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C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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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VI】

我不曾在乎討人厭的傢伙叫什麼名姓、哪裡出身、胸懷什麼大志和遠見,橫豎再也見不到面了,就姑且就賞個好聽點的稱呼──「室友」。

那傢伙以前好像是混NASA(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的,但跟那些偉大的行星計畫和載人飛行試驗什麼的一概無關,他是學語言學的。生產微型火箭的機構曾幾度把他翻譯過的訊息打到半人馬座比鄰星系去,包括我族的外型、DNA排列方式、航太基地座標、地球發展簡史、幾段音樂、微型圖畫、幾搓泥土、幾款草木、昆蟲標本和幾段文字訊息。

我不明白做那些事情有什麼意義,除了告訴外星族類「我們的行星很豐饒,快來侵略喔」以外。我是習文的,絲毫不覺得科學和藝術之間能產生什麼牽連和掛勾,「異域語言學」這門橫跨科學和文學間的類科,說穿了就是學術界的異端,而且無以驗證假說的真偽,即便這人只是一本正經地在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可以戳破他的謊言。

「請大家告訴大家!設法儘快把自己賣掉,要不然,牠們就要把咱們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暫置籠構造輕薄,比後來居住的仿塑料膜箱傳導性更好,任何人一用力轉身、一蹬足、一放聲說話,周遭十公尺均會受到大幅度震顫波及。

若我叫他「閉嘴」,也只會使晃動更加激烈而已,無濟於事。這渾蛋只消決心去做某件事,雖千萬人亦往矣。

「設法」?這是要怎麼設法?脫衣、歌唱、跳艷舞?藉此來提升自己的賣相嗎……我嗤之以鼻。

「離開這裡,未嘗不好!」相鄰的小黑屋除了安娜和艾莉絲外,還住有比爾和漢斯這對堂兄弟,這兩個驢蛋直到不久前都還是我室友的死忠信徒。

「什麼鬼地方?!每天就只能吃生魚、生瓜果,我又不是古倭國人!」另一隻驢蛋跟著大叫,附和自家兄弟的說法。

四周的震蕩愈漸劇烈了,但驢蛋們完全沒有住嘴的意思。

「老天!讓我出去吧,隨便到什麼地方都好!」而這次,換有別於兄弟倆的驢蛋開口說話。

「去你的語言學、去你的溝通、去你的兩族和平共處!」沒想到,最先罵出F和S字頭髒話的,竟是一位溫雅敦厚的中年女性。「你是故意的!帶大家投奔異族的懷抱,只為了驗證自己的假設和學識!」

她一開口,眾人一呼百應,罵聲和振動此起彼落,連綿不絕。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大家聽著……」室友嘗試把頭顱擠出柵欄,對鄰籠的住民喊話。

這回,無論他再說什麼鬼,也沒人願意相信了。

數小時後,一名紅血男士前來掀開咱們的籠子,把這場騷動的「亂源」提了出去,改扔一隻奧斯薩巴島豬進來。

室友後來去了哪裡,我不知道。至於這頭可愛又聰明的乳豬,才過兩天就被一位藍血小鬼相中,比我早十餘日離開這個鳥地方。


【出院返家DAY 6】


昨天只記下木乃伊一物, 今天原打算繼續書寫後來所見的展品,但有個現象不得不先提。

木乃伊區有幾位身形介於幼崽與成人間的個體在前方探頭,若依牠們的身高來推斷,應類似於我族的「青少年」。

牠們魚貫而行,逐一將七趾大掌撫上那塊膠質碑狀物,像某種莊重而嚴肅的儀式。我本來單純地認為這只是異族生物向死者致敬的方式,沒想到,膠質無字碑與指尖貼合的那一瞬,碑面竟漾起一圈圈細小綿延的漣漪。漣漪上的青色微光透過漾起的波紋進入異族生物體內,最初只在指尖燦光,漸漸地,青光沒入軀幹,並隨著埋在皮下肌膚的粉/藍色血管移動,向上傳送到蕈傘般的腦部;又漸漸地,那些光點慢慢消褪,再也看不見了。

