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詐 CHEAT
本章節 5704 字
更新於: 2023-05-23
【記憶殘篇II-II】
為了彌補通訊傳播組在科學技術上的不足,上頭塞了個寬額闊鼻的灰眸小子過來充當我的工作夥伴。
這人說起話來,往往在語首加重音調,語尾則會略去許多子音,整串句子聽起來「咕嚕咕嚕」的,我難以辨識這是哪個地區的音色,詢問大叔和舅舅等人,大家都說不清楚。
在我的提議下,我們把《胡桃鉗組曲》中的〈俄羅斯舞〉一曲餵給最新的聲譜儀軟體,讓它自動變奏出數個版本:1000赫茲、500赫茲、50赫茲、10倍數、5倍數、1/4倍數、1/10倍數……等等,再以3D列印技術打樣出幾個簡易音樂盒,塞入他製作的微型火箭裡。
我們打算把這些玩意放送到南極洲去,測試外星訪客對於各種音頻的反應。
「不知道那群軟膠老二,會怎麼看待俄國佬寫的芭蕾舞曲?」順著灰眸小子的精算和指示,我評估起發送火箭的地點和間隔,並預留牠們接收和回覆的時間。
「你覺得用俄國人的音樂來充當交流媒介不好嗎?」那小子低聲嘟嚷,忙於做事的雙手忽而停歇。
我起初愣了,後來就懂了,這傢伙有俄羅斯血統,不過,全美大約有三百萬俄羅斯裔人口,這並不是什麼罕有的事。
「因為……俄羅斯是美國的敵人,而且啊,很冷,超冷;我來自佛羅里達的邁阿密,很暖,非常非常暖。呃,這並不是說來自俄羅斯不好,只是……你知道的,戰事一觸即發,現在只要一提及俄羅斯,大家的神經都會繃得很緊。」我一時慌亂,竟不住胡言起來。
灰眸小子點頭,他明白的,他早已學會忽略眾人的排擠和猜忌。
這小子名叫什麼碗糕斯基,我忘了,只知和《罪與罰》的作者同名。
七年前,他們一家子先從莫斯科機場飛到土耳其,再轉往免簽證即可入境的厄瓜多,一路向北,企圖穿越美墨邊境尋求政治庇護,並於三年前取得正式公民資格。
或許,這一切都是徒勞。逃離了國內的高壓統治,不代表能躲過國外的文化扞格和種族歧視,而且,近來美國東南方還飽受核子輻射之苦。
相識還不滿一年,這小子某日返回素有「俄羅斯東村」之稱的紐約布萊頓地區時,被激進分子胡亂朝廣場發射的霰彈命中,當場被轟成人體蜂窩。
嗚呼,要是他還在就好了。
展覽館起義不會就此倉促落幕,我也不會陷入現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境地。
如今,公會成員只剩下還留在地下基地的殘兵婦孺了,後續……還能怎麼辦呢?
【2065夏,NASA記事 第一週】
我的工作檯上,放著兩只十五立方公分的塑膠方塊。
它們都是棺槨,斯基小子的衣物紙筆塚,以及冬天先生的貼身物品塚──墨水筆、訣別卡片、手寫的裝訂筆記和他萬分珍視的吊墜。
斯基小子的那顆,提醒我務必把目光放遠,不要只鎖定基地內倖存的夥伴,全人類/我族,無論出身美國、俄羅斯、歐亞、澳非等……都要拚盡全力去拯救。所以,盡量設法對外聯絡吧!類似公會和地球防衛隊的團體,必然還存在著許多許多!
至於冬天先生的那枚,旨在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務須把我族的故事代代傳承下去」。
探勘部隊活捉我族的當下,也將地下水道裡裡外外搜颳了遍,除了布朗姊妹的家傳墜鍊,牠們還拾起彼特的眼鏡、孩子們的糖果罐、老奶奶的金牙,並把這些戰利品全都進獻給我的主人。
那廝到底是隨性將東西發送下去,還是令它們流入競價市場,我並不清楚。橫豎,假人就是假人,真正的艾莉絲依然不知所蹤。
說多了,前言就在這裡打住吧!
現在就把時間倒回三年多前,我初任通訊專員的那個時候。
那些成天待在辦公室裡吹冷氣的老骨頭們,個個都是異想天開的能手,即便沒真正接觸過外星人,也該看過一兩部老電影吧?
