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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493 字
更新於: 2023-04-28
該講什麼?

很真心誠意地,說對不起就好了嗎?

屏氣凝神,吳秉宏慢步到潘延婷身後一段距離停止,「對不──」誒等一下。
面對面比較好吧!

吳秉宏更鄭重其事,特意繞路至對方面前,欸她坐著……啊我是要坐著跟她平視還是站著就好?就又為這點雞毛蒜皮裹足不前,原地轉圈踏步幾回,才總算決定好佇立這個位置──她一抬頭就能瞧見他整個人,「對不起。」

他深深地鞠躬,向她低頭致歉。

潘延婷微微仰起頭,望著他。

就只是望著。

以為自己的歉意被鼓譟的強風掩蓋,吳秉宏再朝她走近,再清楚宏亮地表示:「真的對不起!」

她的眼神,依然空空如也。

「呃……我──」
「你道歉了我就要原諒你喔!」

對方過往僅只氣頭上的一句話,卻偏偏要在他此時的腦海,不識時務地博取關注,重重打擊他試圖闡述歉疚的決心,使其怯懦地打退堂鼓。走投無路的他很是窘迫,焦頭爛額得像隻熱鍋螞蟻。

幹──是還要怎麼講……

我就只會說對不起啊……

「哎、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對不起啦!我亂講話害妳哭了,啊……看妳想要我做什麼我都做啦!像是……喔我會跟鄭一聖換位子!賭約的事妳就不要管了!然後……啊我請妳喝飲料好不好?看要喝哪一家,喝多貴都沒關係!」

……

該跟我道歉的,不是你。

「還是……啊好啦!如果妳真的看我很不爽的話,妳、妳可以揍我啦!嘿我讓妳揍!然後……」哭爸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吳秉宏急躁得反覆抓撓自己的脖頸,仍想盡辦法逼他那顆寸草不生的荒蕪大腦,看能不能天降奇蹟,瞬間鬱鬱蔥蔥,蹦出一些更有建設性的補償。

潘延婷槁木死灰的瞳孔,終於點滴映射出絲微生機。

對方剛才像個樂團指揮家忘乎所以的慷慨激昂,她全看進眼裡,兩隻手好比學飛的幼雛振翅,劇烈揮舞──那個白色是什──她瞪大雙眼,「欸!」
起身厲聲詰問:「你這個怎麼好像更腫了啊?」

「蛤?」吳秉宏才停下他手舞足蹈的左思右想,沒事人般瞅著自己的左手,「有嗎?沒有吧!我就剛剛在那邊跑來跑去而已啊!」

「你是白痴啊──」見傷患不知輕重地糟蹋自己身體,潘延婷忍不住破口大罵:「不去看醫生還在那邊跑來跑去,你是智障啊!」

「欸我哪有辦法──那是因為剛剛老師說要帶我去看醫生,我才偷偷從學務處那邊跑過來的耶!結果回教室丁瑋倫就說妳沒有在教室裡啊!我才又跑到這邊來咩!」

他居然是為了尋覓她才東奔西跑。

但她不僅誤會,還不分青紅皂白亂發脾氣,她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潘延婷原地困窘得心浮氣躁,轉身背對他,逃避在他面前流露任何驚慌失措,而言不由衷,「啊、你是吃飽太閒要來找我創啥潲啦!」

「就是來跟妳道歉的啊!就真的……很對不起嘛!可是我就只會說對不起……嘖!」

就算再重講個幾億遍,吳秉宏覺得,他可能也講不出什麼有營養的了。

潘延婷撇過頭,凝望他在兩人間的沉默單打獨鬥,繼續和無情流逝的時光僵持不下。

「……你不用這樣。」

也許她真正希望的,從來都不是聽到誰跟她道歉。

重新與他面對面,她正視他,重重地低頭,向他鞠躬,「我才是……」
「對不起。」

「我不該動不動就罵你。」
「看你不順眼就隨便兇你。」
「還講話那麼難聽。」

「真的對不起。」

如果她能夠在知道XXX喜歡OOO之後立刻避嫌,不要覺得朋友為什麼不能一起玩就好了。
如果她不要因為和女生沒有共通興趣,玩不到一起而只和男生玩就好了。
如果她也嘗試接觸偶像劇、追星,努力了解女生們的話題就好了。

如果她不要語帶無端揣測去質問學姊們,好聲好氣跟她們打聽探詢就好了。
如果她能夠在與學姊一組時,表現得更唯唯諾諾、唯命是從就好了。
如果她也在第一節上課跟大家一樣,不那麼高調地,排球隨便打打就好了。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讓她去彌補這些過錯就好了。

如果還能挽救就好了。

從來也沒有誰向自己如此慎重地致歉,吳秉宏一時之間侷促不安,彆扭得渾身不對勁,甚至些許不寒而慄,「哎呦妳不要這樣啦很怪欸……」他意欲融化冷冽氛圍,明明她只要就此順應,再添加點口吻輕鬆的應和,隨即風平浪靜──潘延婷卻不為所動,好似不願動搖這份歉意的真誠。吳秉宏開始擔心對方直視地面的臉龐,是不是沾上幾滴慚愧的淚水才遲遲不直起身子,就抱持這股莫名其妙的念想──他走上前靠近到咫尺,頭傾斜往上觀察她的表情──潘延婷閉合雙目的面容意外平靜。
眼眸睜開,頃刻間她驚嚇得措手不及,「幹嘛啦──」