這是什麼?知識傳輸嗎?還是用「複製、移轉、儲存」三部曲來形容比較合適?無論如何,當下我都驚呆了,張大的嘴估計可以塞入一顆直徑達十厘米的仙人掌果。

我想瞧得詳盡一些,好把脈絡梳理清楚,無奈,那不知長進的幼崽未有駐足的興致,沿途胡亂走馬看花,沒過一會,就徑往色彩繽紛的彩虹密室移動。


「彩虹密室」──請讓我用這個詞來形容這些被各種色膜包圍出來的空間。密室共計七個:紅、橙、黃、綠、粉、黑、藍,目測面積約有一百至三百平方公尺不等。不同特色、作用、去處的我族按異族生物的心意分門別類,分別囚禁在不同色膜的展示區裡。

紅色「精品區」是最受歡迎的,不僅是異族兒童,青少年、成體、還有乾乾癟癟,看起來行將就木的老傢伙們全都摩肩接踵,將觀覽通道擠得水洩不通。我還待在寵物店的時候,也曾看過幾位我族被分配到罩著紅色膠膜的暫置箱裡,箱內環境寬大舒適,飼料的質量也比我們這批好上數來倍,想當然爾,應該是要價不菲。

我見過一對被包裝成精緻禮盒銷售,打我族萬中選一的少年少女。那兩張顏面百拙千醜,鬼見猶愁,五官塌到簡直要陷入皮膚底下,薄唇細到只剩兩條呆板的直線。我室友講的話,素來沒有一句能令我贊同,除了那時的「幹他媽的有夠醜」以外。

幼崽緊抱著我,伸長頸子,頻頻朝紅色密室裡頭張望。我仰頭看牠,心道:「快走快走,這裡能有什麼好看」時,一隻胸前鑲著一塊黃色金屬片的藍血女士飛快地滑行過來。說來玄奇,走道上明明人滿為患,牠卻能任意擠壓自己滑溜質軟的軀體,或拉伸,或變形,或扭曲,屢次從人與人間的細小縫隙中探出身子,左踅右旋,幾無障礙地挪移到幼崽與我面前。

直覺告訴我,這位藍血女士就是我最不想見到的那一位,只不過,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果不其然,幼崽騰出一隻手,向這位藍血女士打了幾個手勢,藍血女士不為所動,僅用蕈傘下的孔洞噴氣。一時間,我以為牠又要生氣了,差點就要褲底一包。可悲的是,寵物箱的機能區和活動區正好位於左右兩側,用來方便的孔洞並不在外出活動區這邊,我若想拉,也只能先找個容器盛裝起來。

當我把置物架推倒,正打算解開腰帶上的扣環時,突感底下的地板向上拔高數公尺,原來,是那藍血女士把自家幼崽上提,披掛在自己的頭上,而幼崽也與牠一樣,把我的寵物箱舉放到自己頭頂。咱們三個湊起來,像極我幼時曾組裝過的積木疊疊樂玩具。

危機解除,連帶尿意也褪去泰半。我放棄解手,打算環抱住攀爬架,並把膠質的枝條抓過來墊在背後和下盤,以免摔傷或碰傷。

頭上頂了隻幼崽,藍血女士即不能任意壓縮舒展身體,但牠仍有自己的法子。胸前的金屬塊成了某種神祕的通行令牌,儘管來客眾多,大家還是盡量朝兩側退散,勉強擠出一條狹長的甬道,恰足供牠壓扁下半身來滑行。

我們繞過洶湧人潮,來到距離訪客走道遠了一些的迴廊上,這裡雖然也有幾位成體異族在其間徐徐滑行,卻剩只三三兩兩。藍血女士放下幼崽,帶著牠與我避開一般訪客的參訪路線,經由「工作人員」專屬的走廊近距離觀察圈養在各色膜箱內的我族。

藍血女士應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如此推理,一切就說得通了。我雖也是寵物,但只是一般價位、一般品質的貨色,藍血女士天天接觸精品、與精品互動,怪不得,牠會對自家飼養的我生出龐大的厭煩和憎惡。

牠領著幼崽把烤得金黃酥脆的甘藷、白麵包、魚片、乾燥肉條、麥餅裝盤,放在輸送帶上送入紅色密室內。「精品」們見了,紛紛停下手上的動作,到食物供給孔前排隊領取,一人一盤,不多不少。

