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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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14
她們決定兵分兩路,高堡‧李由斯奈德探員帶往刑偵局備案,艾菲則駕車護送李的妻子前往人類行為矯正中心申請接受治療。
上車前,艾菲叮囑斯奈德:「我已經知會鑑識科優先處理對【Rachael】的解讀,但你最好親自跑一趟。」
「這種事,用電話處理不也可以嗎?」
「不是紅色警戒級別,那群鑑識專家才懶得管呢!」艾菲似若抱怨。「再者,我認為公司內部有內鬼。」
「下士你認為,那不是活士花小姐的托詞?」
「假設病毒程式真是她寫的,但你知道它的運作原理僅僅是放大AI性格模組中的負面部分引致良心繫統崩潰,導致聊天機器人出現『病態獨佔欲』、『言語暴力』、『自毀傾向』等行為。可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在那些預謀犯罪案的嫌疑人記憶中,【Linda】的表現從頭到尾都很理性,完全沒有出現失控的情況。」
更何況,那怕翻遍活士花和李的Zoo、公司監控以及其他的證供,都沒有找到他們二次修改報廢區數據的記錄。
「說不定是因為她很擅長偽裝?」
「可能吧。」艾菲聳聳肩,「雖然我覺得是另有內情。」
無論如何,只有抓住【Linda】才能獲悉真相。
斯奈德和李於是坐上接送犯人的囚車,艾菲則走上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十分鐘後,赤紅色的Opel Rekord開上了高速公路。
由於車輛數量的關係,川流不息的車外遠比車內嘈吵,這令最近的艾菲變得有點不習慣。
她小心留意各個監控的位置。
「介意我來點音樂嗎?」
「你請。」
窗外的浮光掠影同樣遠較車廂內刺目。導航AI為艾菲挑選重金屬搖滾的歌單,她一惱之下按了轉台鍵,機械新聞報導員的沉穩聲音便從揚聲器裡洩出:
「以下是一則重點新聞。警方在雷明頓區一棟舊式住宅大廈單位破獲一個非法印刷工坊,檢獲一萬二千元現金以及六百本違禁印刷刊物,警方相信,部分刊物已經流出市面。據悉工坊負責人乃是半年前棄保潛逃的原生主義恐怖份子【亨利‧戈登】,目前下落不明。警方呼籲,假若有市民發現未受管制的危險刊物,應迅速遠離該物品並即時通報刑偵局違禁品課──」
艾菲指示AI停泊路旁,這條高速公路的休息區只有一間便利店。鏽跡班駁的糖果色自動販賣機早取代了店員和貨品陳列架,後兩者對於這機械時代而言,不過是存在於歷史小說中的幻夢。
鑒於身上零錢不夠,艾菲只買了一杯熱麥茶和一小瓶「一日野菜」,然後折返座駕。
坐上去,暖氣一吹,人活了。
「給你。」
正好可攜式醫療裝置完成檢查,薇薇安‧李脫下頭盔,帶著一絲訝異接過野菜汁。
「警官你還記得我喜歡喝什麼呢。」
(我們之前有見過嗎?)
縱然抱有疑問,但艾菲沒有開口。果真有,大概也屬於那些丟失的不重要記憶吧?
