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FLEE
本章節 5978 字
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VIII】
各國政府陸續下令「禁止民眾埋寶寶」──最初是美國政府、三年後是聯合國政府,還有與我們為敵的俄國政府等。
有許多核災寶寶被人偷偷地埋掉了。
死嬰的血肉和屍水滲入油菜花田、向日葵花田與茉莉花田的叢根裡,化成植物的養料,幸好,沒有生成一張張長著嬰兒臉,還會在夜裡無端哭叫的蔓陀蘿草。
不能埋,不代表不能殺,只不過,必須是畸形達一定程度以上的嬰兒,而且,還要集中交給指定的醫療院所來殺。
我們居住的城鎮禁止墮胎,有人建議母親趁夜埋了我,再偽裝成死胎,這裡的民風善良純樸,沒有人會告密的。
母親拒絕了,她告訴對方:「這孩子是最近才受孕的,肯定沒受到輻射影響,別緊張。接下來的十個月,我會把自己關入比造車諾比核災後建置的『石棺』裡,徹底隔絕所有放射線汙染。」
瞧母親說得堅決,親友和鄰居們只能尊重她的作法,像她這樣的孕婦還有許多,當然,有些人沒能成功生下孩子,或生下不太健康的孩子。
我生於聖露西核電廠發生輻射外溢事故的隔年,當時,有兩座核子反應爐因不明緣故強制停機,應變用的發電設備亦因人為因素雙雙毀損。有一派人士認為,這是出自敵國間諜的手筆。
這年冬天,難得返家的陸軍上尉父親帶回「下個月起,我將被派駐到德國司圖加特市」的消息,那是美軍最靠近俄羅斯的歐洲前進基地之一。
母親不想埋我的原因,大部分是因為父親,她想保有他的骨肉。母親總是像自我欺瞞、自我催眠似地告訴自己和每個前來關照我們母子倆的親友:「大家都深知開戰會為整個世界帶來嚴重的苦果,所以,戰爭絕不會真的發生,威廉也一定很快就會回來。」
可是啊,母親,在此十五年前,烏俄兩國開戰前,大家也堅信戰爭絕不會真的發生。
「頂多半年,要不就一年吧,等到核子公園裡的油菜種籽長成一片迎風搖曳的金黃色海浪,他一定就會回來。」每當母親篤定地談起這件事時,雙眼總會迸發出晶亮而駭人的光芒。
可母親的願望終究是落空了。
第一度核爆後不逾三年,幾路激進分子分由芬蘭和挪威潛入俄羅斯,分別針對列寧格勒核電站和斯米爾諾夫斯克核電站出手,造成第二、第三度大規模核災之餘,也埋下日後全面戰爭的禍根。
而父親始終沒有回來。
懂事以後,我才逐漸明白,「一定會回來」和「只是累了小睡一下」其實是亙古通今的謊言。
當年,父親說了前者;那一夜,母親說了後者。
有時,我不禁會想起,那一天與那個時候……牠的母親,是不是也說過同樣的話?
【出院返家DAY 10,我族起義DAY 4】
首先,記下一件好事:
拜博物館入口的強力殺菌劑所賜,我的結膜炎好了,我可以不計較它侵蝕肌膚表皮層,造成若干脫皮泛紅這一節,強力的藥劑多少有些副作用,還在我可以容忍的範圍值就好。
其次,再寫下一件壞事:
我已經很久沒吃到新鮮的食物了,這幾天,幼崽沒往儲食盆和自動給水器添料,我吃光從博物館帶回來的假麵包和假魚乾後,實在口渴得緊,不得已,只好用暴力撬開空氣加濕器,把裡頭的餘水舀出來當飲用水喝掉。
以及,許許多多不好也不壞的事:
藍血女士已經超過三天不見人影了,沒想到,我竟會這麼地想念牠。
飼育箱飄出陣陣臭味,因為牠們已經很久沒伸一隻吸管下來抽走我的廚餘和屎尿了,不過,嗅覺會隨著時間推移變得遲鈍,這還不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
沒有人為我實施晨間檢查,這樣很好,不需要牠們施力推壓,背後的膜質繃帶──先前的傷處仍會隱隱生疼。這綑膠帶已經使用超過一星期以上了,塑料的材質既笨重也不通風,雖然沒有鏡子之類的東西可以端詳,但我猜創口多少已有點化膿發炎。
我想再去一趟醫院,這回,不只是為了見史密斯先生而已。
沒想到吧?這世上竟有渴望到醫院看診的寵物。
此外,便是夜間氣溫驟降,顯見冬日的腳步已近這點。
不只是食物和飲用水,牠們也已經很久沒為溫溼度控制儀添加水和電能了。獸皮蓋毯只能勉強抵禦十五度左右的微寒,但膜化的大地會大幅度地反射太陽光照,讓熱氣不容易留在地表,因此,這個佛羅里達州的冬天將會比以往都來得凜冽刺骨。
異族生物天賦異稟,膠質肌膚既不畏核分裂形成的輻射汙染,也不受天候冷熱影響,既然幼崽靠不住,我就只好靠自己尋思過冬的法子,例如:鑽攀爬架取火之類的……嘖,最好是可以啦。
嗚,又變冷了,我捲過毛毯一角,在肚皮上輕輕打結,低頭,赫然發現上面沾染了好多滴濺式的斑斑血污……見鬼了!我可不是月事來潮的女性啊!