當中有哪位博士、學者、專家、小鬼頭是在沒與外星生物近距離接觸的情境下,成功解讀出他們的語言和來訪動機的?
沒有!至少,我沒見過!
三個月內拿出實績,說得簡單!你找個人來示範給我看!
「讓我親自走一趟南極,我要與異族生物交談」──這種話,我不敢講,也不敢想,哪怕真有人願意帶我前去,我也不覺得自己有命回來。
既然難以身歷其境,就要設法從他處尋得突破和發展的契機。
無奈,沒有人理我,當然也沒人指點我該怎麼做,又該做些什麼。那些精密的儀器、設備、操作面板該怎麼設定、使用,我毫無頭緒,以英文寫成的說明書,得研究老半天才能勉強讀懂。
這種時候,就會赫然覺察到語言的侷限性,使用同樣語言的人都不見得能正常溝通了,更何況對手是群並不仰仗語言的生物。
百無聊賴,兼之計無所出之下,我繼續玩起那枚從膜橋上刨下來的塑膠硬塊。
放在顯微鏡下端詳,利用X光、能譜儀來分析成分……
火燒不焦、刀切難斷(後來我才知道膜必須以硬金屬或異族生物身上的麟甲來切割),又以各種酸鹼溶液來澆淋,都難以撼動分毫。
不久,我回想起關鍵詞「海」,便想請公差走一趟瓦洛普斯島,取至少二十升海水回來。
我的外出請求不出半天就慘遭人事室駁回,有人用內網傳來幾則從沒見過的影音資料,以及NASA和其他航太相關機構的聯絡信件,要我在七天內發想出溝通方法並加以實踐。
七天!我真心想問候長官們的爹娘祖宗了。
通訊傳播組滿編時應要有十二人,當時卻只剩我與一名尚未報到的新人,其他的語言學家、通訊員、技術員等,要不是早被外星老二當成糖果吞掉,就是棄職奔逃去了。
很好!我一面大聲幹譙,一面按時間順序點開前輩丟來的檔案。
第一組影片正是當年導致USAP任務中止的禍首,幾名氣象觀測員駕駛研究船在南極海域航行時,同時開啟二十四支行船紀錄器所拍攝到的影像。
我把大螢幕切割成二十四塊方格,同步置入二十四個檔案,打算一口氣展開觀察。
位於船桅最上方的平視鏡頭距離甲板約有十五公尺高,距離海平面則約三十公尺,未變焦的狀態下足以完整攝錄出異族生物的蕈頂,而不只有下身的平滑肌或長著兩根觸鬚的軀幹,由此可見,影片中的訪客是一位體長近三十公尺的紅血成體。
而後,我的視線來到船舷一側,也就是牠的腳邊。
擁有許多節肢的透明機械水母環伺在紅血生物身側,不管牠移動到哪,都會在兩秒之內追上。
有時,這傢伙被逼得急了,會提起下肢來踩踏那些高度還不及自己半身的機械水母。可嘆,它們左移右挪,異常輕捷靈動,任憑牠再如何改變追擊方式、攻擊方向,甚至是撲身去抓,也破壞不了其一。
我本來以為,「貓掌點躍」現象應出自這些難以計量的偵查機,許久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偵查模式的水母會張開內鑲感應器的八隻觸鬚,並用它們支撐機體,但追緝模式時又會把觸鬚全收束在下盤,利用平滑的機體來高速前進。
屢屢攻擊不中,紅血生物索性放棄破壞水母,在雪地裡奔逃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牠正在被偵察機追捕嗎?
與牠一同搭乘太空梭前來的外星族類,到底出於什麼理由要迫害同鄉的夥伴?
