塊頭魁梧的後者勝出作結。


人心會浮動。

負隅頑抗的主戰派和偏安一方的主和派始終爭執不下,世界大戰尚且如此,遑論宇宙大戰。

「只要能善終,成為異族生物的玩物又如何?」粉色居民如是說。

「橫豎都要死去,不如竭力爭取我族的榮耀!」藍色居民皆盡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

「我們保持中立,玩物或盤中飧都不是令人滿意的生存方式。」黃色居民寧願永遠在展覽館內苟活,也不願跨越雷池一步。

綠色居民通常難以發言。

而黑色靈魂的聲音,早已不在人間界的頻道上。


美夢會破碎。

有生之年,我或許無法將母親遺骨遷回美輪美奐的詹森小鎮。

有生之年,我終究無法得知布朗姊妹的下落。安娜到哪裡去了?艾莉絲又是否真是艾莉絲?

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史密斯先生一面嗎?

我們還能擁有哪些夢?還能再夢些什麼呢?


所愛會遠離。

生命會逝去。


【進入地下基地 DAY 8.5 AM 6:00】


不知是誰刻意把紙張裁剪成手掌長度的長方紙條,打上騎馬釘固定,成疊扔在我的睡榻旁,好讓我想到什麼的時候可以隨手記錄下來。

「仁慈的病患護祐者,請以慈目垂視我,
請祢們要求主耶穌恢復我女兒的健康,
將得救的恩寵傾注在她的靈魂內。」


那位年輕的母親刻意靠到我身邊,右手執起瀕死女兒枯乾萎縮的小手,左掌覆上我的右手背,呢喃起久未聽聞的禱詞。

真令人懷念。小時候,母親不時在我耳邊細語,當年年紀小,我一個句子也聽不懂,只知道她嘟起嘴唇時,發出的母音總是特別好聽。


【AM 10:30】

強行將我喚醒的,是大吼、哭泣和拖曳大型物品的聲音。

大吼聲來自丹尼,哭泣聲來自那位不知名姓的母親,拖曳大型物品的則是中國移民李明。

「不要溶她、不要溶!天冷,讓她陪我久一點!不會發臭的!」那母親大聲哭嚎,高分貝高音頻的嗓音颳得我耳膜生疼。

丹尼一撇眉,雲疤小子菲爾立即拿了塊廢布過來堵她的嘴,他們似乎很習慣做這樣的事。

「安靜一點,女人!那群軟膠老二聽得到高於二百赫茲的頻率,要哭就低聲哭、輕輕哭!」菲爾嘴上忙開罵,腳下則忙於踩住她的身體。她整個人向前撲倒,趴臥在地板上。

唉,可憐的女孩,到底是紅斑性狼瘡還是敗血症?跟著逃下來的夥伴竟沒出半個醫生,真是失策。

唉,可憐的母親,她至少跟我講過八百遍女兒的名字,希望我能寫入紀錄裡。但這女孩究竟叫瑪格麗特、茉莉還是紫羅蘭……我始終沒能記住,當然也不想費力寫下。

畢竟,比她可憐苦命的人太多太多了。

母親的嚎啕大哭漸而變成破碎無力的啜泣。

「帶我走吧,求你們把我一起溶解掉。」破布不知在什麼時候移開了,她壓低嗓音對李明懇求。

「妳別鬧了,我們上哪找安眠瓦斯。」

李明說的安眠瓦斯,就是異族生物用來處決綠色居民的麻醉氣體。大家明知樓上極可能會有,卻都是心照不宣。

「你們打昏我好了,要不然,一刀捅死我!」愈說,音量又是愈放大:「像之前內鬥時殺死同伴那樣!砍死我!」

被拉住褲腳的李明束手無策,倒是冷目以對的丹尼徑直走來,大手揚起,賞她左頰一記熱辣辣的巴掌。

「逃難時,我老婆被後方湧上的人潮踩死!才八個月大的小兒子,也讓我給不小心悶死!李明的弟弟被強行跨越邊境的貨車輾死、菲爾的父母也誤吃有毒的食物虛弱至死!咱們至親的人都死了,但有人像妳這樣哭哭啼啼的嗎?沒有!大家選擇勇敢地活下去!」