算了,還是別開這種無聊的自娛玩笑。
看來就快大事不妙了啊……
【離家出走DAY 3.5,我族起義DAY 20?】
好久沒感受到筆尖在紙張上揮灑奔騰的觸感了,險些就要老淚縱橫。
老淚……沒說錯,就我族的男性而言,即將邁入不惑之齡的我已然非常顯老。
有時,我仍不免會懷念起與牠共同生活的月餘時光,但想念歸想念,若要叫我回去,我寧願當場赴死。
僅以以下紀錄,作為最後的留念。
我與幼崽盼了許久,藍血女士始終沒有回家。初時,我凍極餓極,只能割裂身下的尿布墊,一層層盡量往身上纏,大部分時間都進入躲藏盒內避寒,蜷起身子避免體溫喪失;至於食物,也只有破壞箱內為數不多的植物纖維製品,放入口中慢慢嚼爛再試圖吞嚥。
幼崽好像也餓壞了,整個人癱軟在地,像一朵凋殘在即的蕈菇。畢竟,異族生物們使用的是那樣繁複而困難的交易方式,對於沒有社經地位和智識有限的個體來說十分不利,這也使幼童註定無法脫離成體獨自過活。
期間,一位陌生的粉血男士經常過來探望,有時候,牠會短暫帶走幼崽,半天或數個小時後再帶牠回來。
是父親?還是兄長?我無從得知。如果牠真的是幼崽或藍血女士的親人,為何總不在牠們身邊陪伴?是離異嗎?還是像我父親那樣的特殊情況?
用我族的觀點來探究異族生物的家庭組成,本來就不是一件妥當的事,幾經思考後,我決定放棄尋求答案。
粉血男士初次到訪是在藍血女士消失後三天,可能並不清楚狀況吧,牠並沒有攜帶任何食物,或做出任何類似於援助或照料的舉動,牠只對幼崽儘管餓極,卻始終不願意食用自家寵物一事感到詫異。牠粗暴地扒開飼育箱的頂蓋,把又倦又餓的我攔腰拎起,另一隻手上的幾根趾頭以不算輕柔的方式頂開幼崽腹間的外括約肌,想把我往裡頭塞。
幼崽高速晃動蕈傘,左閃右避,像是極力抗拒著這種「強迫灌食」的行為。要不是當時神智已然迷濛,我就可以把異族生物那半露在外的攝食器官完整地記憶並描述出來。大抵而言,對我族來說是肚臍眼所在的位置,長著牠們進食用的器官,平時是一個封閉的小孔,靠近時能看見微凹的幾行皺褶,進食時孔洞會撐大,同時塞入兩三幾顆我族成體的頭顱也不成問題。
也就是說,在牠們眼裡,尿尿小童並不是在尿尿,而是用嘴不停地吐出豐沛的清水。
半晌,粉血男子貌似摸到我腰間的突起──纏繞在軀幹上的膠質繃帶,才知道我並不適合作為食用肉品。牠長得很像研究所的住院醫師、寵物店員工,以及藍血女士被攻擊倒下時,前去牠身旁幫忙踩踏我族烈士的紅血工作人員……在我族眼裡,異族都很像,如咱們的立場交換,要區分誰是精品、誰是次級、瑕疵品,說真的難度還不小。
這天半夜,我渾身散發高熱,卻因畏寒而頻頻打顫,天冷是其一,傷勢加劇或許才是主因。那男子應該是故意的,我族反動之事想必不出幾天便會甚囂塵上,異族人士中出現主張將我族全員殺滅的份子也不算奇怪,如果,牠就是親眼見識到藍血女士倒下的那幾位……應該會愈加地感到怒不可抑。
憂喜參半的是,幼崽終於意識到我的存在,還有我正需要溫飽與醫療兩方面的協助。過兩天,粉血男士又來了,牠指示幼崽為我清潔環境,把大面積膠膜割裂成不會壓垮我身體的冬被,在儲食槽裡注入乾淨的水和新鮮的仿製肉。
此外,牠們也讓我喝下退熱鎮痛的強效藥,或許其中還包含能提振精神、恢復體力的類毒品或中樞神經興奮劑等。異族生物的藥品向來只求速效,而不為長遠的健康續命作打算……還是說,因為我不是精品,所以只值得這類粗糙的對待?