二十四個檔案各有三小時二十來分,除了肉眼觀測,我也讓影像剪輯程式自動幫我篩掉未拍攝到異族生物的片段,精簡成一支重點影片。
這傢伙的軀幹中央,攝食器官上方埋著一片灰黑色的石板,放大四十八倍看時有些像是炭塊。
當年我不明所以,現依冬天先生的手書所載,任職於展覽館的藍血女士偶爾也會配戴金色的狗牌,這應是某種「身分的表徵」,顏色愈接近發光的恆星就愈顯得高貴。
憑藉五分影像,加上三分我的揣測,剩餘的兩分再比照各國專員互通有無的報告,真相大致水落石出了。
被迫擔任第一波著陸者的牠,可能是名奴隸、犯人或其他卑賤的品種。證據顯示,異族生物的卵形太空船在抵達南極之後,並不會急於放下空橋讓所有乘客一次登陸,而是先試探性地派出一兩名「先驅」著陸,除了到處探看、摸索外,也必須補食當地的生物,試驗是否有所毒性、生菌、病原等等。
應是餓了好一段時日,紅血生物左右晃動蕈傘,似在搜尋可作為食物的標的。牠急速馳行,速度不輸一輛四輪傳動車,不久,撞開了一行呈條狀排列的黑點,旋即用兩隻膠質手臂在地面上快速掏抓。數十條無辜的極地生命在轉瞬間皆盡成為大餐的開胃菜,而後,輪到一堆肥肥圓圓的白色團子遭殃。
牠一路喋血,並逐步往海邊移動。
我那時想:「聰明哪!海中有飛魚、大王魷等,數量多,又是群集出沒,依牠如此大的體積,幾列企鵝、海豹是不夠塞牙縫的。」
沿海的稀薄冰層因異族的造訪而陷落,猝不及防下,牠滑落海裡,掀起漫天水花與冰屑。
航行船亦步亦趨地小心跟上。
讀過物理的人都知道,若這傢伙的身體密度大於海水的1.03 g/cm -3,就會慘遭滅頂之災。魚與牠,何者是大快朵頤的一方猶未可知。
我重新調閱兩隻位於船底(吃水部分)的監視器,改變搜尋的色調和參數,讓軟體自行跑出疑有異族生物身影的片段。
怪事發生了。
異族生物並不畏冷,浸泡冰水時不會產生與我族雷同的身體顫抖、血管收縮等反應。奇怪的是,埋佈在牠周身的紅色體液,流速不減反增,彷彿受到某種壓迫,殷紅血水開始擴散到體外,吸納了海水的身體,不但沒有膨脹,反而開始縮小、分解、破碎,甚至逐漸消失。
機械水母身上應有監視設備,可想而知,跟著牠一起落水的機體,肯定也將畫面回傳給太空船內的主機了。水母的外觀與白鐵、鋼材較為相似,它們並不像美人魚一樣化為泡沫,只有一部分的核心被溶解掉,作為觸鬚的金屬質料則脫落下來,孤伶伶地沉入深海之中。
接受任務後兩天,我在分析影片和撰寫報告中度過,至於關鍵的「溝通方法」,則是一點著墨也沒有。
沒有設備、沒有資源、沒有技術、沒有人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第三天,我把各國航空總局分享過來的資訊全都掃描過一遍,想看看其中有何可供我「拾人牙慧」的點子。
以下節錄各國的重點──
歐洲太空總署(ESA):「異族生物分為雄性與雌性,雄性軀幹為粉色,雌性為天空藍,區別方式一在身高,二在生殖腔。身高部分,兩者間有約莫五公尺的差異;腔室部分,雌體的下身更加肥厚,疑為孕育後代之用。」
我國USAP解散前曾聯絡歐洲駐守隊,告知繼續逗留可能面臨的風險。一季後,奧匈德聯合團隊留下幾枚電眼和偵查用AI後接連離去,估計這段報告是他們把電眼影像匯入分析軟體後獲悉的結果。
俄羅斯聯邦太空總署(Roscosmos):「為了確保生殖機制能順利運作,牠們通常會一雄一雌結伴行動,這兩者年紀並不盡然相仿,一老一幼時而有之。偶爾,幼體的數量會突然暴增,可能是高層下達某種裁示,要移民們『努力繁殖、開枝散葉』。」
俄方發布的時間略晚於ESA,或許是對自身的結論不夠自信所致,所以想用他國的看法來扶植或突顯自己的論點。
與南極洲距離最近的澳大利亞航天局(ASA):「牠們花了很多時間,在南極大力嘗試各種可能性。包含派遣先鋒人員四處探勘,企圖以極洲的鳥、魚、獸為主食、建造方形膜屋、把各種膠狀物填入海洋、冰川、洞窟,總之,就是在多方試探我族的反應和容忍度。」
個中原因,不外乎在「塑造適合的生存環境」。但,為何要這麼做?
