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的獻祭

沒有人想到深山密林裡會有一間正在營業的美式西部酒吧。因為地處荒涼，酒吧又藏身於樹洞之內，因此每隔二十分鐘巡航一次的政府無人機很難發現它的蹤跡。

然而這二十分鐘對於有心藏匿的人而言實在太趕，尤其是要抬著另一具女人身體行走的時候。

艾菲先把車身的顏色換了，換成與傍晚森林相似的保護色。然後摸摸胸針，利用光學迷彩功能一鍵換裝──軍綠色的連衣兜帽掩蓋她一頭白髮。戴上琥珀色的美瞳，開啟表情控制系統的外掛插件修改臉型，再貼上唇邊的假痣。

整裝完成。服下藍色的藥片，然後艾菲抬起薇薇安的肩膀走入酒吧。

迎面一陣發酵的酸臭味，這間酒吧表面上賣的是私釀的老酒。酒保是一個鷹勾鼻、面目可憎的鼠目男人，兩頰醉紅，嘴角流涎，露出鞋面的腳趾藏污納垢，一身要把人熏暈的酒臭氣，灰黑白色滲雜的亂髮沾上幾片蜘蛛網。時光彷彿在此地停留一百年。

「這裡不賣老鼠屎。」懨懨欲睡的聲音。

「她是捱宰的羔羊。」

他慢悠悠放下廉價酒瓶，從酒櫃抓下琴酒，氈酒，還有不知名的液體。

艾菲說：「不要加最後這個，我要點的是『聖誕夜』。」

酒保才把不明液體放回櫃下。

(羔羊們的聖誕夜……為什麼他們派給自己的會是這個識別暗號？)

西澤保彥的偵探小說，她其實不感興趣。

酒保協助艾菲把女人放在梳化上。他簡單一按薇薇安的脈搏，埋怨地說：「除了信息干擾素混搭強力安眠藥，你就沒有其他弄暈人的方法？」

「要把『羔羊』安全帶來『屠宰場』，還有其他辦法？」

這個邋遢的男人曾經是T大畢業的外科醫生，前途無量。但因為一宗醫療失誤事故被逼隱姓埋名逃亡。他是人類反抗組織的第一個守門人──至少是艾菲所知道其中最無關痛癢的一位。

他給艾菲調了一杯水似的酒，艾菲一飲而盡。

酒喝完了，杯底浮現十數顆紅色藥丸。

然後她的電子腦收到一筆款項，足夠艾菲買下三日份量的牛油果火雞胸三文治。她帶走藥丸，隨後按照一直以來的規矩，徹底刪除交易紀錄。

鬧鐘內的布穀鳥忽然彈出鐘外恰恰啼啼。艾菲離開酒吧，酒保沒有起來送客。她隻身走入黑暗之中，解除汽車防盜鎖，沒想到車燈一亮，車門旁邊站了一具漂亮的金髮彷生人。

「艾菲下士，這個時間點，請問你在森林裡漫步嗎？」

「......我倒想知道你是在跟蹤我？斯奈德探員。」

既然身分被揭穿，偽裝下去再無意義，故此艾菲恢復本來面目。

「請勿誤會，下士交代的工作我有好好完成。」

藉助車燈仔細一看，眼前的機器人沒有戴上美瞳──這不是白晝跟自己一起行動的斯奈德。

「可以同時操縱兩副身體，AI真方便啊！」

艾菲內心其實慌張得很，因此腳步不由自主加快，逃難一樣想要逃入車廂。但類似的微小反應，怎可能瞞得過監視官雙眼？

兩條伸得筆直的手臂於是困住了她。

「你想幹嘛？」

「下士，你就沒有話要跟我說？」

「你想知道的話，是我跟丟了薇薇安……」

「假如是真的，請望著我再說一遍吧，海爾迦。」

「你又──」

抬起頭，艾菲如墜冰窖。機器人明明溫柔的語調不變，他的表情卻是前所未見的冷漠。

「那間酒吧的標誌是一隻鳥。」

「鳥的符號很常見。」

「不一樣。那是『籠鳥』，人類反抗軍的標誌。」

「......」

艾菲咬緊下唇，她覺得口中忽然瀰漫一股血腥味。

取而代之，指甲尖一一刺入肉中。

「海爾迦下士，為什麼你要把薇薇安‧李帶去反抗軍的據點？」

「我安排她當線人。」

「你利用一個性命垂危的人類？」

看來斯奈德已經發現了，手術的副作用。

「反正她也沒幾天命享。剛才我檢查過，薇薇安‧李的右腦出現了輕微的發炎症狀。與其讓她白白死在矯正設施裡，倒不如利用她的身分強逼她成為雙面間諜。」

怪道別人都說「謊只會愈撒愈溜」。虛構的藉口在她腦海中逐漸成型，而艾菲要做的不過是加上一點點真相，再偽裝成真誠無比的語氣講出來。

「你也注意到吧？『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之前她說溜嘴的這句是《人類解放宣言》中出現的口號。」

「可以說是艾薩克‧圖靈的行動綱領。」

艾菲假裝不以為然：「嘛，這不過是頭號恐怖份子用來煽動群眾情緒用的宣傳號子。」

縱然身體直面向他，但艾菲始終迴避與機器人的眼神接觸。

明知道不可以這樣，不應該這樣，絕不能夠這樣。但她很害怕會被斯奈德看穿自己心底隱藏的秘密。

「所以我想薇薇安女士一直沒有脫離組織。」

「相反，高堡‧李並不知情。」

「沒錯，因此李即使聽見口號，亦沒有出現預期中的反應。」艾菲抱住雙臂，終於強逼自己鼓起勇氣回望斯奈德：「探員，我們是思想警察。比起殺人犯，我們優先要抓的是危害國家安全的政治犯。這個據點我已經留意了好幾年，但一直抓不住他們的把柄，而且按照規模推測，這不過是個哨站而已。想要抓住艾薩克‧圖靈，我們需要更多的證據──」

「我明白了。下士你不愧是認真的工作狂。」

斯奈德笑著後退。自己有成功欺騙他嗎......？

「只可惜累贅的言語太多，不符合你一貫的社交行為。這是為了舒緩累積的壓力嗎？」

站在背光處的斯奈德笑容，艾菲突然觸摸不透。

「而且我感覺黑髮比白髮更適合你呢，海爾迦(Helga)──不，應該稱呼你【埃爾嘉‧圖靈小姐(Miss Elgha Turing)】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