我在心底吐槽:那是因為當下沒有哭泣的餘裕和時間吧。

那母親依然抽抽咽咽,小聲咕噥:「那……我不要吃飯了,你們不要發糧食給我,餓死、渴死總行了吧?到時再麻煩你各位處理了,把我和女兒放在同一只膜杯裡。」

「隨妳吧。」丹尼雙手叉腰,表情淡然,聲量和語調都和緩下來。「少一張喝水吃飯的嘴,大家的負擔也會減輕一些。」

我想勸慰年輕的女士,請她代替女兒好好活下去,並見證我族殷勤奮鬥的血淚歷史。

哪知,甫一張嘴,喉間就充斥著腥甜的滋味。我拾起掉落的破布,嘔出一口帶血的膿痰……呃,還是帶痰的血塊?

事到如今……區分這兩者,可還有所意義?

唉,頭痛欲裂!


【進入地下基地 DAY 11.5?】

鼻腔被嗆人的腐蝕氣味充填,我扶著牆柱,撐著病軀勉強坐起。

又昏睡超過半天了,該慶幸自己的嗅覺還沒失靈嗎?

舊傷奇痛無比,看來痛覺也還沒消失,真好啊。

電力用罄,未更換乾電池的舊式掛鐘指針一直停留在小女孩離去的時刻。天才濛濛亮,推估應未滿六點。

昨天,丹尼把自己編入第二冒險隊,七名健康粗壯的成員打算趁入夜後展開行動,走舊路──垃圾輸送管外出補貨。

別無他法了,大夥的乾糧、飲用水和物資皆盡見底,不設法補充不行。此行若他有個萬一,雲疤小子菲爾就是咱們下一任領隊。

失去女兒的可憐女士還活著,她不時趁我意識不清時偷喝我瓶子裡的水,起初只是沾溼嘴唇意思一下,後來乾脆大口牛飲。無所謂,我不會跟她計較,跟我比起來,年輕又健康的她更該延續生命。

床位距離我三個步幅遠的菲爾晚三十秒被臭醒。

不知異族生物的嗅覺靈不靈敏?我們認定的香、臭、刺鼻等,與牠們感知到的是一樣的嗎?

菲爾眨巴著惺忪雙眼,仰頭叫了一聲:「是車子回來了!」隨即,他驚覺到有人尚在休息,急忙摀住自己的嘴。

車子?我滿心疑惑。打從異族生物入主美洲大陸迄今,我只看過牠們駕駛的淺碟磁浮車。倉庫裡有一把裝修折疊梯,若體力許可,我就會把它取來,透過氣窗向外窺看。

我一直以為叫瑪麗亞的年輕母親伊莉莎白代替我展開行動,為壓抑失去愛女的椎心之痛,她常找差事讓自己忙碌不已。

她跨上、攀下梯子,小聲對我說:「是史賓先生提供給咱們的太陽能、電力雙驅動車。」

許多時候,我連握筆的氣力都沒有,便讓伊莉莎白代替我書寫。此後的筆記,字跡特別娟秀的部分都是出自於她。

──福特2045 FOCUS ZERO箱型車,四輪驅動,頂蓋搭載太陽能板,可自動轉換成電力儲存,開在膜化的地面容易打滑,必須安上雪鍊。平時停在本棟大樓的廢棄電梯井或倉庫內,必要時會作為補給小組的搬運工具。