牠們的故鄉是否發生了難以生存的災變?這就不得而知了。
中國航天局(CNSA):「幼體身長約十公尺至二十公尺,成體約三十至五十公尺,由不慎落海的先鋒隊員的排水量,還可以估算出大概的體積、體重、身體組成和密度……」
我看了傻眼,泱泱大中國怎會只提出這種人盡皆知的愚蠢數據。
只消帶入軟體,就能輕易運算出答案的成果──我不信他們只有如此程度。
至少,也發布一個「膚色/血色」會因情緒波動而有所改變的報告吧?要不是看了船底監視器,我還真不會知道,當雄性異族分裂、生命跡象消失後,海下的紅血又復而變回淡粉色,實在是非常奇妙的現象。
其後,印度太空研究組織(ISRO)則提出毫無根據的推斷:「異族生物的航太實力、軍事力量、智慧可能高出地球人許多,保守估計約為一點五至兩倍以上。」
……諸如此類。
恕我做個大膽的推論。
太空競賽第一回合,各國並沒有亮出真正的底牌,誰也不想讓外人看盡自家的手段,所謂殺手鐧,就是關鍵時刻才能擲出的暗器。
當時,真正觸及溝通領域的,只有亞洲的奇葩國家日本。
日本宇宙航空研究開發機構(JAXA)先向南極上空投放小型衛星和探空器,再以各種頻率的無線電波發送訊號,試圖把異族生物引到研究人員架設的通訊點,並透過遠距離開會用的兩百吋光學面板播放錄製好的影片,向牠們傳達地球的訊息。
這項計畫一共耗時兩年才有所進展,據我所知,最早的登陸者墜海致死,之後也有幾名因誤食對異族而言是劇毒的海洋生物(可惜我不知道牠們吃到什麼)而猝死。
日本發送的影片共有十二支,內容大致為:地球人的一生和生存方式、地球環境與動植物、地球外觀和七大洲、世界簡史、各國人種、風俗文化等介紹。
接收到影片的異族生物伸出一隻長觸鬚,把面板內的影像化為點狀的數據或資訊,再讓這些加工處理過的知識順著循環系統上傳到自己腦部,帶回並分享給艙內的同伴。
一開始,異族生物只是單純接收,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又過半年,牠們才終於派人在雪地上抹出自己的長相和故鄉星球的外觀。
正如人類最早向宇宙發射的無線電點陣圖。
文明中沒有圖像符號的牠們,算是非常賣力地以有限的認知創作出可供地球人理解的圖畫。
根據牠們數次提供的情報,科學家可以拼湊出以下數端:
「牠們來自半人馬座α星旁的伴星,距離地球6.8光年。」
6.8這個數字並不精確,這是天文學者比較α星與其伴星之間的亮度、活躍度和光譜,大略計算出來的結果。
「身長最高可達半百公尺,頭大軀細長,柱狀上身有兩觸手,下身連接著兩片蹼。觸手、蹼上各有七趾,移動速度會大幅受到環境限制。
沒有高樓和地下的概念,對於地球生物住在空中和深淵的現象,覺得既好奇又憂心。」
異族生物與日方一來一往的同時,改造南極洲的行動猶未止歇。起初,牠們還出於對陌生環境的忌憚,不敢大刀闊斧地挺進;然而,打正式交流起算還不逾一年,膜化物即開始侵襲隸屬阿根廷與智利的研究基地。
於是,南半球各國開始仿製日本作法,對異族生物表達嚴正抗議。
其中最甚者,要屬首當其衝的紐澳兩國。
一向以遺世獨立著稱的紐西蘭政府,甚至播送戰爭畫面,示意牠們「滾回原生星系去,地球不歡迎侵略者」。
此後,異族生物便不再讀取後續的新影片,也不再留下任何圖像了。
如今回想,牠們當初回傳的訊息,也是經過領導階層文飾竄改的結果,究其內容,多半虛實相雜,真假難辨。
例如牠們曾「謊報下身長相、假稱難以想像地球物種住在地下」,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帶領難民潛逃到地下水道去。
此外,便是「造訪的動機」。有時候,牠們會塗鴉出自己與地球人和睦相處的景象,有時,又會彰顯出想把「澳洲大陸的沙漠雨林,變成遍地白霜的膜化城市」的野心。
這種矛盾又極端的作法,要不是存心欺詐、混淆視聽,就是有著另一種難以確認的可能性──數批前後到來的異族生物之間,其實也存在立場和派系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