在我睡下時,這一大一小不知所蹤,我猜是前往醫院探望藍血女士了。義士們妄想奪取異族生物性命,怎麼想都太好高騖遠了些,藍血女士應只是受了點傷,瘸了腿才後仰跌倒的,我如是猜想。
那個時候,他們手上高舉的結晶體和溶液,估計是用來破壞膠質皮膚表層結構的強酸或強鹼,雖不知取得的媒介為何,在那麼貧脊封閉的環境下,藍色居民又是怎麼提煉出來的;再者,用來盛裝的容器,明明也是類似膠質皮膚的膜,按理說應該也會遭到腐蝕才對,是質料有所差異嗎?還是我一開始就想錯了?
所有的一切,著實都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連那個時候,藍血女士回眸對幼崽下達的指令、傳遞的話語,除了「別管我,你快點離開外」,是否還有另一句「我很快就會回來」?
我覺得有,或者說,我認為必須要有。儘管異族生物在生理構造上顯得十分可怖,但我深信牠們的心理或精神層面肯定有著與我族、舊人類極為相似的部分,那是一種被世人稱作「情感」的微妙機制。
第五回男子和幼崽結伴出門,到了大半夜才回到家中,男子留下一大束用膠膜封裝起來乾燥肉條,幼崽一口也沒動,只是兀自盯著我的箱子發呆。
那袋東西會勾起我參觀藍色密室的不快回憶,所以我盡量不去正視,但對於幼崽來說也是一樣。我族義士視領隊的最後哀鳴為出征的號角,不巧藍血女士成為首當其衝的目標,或許我族的切片包裝肉,會讓牠連結到母親倒下的畫面。
幼崽在哭,糨糊般的膠狀物從牠頂上接二連三地墜落,令我回想起那位送走自家寵物情侶的藍血青少女。哭泣會加速水分的流失,牠的軀幹和兩隻上臂出現不少乾癟的摺痕,皮膚下的血管和軟骨輪廓也比尋常時候愈加明顯可見。
「別哭了。」我輕聲說。沒想到,到了此刻我才驀然驚覺,母親走掉的那個慌亂的夜晚,以自身性命為優先的我居然一滴眼淚也不曾淌落。
唉唉,沒時間流淚啊!後有敵兵,前有異族,進退維谷,步步驚心的日子,連緩下來哭泣都是種難得的奢侈。
長嘆一聲後,我不覺嘟囔起來:「如果哪天,我也離開了,你可會感到難過?」
異族生物對於我族寵物的情感,同樣是我無法理解的事物。
良久,幼崽抹了好幾把臉,想起還沒張羅我的吃食,忙把身子滑向遠方,匆匆拎了一大把飼料後再折回來。
向晚,幼崽沒返回自己的臥榻,而是用雙臂圈住我的飼育箱,蕈傘與軀幹相接連的地方黏附著未乾的淚液,不斷咧開又闔上,一再發出近似嘆息的低頻噪音,就這樣維持到天明。
很快地,我想去醫院的願望實現了。
三天過後,男子又來了,若幼崽正常進食,這天會是食糧見底的日子;然而,幼崽不但吃得極少,也沒補充液態的流質食物,儘管軀幹日漸乾枯且失去膠質皮膚應有的光澤,牠也不以為意。
尤其怪的是,這三天牠都緊挨著飼育箱,我不需窮極視線就能看到牠的身影。
明明沒再發燒,背後的出血也減緩了,牠還是捨不得離我遠些,平均兩個小時就到箱前晃幾下頭,加水、加麥片、摸摸我的頭手、調整凹型床版和躲藏盒的角度。
不對勁,可是,我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事態不對勁。
男子身後,這回多了個徐徐挪動的藍色身影,牠比幼崽高出一顆頭,但又比那位目送情侶離世的青少女矮些。果不其然,是另一名藍血幼崽。
那幼崽抱著一個精緻漂亮的透明箱子,裡面住著一位身著飄逸蓬裙的妙齡女性……呃,這不看還好,瞧清的當下,所有雞皮疙瘩和暈眩噁心全部上來了。
牠們正是害我受傷的藍血屁娃,與牠訂製的自走式芭比──二十歲版本的假艾莉絲。
近乎是出於本能和直覺,我迅即打床板上跳起,閃身進入溫濕度控制儀之間的孔縫。為防萬一,我蹲下身子,搜出藏在控制儀下的幾頁日記,快速地收拾折疊整齊,用腰帶收攏並固定在胸腹之間。