夜間巡守隊跑到垃圾輸送管的開口等候,有東西要下來了!見眾人面無驚恐之色,來者應是自己人。

果不其然,是龐斯他們。一名精瘦的大嬸順著垃圾輸送道慢慢地滑溜下來,站定後,再引導後方夥伴小心地將傷兵抬放到地上。

去程,他們踏著排風管緩步上行,回程有救急之需,即不再迂迴繞道,好省下縱向攀爬的功夫。

少了一條胳臂的龐斯發出垂死肉豬般的哀嚎,縛上止血棍的部位血跡斑斑,讓人不忍直視。日籍夥伴佐藤跟在他身後抹去沿途血跡,並噴上殺菌酒精來消除氣味。

「幸好他不是女人,最高音頻還不到兩百赫茲。」佐藤說。

依他之言,眾人晚歸都是拜龐斯的負傷所賜。

麻藥使龐斯的活動力和五感降到極低,他雖未睡下,但也不算清醒。

受傷使他氣血全失,救不到小女孩更讓他心神耗弱,他低泣著,嘴上不斷喃喃唸叨:「為什麼、為什麼……早知,大夥不如全去當黃色居民就好了……」

「出血過多,開始精神錯亂了。」丹尼俯身,佯作評估傷勢,良久,只吐出一句無所助益的話:「斷口還是該用膜封住才好。」

睡意全被腐敗的氣味和龐斯小子的驚人傷勢一掃而空,我索性抓起紙筆,將見聞隨意記下。

「這是怎麼回事?」菲爾探頭過去,比起關心,倒不如說是因睡不著才尋起樂子來。

佐藤聳肩,無神的下垂眼瞼充分顯露出專屬於東洋人的鄙夷神態。「遇上太古活化石了,這就是不帶界面活性劑出門的下場。他全身都是泡泡糖的人工甘味,活化石還當是發現了什麼絕頂美食,死追著他不放,只有一隻手被拆下吃掉,要算十足幸運了。」

丹尼懶於搭理失卻勞動力的同伴,只管和幾位元老級成員蹲成一個圈,清點這回的戰利品,計有:盤尼西林、阿斯匹靈、抗凝血劑、用來分解遺體的強效蛋白酶和不濟事的白藥水、雙氧水等等。

總之,沒有任何我需要的,或那位死去小女孩生前所需要的東西。

罷了,事到如今,能幫到我的肯定不是血清素和消炎藥,而是嗎啡和能助眠的史蒂諾斯。

龐斯小子和雲疤菲爾還在一旁爭辯「要爭取到醫療用膜,就只能混進黃色房間」等說詞時,佐藤、李明先後加入戰局,分別冒出幾句:

「你們難道不在乎傳說嗎?」

「幌子吧?那東西不過是死掉的異族生物細胞啊……」

「黃色跟黑色的區分標準到底在哪裡?」

「要不要先連絡史賓先生?」

寫到這兒,我的手腳無端發麻,或許是循環系統失能的連帶影響所致。

伊莉莎白試圖拖住我的右手,好幫我把以下的斷言殘句延續下去。不久,我放棄執筆,把紀錄的權限託付予她。


【腕錶時間7:45】

我是伊莉莎白,負責主筆的男人(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呀?)又睡下了。

我文采不好,但會盡可能地與他使用相同的語法和字彙來造句。

抱歉,先插句話。

我很想念瑪格,非常、非常,這種痛苦的心情卻不大能與外人訴說,大家都嫌煩。

這個年代,死亡很普遍、很頻繁,這個把紙筆交付給我的男人大概也快死了。枉費大家的努力和消耗掉的珍貴藥品,會死的人就是會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應該為他唸點禱詞的──為病人祈禱文,或者為亡者祈福文……算了,待會吧。

先讓我寫點正經東西。

咱們運輸車的儲電設備因過度老舊而破損,滲出的硫化物電池液不但奇臭無比,還開始腐蝕周遭的零件。

為此,外出組七嘴八舌,像一群聒噪的老麻雀。

應該先派個人把車開到方便維修的地方,或到舊城鎮的資源回收場找些工具來頂替才對吧。

今晚,第二機動隊就要出勤了,現在才考慮修車的事,會不會太遲了些?