嘖嘖,還真是差別待遇。我已經好久沒吃到發酵和煮熟的食物了,麥、麵、酒、熟透的魚和肉等等,彷彿都是上輩子的記憶。

如果長得醜,就可以過得幸福,那我倒寧願盡量生得醜一些。

異族生物沒有供應餐具,我族只能將食物撕成小條,慢慢放入口中咀嚼。帶骨的魚也沒辦法用刀叉剃除細刺,只好仰賴舌頭的觸覺一一挑出。

食畢後,異族生物也沒有發放濕毛巾或手紙插嘴,依然是大家在出水孔前排隊,用不知打哪抽取過來的涓涓細流洗淨自己的頭臉。

在我們對面數十公尺,異族生物的參訪者們依然絡繹不絕。真是無聊,不過是吃一頓飯,到底有什麼好看的?該不會牠們對我族如何消化、拉屎、放屁也有興趣吧?

腳下的震動忽然加劇,原來是幼崽打開頂蓋,丟下一片半焦的麵包、破碎的兩三塊餅。藍血女士不知在何時離去了,這些食物到底是幼崽故意藏起,還是藍血女士要牠留給我的?不得而知,但我也不甚在意。

我把膠狀枝條纏在腰間,慢慢移動腳步,撿拾掉落在地上的食物,再坐回攀爬架下啃食。

滋味很是微妙,從各方面來說都是。這麵包其實並不是真的麵包,而是仿麵包粉膨脹後製成的食品;這麥餅也不是真的麥餅,只是用某種可食性粉末輾成的食物,此外,雖然幼崽沒給我肉,但同理可證,精品們食用的魚肉估計也不是真正肉品,而是由某種謎樣的物質組成。

試想,一再遭受戰火和核輻射摧殘凌遲的地域,可還有辦法萌生出足以供養我族的生機?

我長吁了好大一口氣,頓感食慾全消。忙把食物收入保存膜內密封起來,並將四周多餘的空氣全給擠壓出來,這玩意是我用自製小刀刨下飼育箱壁最柔軟的一側製成的,很是受用。但若不趕緊把食材包塞到合適的地方,明天被藍血女士和幼崽發現了,就會伸下一隻清潔吸管來收走。

離開寵物店後,震動感總是忽隱忽現,是故觸覺逐漸凌駕其他感官,成為最強勢的五感,而耳朵除了用來耳鳴和確認周遭是否正在晃動外,別無他用。

然在此時,竟有一陣陣震天價響的巨鳴不斷轟炸著我的耳膜,企圖揭開我那封印許久的聽覺。

好大的音量!我得用右手抱住攀爬架,右耳貼在主幹上,左手壓住左耳才能稍微降低聲音帶來的不適感。

不過……好熟悉的旋律!先是一聲重蹴,再來幾個輕快跳脫的短節拍,如此往復數次,像湍湍急流猛然撞上礁岩後乍然止歇。緊湊而活潑的樂曲撬開我聾聵的雙耳,喚醒心靈深處許久未有的感動。

是《胡桃鉗組曲*(The Nutcracker Suite)》!不經意間,淚花瀰漫視線,眼前一片水光繚繞。

不過,要是能播得小聲一些就好了……

可惜,久違且難得的悸動只維持不到十秒鐘。

這群男女醜八怪排排站到異族訪客面前,手拉著手轉圈圈、彎腰扭臀、蹲下起立、變換各種隊形和舞步,一會兒後,還彼此交換舞伴。

我傻了,到底在幹什麼鬼!里民大會上的土風舞和粗淺鄙俗的社交舞嗎?