跑動當下,目光不經意地往牠倆所在的方向匆匆一瞥。那屁娃不知為何也在哭,怪了,牠母親又沒住院,而這男子似乎正是照顧牠生活起居的成體,到底有什麼好哭的,我不明白。
其次,那五星級飼育箱的樣子有點古怪。膜壁上有刮痕若干,似乎遭到人為蓄意破壞,裡頭的用品和傢具東倒西歪,豪華攀爬架從底座斷裂開來,吊燈也破掉了,玻璃碎片散落在地上,假艾莉絲隨時有可能踩到。
而且,假艾莉絲也受傷了,噴濺式血跡一層層地在她米白色的衣裙上散落開來,如渲染的潑墨山水,最早沾染到的部分,有些已經轉成鐵鏽般的赭紅色。
虐待寵物嗎……這是第一個浮上我腦海的詞,但,這應該不是藍血屁娃幹的。這屁娃對我雖粗魯,對自家寵物倒很是疼惜,會不會是男子下的手?畢竟,牠曾捉了我就往幼崽的胃袋塞,實在不無可能。
男子催趕兩個小毛頭快些整頓好,牠要帶牠們倆、還有咱們一道出門。
我們搭乘的是容積比大眾運輸工具小了不少的碟形飛行器──我猜是同款的家庭號。從敞開的膜窗向外望去,世界介於雪白和透明色之間,道路兩側的仿生行道樹鱗次櫛比的並列著,它們是膠膜的副產品,也是粗劣而毫無美感的偽裝生命。
這片景觀似曾相識,可能是先前來過,也可能是大腦自動合併形貌相近的地點。我的直覺或錯覺告訴我,這家醫院就是之前幼崽和藍血女士帶我來的那家,只不過這回的病床是當時的放大版。
除了幼崽的床榻和展覽館裡陳設的兩具木乃伊外,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其他打橫的異族生物。那群烈士也真夠嗆的,藍血女士的下肢整個萎縮潰爛,軀幹的下緣也有一部分溶解掉了,樣子就像淋到高濃度鹽水的蛞蝓或水蛭。那些細雪般的結晶狀粉末還有少許沾黏在牠的下半身,異族生物的醫護人員見了,也不敢貿然用觸手或其他膜製的器械挑掉。
原以為,牠們的下肢長相會與上肢相似,不意只是一塊平滑的肌肉搭配幾瓣服貼在肌膚上的鱗片作為移動時拐彎或止煞的輔助,這樣也對,牠們的生理構造必須盡量和膠膜化的環境搭配才好。
我們才會面沒過多久,就被幾位工作人員請到室外去了,幼崽的眼淚愈漸滂沱,周圍的晃動也愈顯激烈。
藍血女士的病床被幾片膠膜狀的拉簾罩得死緊,首先施放的是安眠氣體,隨後是能溶解遺體和廢棄醫材的強效分解液。道別的時候到了。
我很是疑惑,僅僅是需要截肢的創傷罷了,有必要直接宣判死刑嗎?
但見那兩個工作人員處決完藍血女士後,隨即又返身過來面對幼崽和我等。牠們揮動指頭,示意幼崽和藍血屁娃把飼育箱易手。
須臾間,腦內的困惑乍然消散,我不住大聲咂舌,大聲唾罵。
「該死!」帶我來醫院與藍血女士告別毫無意義,既然目的不為治療和換藥,那就只有……
憤怒、焦躁、不滿、無奈……各種情緒和憂慮化作無形熾焰,在心頭不斷延燒。在此一瞬,我已然充分明白烈士們極度想要捨生取義的心情。
我抽出別在腰際上的小刀,心裡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奮戰到底,即便只是徒勞無功的困獸之鬥。
出乎預料的是,幼崽和屁娃並不願把我們遞交出去,牠們先把飼育箱平放在地面上,再輕輕地翻轉成九十度角,而後,抽開頂上的罩板。
這可是希望我倆能逃出生天的意思?!
領兩人前來的男子氣得臉(傘)紅脖子粗,身上的血液驟變成刺目的紅色。
「跑吧!」
「逃吧!」
雖不明其意,但兩團急擋在我倆身前的龐大身軀,以及尖銳響亮、接近於金屬刮磨聲的高頻嗓音,在在催促著我倆加大步伐逃命。
我不懂異族生物的語言,只知幼崽是真心想讓我活命,正想回首向牠點頭示意,當作是最後的告別和致謝時,那假艾莉絲不知領了主人什麼命令,一把揪住我的前襟,把我整個人上提過肩,就這麼像扛麻布袋般地跑了好長一段距離,直到她不慎失足,我倆雙雙滾落通往地下室的垃圾輸送道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