「都怪蠢貨被活化石咬了一口,不得已才放棄修理,硬是把車先開回來。」我聽到佐藤這麼抱怨。

「讓我去黃色膜室!我要當黃色居民!」龐斯過去不愧是用藥過量的問題少年,都嗑了這麼多麻藥了竟然還沒睡著。

丹尼要李明盤點急需救治的人數,除了這男人外,還有李明的女友王倩,她的敗血症同樣危急,龐斯的街頭朋友基亞,還有一些我不記得名字的老傢伙。

總計:緊急三名、危險兩名、普通五名、其他七名。說穿了,大家的身體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只差有沒有反應在外觀上而已。

丹尼把一枚退燒藥片丟過來,讓我自行決定是要餵給男人吃,還是存著以後備用。

「讓我想想辦法,十分鐘就好。」物資發配完畢後,他拋下眾人,走到地下室的另一端去。

發生過「那件事」以後,為了避免能幹的夥伴再度減少,需要冷靜時,丹尼就會暫時離開並力勸正在氣頭上的人們離開。這種時候,這群人不是前往樓下哈菸,就是跑到倉庫裡呼吸黴菌的氣味。


【BY伊莉莎白,14:00】

「那件事」的起頭,就是一群主張「末日應該狂歡」的人們惹起的。他們在消毒酒精內打入氣泡、添加人工甘味劑和毒品粉末,大口大口地豪飲。

醫療酒精的濃度通常在百分之七十以上,非常容易喝醉,醉了就容易鬧事,不但幹不了重要的活,還會給同伴添麻煩。

當時,公會分成年輕人黨和元老幹部黨。某日,兩派發生口角,一個小夥子失手打死一名老頭,老頭的相好一時氣急,便把水果刀抹到年輕人的脖子上。

眼見出人命,勸架的人少,圍事的人反而多,大家把能打的、能砍的東西全都派上用場。最後,當下死亡的有三個,重傷不治的有四個。

如今,基亞病重將死,要求好友幫他特調一杯檸檬風味氣泡酒。

負責看守醫療用品的小子打死不給,說:「別鬧了,物資已經少得可憐。趁這傢伙還沒嚥氣,要不要乾脆留點『墓誌銘』下來?」

墓誌銘──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總之,每當有公會成員大限將至時,大家就會把祝禱的話語合併貼在一張大海報或牆壁上,願此人能安息並依此生的功業享受福報。當然,如將逝者還有力氣,也可以由本人書寫。

我們沒有墓碑和墓穴,就連壓成立方塊的技術也沒有,只能在溶成一灘血水與體液的混合物後,暫時放在一只大杯子或盒子內。

我翻看男人留給瑪格的祝福小卡,上頭寫著:「妳還記得那個會為妳講晚安故事的哥哥嗎?別走太快,過幾天,哥哥就會追上妳,繼續為妳講故事。」

淚水又滾出眼眶了,由衷感謝不知名的他。

我不大認識基亞,便寫下神父主持喪禮時會對亡者說的話。


發不出早餐和午餐,不願面對現實的丹尼拖到下午才出現。

「我用無線電聯絡了史賓,他要我們不要急著過去展覽館,車子的事,他會再想辦法張羅。」

無線通訊是十九世紀末期的技術了,如今,高速傳輸和網路全被異族生物壟斷,我們只能利用最傳統的方式與外界取得聯繫。

丹尼的聲音既沉重又無奈,身為領隊,無論如何都必須給人一種「已經盡力為全員著想」的感覺。

他解釋,自館內暴動發生以來,異族生物如臨大敵,對我族和公會的信賴蕩然無存。牠們決定大量處決不歸順、不友善、不配合的我族,館方和試驗所方也決議精簡「展品、實驗品、活體販售品」的總額到五分之一以下,就連史賓先生自己的處境也十分危險。

「自己選吧,記名制。留守,或晚間一起混入黃色膜房。」丹尼說,並示意佐藤等人把紙張裁切好,交給每個人簽名。「記住,留守的人得自己決定下一步,離開的人也不見得就能獲得需要的資源。」

言下之意,他已經自封為「外出派」的首領。

這種情況叫做什麼……「進退維谷」嗎?男人寫過的,但我不記得了。

如果他還醒著,說不定會嗤之以鼻,諷刺:「終於知道用民主國家的方式辦事啦?」

佐藤塞幾張紙給我,一張是圈選用的紙條,一張是為男子等人送終的卡片。

歸類在緊急和危險的人沒有選擇權,丹尼要把他們全部運送出去。

至於我……既然瑪格已經不在,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


【同一天? 晚上】

是我。對,就是我。

燒好像退了點,身體也沒那麼痛了。

迴光返照嗎?