媽呀!原來,想增加賣相還真的要靠跳舞──這麼奇葩的方式到底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放眼整顆地球,除了那個機靈不足、愚蠢有餘的室友外,我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幼崽定睛瞧著那群被抽了魂似的白痴驢蛋──呃,如果不貼近一些,我其實找不到牠的眼睛開在蕈傘的哪裡,但從牠僵直不動的身軀和振動放緩的外出籠來推估,牠不但興致匪淺,而且喜歡那些驢蛋的程度還遠遠超過我。

音樂結束,一名身材壯碩的粉血男士出來趕場,對面的觀眾一鬨而散。驢蛋們跳得累了,紛紛回到自己專屬的方形櫃子裡休息。

櫃子──沒錯,正是櫃子,紅色密室的精品們擁有各自的休息空間,長方柱的膠質公寓只有三面牆,以及頭頂的天花板和腳踏的地板,另一面則是敞開的,為的是能讓來客瞧清精品們的活動和作息。我想,這個櫃子的建置方式應該是參考舊時代的貨架或蜂巢。

幼崽捧起我的箱子,意猶未盡地前往下一區。我覺得,既然牠們對精品的評價這麼高,接下來的澄、黃各色膜,說不定會令所有訪客感到失望。


「橙色密室」。

可以的話,我並不想提及這裡頭的東西。對,就是「東西」,那種空有我族外型卻沒有內鑲靈魂和思想的生物,光回想就足以令我觸發恐怖谷效應的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可是,沒辦法,我認為自己有向後世交待所見所聞的義務,所以,只能盡可能地還原當時的景象。

──深呼吸。

橙色膜室是仿我族、類我族生物的居所,異族生物似乎有挑選合適的我族樣本,改造成自己心儀的模樣的習慣,而且還大量複製、販售。這種取材自我族,並加以改造、變造再製的產物,請容我稱之為「仿我族」;至於「類我族」,則是本無其人,異族生物無中生有,自行研製生產的似我族的生物。也就是說,上回來我家的艾莉絲並不是唯一一隻,而是大批生產品中的其一,除了我見過的這堆外,搞不好還另有好多好多。

那麼,真正的艾莉絲到底身在何處?該不會利用價值用罄,送往屠宰場了吧?這點,我不願、也不敢多想。

橙色居民也有才藝表演的時段,但表現形式和花樣也與精品們展示的那套差不多,恕我就不再贅述了。


緊接著,是「綠色」與「黃色密室」。

因性質相似,這兩座密室比鄰興建。廢棄在即的實驗品,相貌好的就會送到綠色膜室展示一陣子,有礙觀瞻的就會直接報廢,當然,相貌好壞還是以異族生物的眼光為準。

其中,有些傢伙不只一副藥石罔效的活死人模樣,甚至還無法進食那些偽米麥製品、偽魚肉和切片瓜果,只能病懨懨地倒在床板上,含著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管子,飲用不知成分的液態營養品。

我瞪大眼睛,逐一搜尋史密斯先生的蹤影,很好,他不在。我的同志,多希望這人能盡可能地健康長壽一些。


「黃色密室」,簡單而言,便是受到異族改造的我族的居所。

異族生物的取材很有限,大多是膜,除了膜外,只有少量的合金、纖維和天然植物。有些人的骨頭斷了、沒了、歪了或損壞了,異族生物便把質地較硬的膜塑型成近似於骨頭或支架的構造,安裝在缺少或凹損的部位上,代替原本的骨頭來支撐身體;有些人少了或傷了皮膚、內臟、五官等等,異族生物同樣把各種質料和顏色的膜填入缺陷或短少的腔室或身體部位,盡可能地讓那人的身體能維持原有的機能。

唉唉,如果牠們不是侵略者,而是特地前來交流或放送技術的外星旅客,那能有多好。說不定,宗教相關書籍還會把上帝的形象描述、繪製成蕈傘混合水母的模樣。

各種色膜前,都有一座可供異族生物將手掌覆蓋上去,好吸收該區知識的膠質解說碑。精品區前,眾人前仆後繼,唯恐不及,到了橙色區,人數剩三分之二,黃色區又只剩下三分之一,至於這裡,則是寥寥無幾,門可羅雀。

這些可憐蟲的悲慘境遇,明明皆出自異族生物的手筆,大夥行經這裡時,卻彷彿有什麼病毒或害蟲寄生其間,連滑行離去的時速都比尋常時候要快上二十公里左右。


粉、藍兩處密室佔地較大,目測約有兩百平方公尺以上,在此之前,還會先經過代表死者的「灰黑色密室」。

不知裡面住著的,是否還是一息尚存的我族同胞?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一顆心,只能隨著幼崽的滑步冉冉前去。


【註】此處指的是Act I, No.4. Russian Dance〈俄羅斯舞曲〉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