同時【探索】十一人的大腦果然太勉強了,幸好她仍然保留自我。
海爾迦‧艾菲的忒修斯之船仍未崩解。
「我是在你先生的記憶中見到的。」
艾菲提起平板電腦檢查薇薇安的維生指數。大致正常,就是血壓偏低。
忽然她注意到:「怎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對方一笑置之,她亦不打算深究。不過艾菲切換至手動駕駛模式,留給她的時間只有二十分鐘,因此她毫不猶豫地駛向一條偏僻的山路。
這下子,連薇薇安亦察覺出不對勁:「警官,請問我們要去哪?」
「李太太,有件事我想確認。」
艾菲按下位於暗角的一個黃色按扭,這個名為「愛因斯坦鍵」的插件能令封閉空間裡的時間與外界不同步:車外的人只見到車輛靜止不動,車廂內兩名人物面目模糊;車中人只感到一切如常。
只有少數警車配有愛因斯坦鍵,艾菲是少數有幸使用它的幸運兒。
「你很討厭機械?」
彷彿早預料有這一問,薇薇安笑道:「與其說討厭機械,倒不如說我認為人類應該擁有更自由的生活。」
「為什麼?因為你是藝術家?」
這與藝術家沒關係吧!她縮眉笑道。
「十多年前,人類還必須接受AI的支配,與政府安排的對象結婚生子。我的父母完成生育任務後便離異了,我從未見過他們,對他們亦無感情,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薇薇安雙眼看著遙遠的過去。
「我是跟隨爺爺長大的,他是位出色的油畫家。」
電子腦的搜索引擎即時告訴艾菲「莫里斯‧紋綺」曾經三次奪得國際畫廊獎,是夜城的榮譽市民,死後遺作更在拍賣會上賣出天價、刷新世界紀錄。
他的孫女薇薇安‧紋綺,一度被視為藝術界的明日之星──直到她因為干犯政治罪行而被思想警察逮捕之前。
「是爺爺教會我畫畫的自由。爺爺說握起畫筆的人是最自由的!他們的畫中有思想,有靈魂,有自己的慾望,這一點,是只懂得模仿的AI無法做到。」
艾菲無意評論亡者之價值觀。逝者為大。
「倘若再給他幾年──不,十年的時間,爺爺他一定能像葛飾北齋一樣成為一代大師......但在他六十七歲的時候,卻收到了大眠課的死亡通知。」
「那一年我是應屆畢業生,他的死亡日正好是我的畢業禮,那是我人生最徬徨的時刻。」
舉目無親的感覺,艾菲身同感受。
少女知道薇薇安後來投考藝大,二個月後在一次舊生聚會上結識高堡‧李,半年後退學、閃電結婚。期間社會發生過一次嚴重的人類反抗運動,當防暴警察鎮壓那場示威之時,薇薇安對於拚死搶救她的高堡心生感激,由此生愛。
「正因為不明白,才一直想要追尋答案。我認為人的價值只有人類才能定義,正因如此,自己才會被國家安全系統認定是異類吧?」
(我佩服你的勇氣……但這樣不就對被強制留下來的人不公平嗎?你有想過對方的感受嗎?你有想過你的所作所為,將導致今日的結果?)
艾菲努力控制自己不把心聲外洩。因為這段獨白太自私了,是對理想主義者的傷害。
可是她又不想這樣,艾菲不想對一個為愛癲狂的罪犯心生同情。
她討厭極端矛盾的自己。
「所以你早知道情婦的事。」
「起初我很生氣,但最後選擇原諒。」
「是因為『自由』?」
「是因為『愛』,艾菲警官。」
倘若要用一個詞形容薇薇安此時的表情,那會是「聖潔」。
「或者旁人無法理解這段感情,但是當我知道他愛到願意為我犧牲所有,那已經足夠了。」
「難道你沒想過,假如你丈夫真的愛上其他人呢?」
「我會選擇放手。」
縱然艾菲沒有自帶測謊功能,但她曾經在熟悉的人身上見過相似的眼神:真誠、堅定,像玻璃一樣清澈透明,並且充滿愛。
愛,一種她永遠無法理解的事物。
但按照常理推測,深愛對方的薇薇安,大概不會做出使丈夫身敗名裂之事。
所以真相只有一個。
「那就證明給我看──你口中所謂的『愛』。」她給她遞上麥茶。「喝了它。只要你一死,高堡‧李才有望會被撤銷起訴。」
女人沒有多問,將苦茶一口乾盡。
艾菲看著她倒下。伸手放在對方的人中位置,感受不到呼吸的律動。
「還真敢啊……」
她將塑料杯從薇薇安手裡取下,把餘茶傾倒於窗外奔逝的風景。按停愛因斯坦鍵,窗內外的時間漸歸同步,艾菲終於聽見樹林的倦鳥準備回巢的啼叫聲。
呀──呀──呀
「這不是噪鵑,是烏鴉。」
然而不論是哪一種,都是代表不祥的凶鳥。
她把車速開至極限,揚起的泥粉飄然又在原地墜落。
時間剩餘十九分鐘四十七秒。
要趕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