就當是這麼回事吧。

身下的地面顛顛蕩蕩,讓我有種還身在飼育箱裡的錯覺。

慢慢回過神的同時,我爬梳了紛亂如麻的思緒,此外,也瞥了幾眼掛在脖子上的祈福小卡。

我人在車子裡,而且,不是碟型磁車,而是類似老爸留在老家的舊式電動車。

好幾個人的身體被摺疊成歪七扭八的形狀,一股腦兒塞入後座,我也包含在其中。一個女人的纖白手臂橫過我面前,險些堵死我的鼻孔和嘴巴。

女人由李明摟著,丹尼開著車,副駕上,菲爾緊抱兩個奄奄一息的小鬼,一個是龐斯,一個我不認識。

我請李明挪一點空間給我,好讓我完成最後的句子,並把大家的留言讀完。

伊莉莎白寫得最是真摯動人:朋友,謝謝您!請代我照顧瑪格,並告訴她,媽媽我永遠愛她、永遠想她……

李明:待結他生知己。

佐藤:生當如夏花,死應似秋葉。祝福您!

丹尼:你的故事,我會代為傳達,永別了。

菲爾:我們要做為黃色居民繼續活下去!死去的人們啊,請保佑我們!

……

讀完了。

我可以放心入睡了吧?

我對李明眨眨眼,他對我點點頭。

「晚安。」

我蠕動嘴唇,發出無聲的最後問候。


【21:00】

我看完先前的日記了。

接手書寫的時候,是不是都該先來段自我介紹?

好吧,簡單說明。

我是史賓,而這裡是主人「賞賜」給我的研究所兼寢室。

那群驢蛋駕駛我因儲電槽破損導致許多零件故障失靈的老福特,打滑後失速撞上行駛中的磁浮公車,生還者無幾。好笑的是,其中一名竟是這個救了也沒用的垂死男人,而且,老福特還剛好滾倒在研究所監視器可以拍攝到的角落。

我懷抱著些微遺憾與難以言喻的心情,對這男人,也就是曾經的「室友」開口:「跟你說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

「先說壞消息吧。」他那報廢在即的咽喉只能吐出一點嗡嗡聲,不過,這人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公會過來的成員幾乎死光了,而你也快死了。」我說。

男人用唇語回覆:「這我早知道了。」

「那我說好消息了。」我放大音量,放緩音速,好讓那雙聾聵的耳朵能聽清楚。「你心心念念的『溫拿.史密斯(Winner Smith)』,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失神的瞳孔倏地睜得老大,看來他沒聽漏。

「補充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我又說。

他依然沒發聲:「壞消息先吧。」

「四十八號今早離開了。」趁他意識尚未遠去時,我繼續說下去:「但你們的信念將由我來傳承。」

灰白色的眸子瞬間變得混濁。

「聽起來好糟。」他發出無聲的抗議。

我知道,救世主通常要生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要擔負經世濟民的大任、要說出點石成金的至理名言……別開玩笑了!這些都是沒見過我的公會成員自己的妄想。

我不是那樣偉大的存在,不過,我確實有些想成就的事物。

「振作點,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把一隻墨水筆硬塞入他手裡。「你的手記沒有署名,這可不行。」

男人撐著最後一口氣,一筆一劃,緩緩勾勒出自己的名字。

「溫特.索勒(Winter Silver)。」銀色冬天。

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麼巧,我叫史賓.懷特(Spring White)。」白色春天。

男人費盡氣力,擠出最後的遺言:「……我果然非常討厭你。」

我保持微笑,遺言難道不該留點經典浪漫的嗎?

我貼到他耳邊說:「這麼巧,我也一樣。」

至此,男人閉上雙眼,幸好沒有死不瞑目。

「為了奪回我族的尊嚴和榮耀,無論叛徒或英雄、汙名或美名,這些頭銜,我都會一肩挑起。」說完,我為他哼起伊莉莎白女士在女兒離世前唱的那幾首《鵝媽媽故事集》。


冬天逝去後,春天會到來吧……

相信如此。只能如此。

必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