如展露利爪防禦警戒的貓,拉開距離的她聽著他的滔滔不絕:「喔我以為、哎……妳不要這樣道歉啦……妳說妳對我很兇、隨便罵我還有什麼?講話很難聽?那些喔……其實都還好啦!」
「要講兇的吼!我姊她們更兇啦!罵人更難聽!做人還超機──反正就是很愛叫我做一些有的沒有的,啊做不好就揍,有時候做好了喔,伊看我袂爽她還是揍我!我都想說姦恁娘咧她們怎麼不去死一死──啊!」
「呃……啊我之前私底下隨便亂講妳什麼,那些都只是我隨便講講的啦!妳不要想太多餒!我就是很愛這樣隨口抱怨啦!真的沒有什麼意思!啊我以後也絕──對不會再亂講話了,我發誓!」

長串言語告終,吳秉宏比出手勢信誓旦旦地保證,潘延婷本持續有意無意地迴避視線接觸,他又補了一句「真的啦!」
她才緩緩整理起神思,做好心理準備,直面他──她伸出右手小指。

幼稚園兒童不是老愛如此胡鬧嬉戲嗎?一天到晚與人周旋在切八段又和好之間。

但拉鉤還是種承諾。

代表我們約定好了。

……

幹我在創啥潲──急忙收回自己孩子氣的舉止,吳秉宏卻興致勃勃地更快一步,勾住她的指節回應,加碼用稍微寬大的拇指強勢蓋印,「啊妳道歉,我也道歉,這樣我們就算是和好了吧!」

「……嗯。」潘延婷微乎其微地頷首。

──

「啊所以你是有沒有要去看醫生?」

「蛤──」聞之色變,愁眉苦臉的吳秉宏又企圖討價還價,「敢著一定愛去看?我不是冰敷過了嗎!凡勢我等咧回家就好了啦!」

好個屁!潘延婷翻了個白眼,到底是多害怕看醫生?要到這樣百般找理由死不去,甘願繼續鐵齒?要到這個樣子?又不是三歲小孩……「隨你便。」

算了,身體是他的,再苦勸也沒用,她索性撒手不管。

雙雙並排,他倆行經高中部大樓後門前的水泥地,遠處一道人影隱約發散不妙的氣場。

「欸是導仔餒!他在那邊幹嘛啊?」
「呃……他是不是在等我們?」

兩人對看一眼。

「秉宏同學,你手是攏袂疼諾?唅──」

感覺得出班導已經壓下不少想胖揍學生一頓的衝動,只對吳秉宏嘰哩呱啦講述始末:從得知自己班上有人受傷還跑不見有多麼不可思議,到好幾個老師找人找得雞飛狗跳,差點翻遍整座校園──宛若雲霄飛車的心路歷程,沿路的絮絮叨叨令吳秉宏耳朵快流血,直至他帶上所有行囊,坐上保健室老師的車早退為止。


*
「你那天受傷有那麼嚴重喔?」

星期五上午,吳秉宏早自習遲到司空見慣,但套在手上顯眼的深藍色護腕,讓昨日出公差參與愛心義賣活動的鄭其聖見狀,著實嚇得瞠目結舌,第一節下課就迫不及待關切友人,還可見其掌側範圍頗廣的斑斑痂皮,「到底是怎麼弄的啊?」

「啊就拍後面那個門啊!」吳秉宏撇頭指過教室連接前走廊的後門,「我就從乙班那邊衝超快跑進來要拍,楊琬筠她們剛好要出來,我就要閃她們啊,就──」重現他摔倒的慘烈姿態,「跙倒。」

光是這種事會發生,就匪夷所思得足夠好笑,更別說那場面,該荒唐得有多令人哭笑不得。鄭其聖一時間五味雜陳,為難地不曉得該說什麼。

「哎呦不用那個臉啦!我昨昏已經予人笑歸工矣啦無差!張皓軒彼箍乎,還很沒良心地叫我要趕快好,不要有後遺症,不然以後別人問起來說是拍門跌倒的就好笑了。」
「……喔是喔,那你要趕快好喔。」
毫無生氣地罐頭式祈求早日康復。

「嗯哪!我現在還要每個禮拜請兩天晚自習去復健,煩餒!」

自側坐的吳秉宏身後經過,潘延婷恰巧盛裝完飲用水回位置,手持的透明水壺被直立在桌面。鄭其聖看著同時於他目光上的兩人,「啊對!名次是不是出來了?」

「對欸!我要換位子!」
「結果還是你要換喔?」

見吳秉宏一副摩拳擦掌,意欲俐落履約,鄭其聖亦開始收拾起錯落座位附近的雜物。

潘延婷一雙瘦長小麥色的手壓住桌緣,中斷後座剛起身的動作,「欸!」
「嗯?」

她的腦海天人交戰中,嗯。

就真的……很不想承認……她到底是有什麼毛病?隨便根本無所謂的賭約,她到底一直記著幹嘛?啊他忘記也就好了,鄭其聖幹嘛要提醒他……

白眼翻到後腦勺,就其實,他不搬也沒關係,可是又不想要現在講什麼,搞得好像我很不想要他搬。
很噁,真的,拜託不要。

「……我幫你。」

內心纏鬥拉扯,掙扎不下千萬遍後,潘延婷選擇順水推舟,發揮同學愛,協助帶傷的吳秉宏置換座位。

名次尚未正式出爐前,學生多數於各科老師課堂檢討相繼結束後,搶先私下計算成績,吳秉宏也罕見在這件事上積極,結果提前得知潘延婷贏了十幾分,排序高機率在自己前一順位。本該是飲恨就差那麼一點,他反倒因自己成績難得的突飛猛進而歡天喜地。

潘延婷那貌似和什麼短暫戰鬥過的神情,在自認算會察言觀色的鄭其聖看來,有點……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