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作 F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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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V】

我們一邊打世界大戰,一邊打宇宙大戰。

不知是哪本書哪個哲學家說過:「人們只有在對付共同的敵人時,才能變得團結。」

這話說得不只不好,根本是完全不對,真相是「人們即使在對付共同的敵人時,還是無法團結。」

面對異族生物的大舉入侵,各區統領莫衷一是,第三世界擺爛裝死,兩大正在交戰的勢力針鋒相對,誰也不願當主動罷手、提出和談的一方。

而當前,對於這名領隊男子的建議,就有贊同、反對、不置可否三個大團體,以及不置可否偏贊同、不置可否偏反對這兩個小團體。

話說在前,我屬於徹頭徹尾的反對黨。什麼讓男人們帶頭迎戰,殺出一條血路,率領大夥穿越國境嘛!亂來!咱們隊上還有不少老人和孩子,其中兩名婦女還懷有身孕。男人們要是都戰死,接下來派誰幹粗活、外出尋糧、開挖土石造路、趕跑宵小和野獸?更何況,咱們連那些粗壯的南方佬都爭不贏了,哪裡還能勝過手持新式突襲步槍或等離子微電池砲的俄羅斯傭兵?

至於異族生物,休得提起!那麼可怕的東西,最好都不要遇到!

「罷了罷了,怕死的就留在原地,想改變現狀的人都跟我來吧。」頤指氣使的年輕男人挺起毛沒長齊的胸膛,提著一把解體在即的生鏽鐵槍,指著幾個小伙子的鼻樑叫道。

他知道我平素最不屑他的作為,每次喚名時都直接晃點過我。

好巧不巧,大夥被異族生物擒住的時候,我竟跟這傢伙分配在同一座寵物暫置籠裡!

僅供兩人容身的黑色空間,扣除老人、小孩、女子還有另外十八位男性,就這麼十八分之一的機率,竟還能被我撞上。

我超級超級討厭這個傢伙,因為討厭到了極致,無論分食、棲睡、洗浴還是無聊發愣時,都會刻意避到斜對角去,以免不小心瞥到這人的臉。

喔,老天!希望我這輩子的霉運已經用完了。


【出院返家DAY 5】


我不斷思索,該怎麼做才能把我等的信念傳承下去。

附帶一提,所謂我等,指的不過是「史密斯先生與我」。

如把傳承一詞拆解,可以分為「傳遞」和「繼承」兩個部分。若要實現前者,我可能得尋思出幾個手段較為溫和的辦法,一次次地把自己弄進醫院,爭取與其他同胞共處的機會;若選後者,就必須嘗試接受假艾莉絲那一類的仿我族類,與之結合、誕下後代,再把我畢生所有知識學能全都澆灌在那個孩子身上……

但是不行,這實在太噁心了!而且,也不能確定那傢伙是否具有生殖能力。

有時,假艾莉絲會冷不防地出現在我的夢中,空洞的濁綠色眼珠並不骨碌轉動,只是茫然無神的盯向前方;無機物感的軀體並未進駐任何一縷被我族先祖稱之為「靈魂」的精髓,徒然依主人的期望活動和休憩。沒有感情、沒有思想、沒有自我意識、也沒有對於自由和愛的嚮往。

我的身心理均不接受,也不會承認那一類生物的存在價值。

到頭來,還是僅停留在作夢的階段。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吃掉味如嚼蠟的早餐,完成例行而無意義的晨間檢查,渾渾噩噩地再度睡下。

腦袋持續空轉著,悵然間,只隱約知道今晨前來餵飯、清潔衛生、實施檢測的是粉血幼崽,藍血女士貌似不在。

不在也好,我希望她永遠都不會在。

意識在清醒和夢境之間游移,抵約過了兩刻鐘左右吧,使我自甦醒過來的,是一連串不規則的劇烈晃動。

我睜開糊著一層眼屎的右眼(應該是從醫院帶回來的結膜炎),發現那幼崽揮動著油光水滑的上肢,正在拆我的房子。

嗯?這是在幹什麼來著?如果是覺得提供的居住環境太過簡陋寒酸,想換成像假艾莉絲住的那款豪華風飯店,那我是很感激啦。

可是,不對!

只見幼崽用緩慢笨拙的動作慢慢解開連接活動區(躲藏盒、攀爬架、睡床)和機能區(食物投遞管、溫溼度控制儀)間的嵌合勾,把臥室和廚房完整分隔開來!

我大驚,飛快打凹型床板跳起。你他奶奶的小渾球,老子的日記紙還在擱在控制儀中間的縫隙哪!

不等我奔出,那幼崽不知打哪取來另一塊膠質隔板,硬是糊在兩個區域間的開口處,形成一個密封的四方型空間。呃,原本就不甚大的透明寵物箱一分為二後,只剩下近乎三間公廁的大小。我在心裡叫著苦,一為只剩一半的生活空間,一為那取不回來的幾頁日記。

幼崽把玩著另一塊膠狀黏土,就像藍血女士當初為攀爬架塑型時那般。

我又有其他玩具可玩了嗎?

牠把揉捏成拱門狀的ㄇ型膠條固定在天花板上方,然後靜置五分鐘。我呆愣愣地望著頂上,直待牠把幾根指頭繞上ㄇ型條,提起來搖晃幾下,確認是否牢牢黏住了為止。

除了底座固定在地上的攀爬架外,雜物放置櫃、床板和躲藏盒均然挪位。我足下踉蹌,往後跌了一屁股,但同時也茅塞頓開,原來,幼崽並不是想裁減我的生活空間,而是在製作外出用提把,牠想把我帶到其他地方去。

放心的感覺才上來零點五秒,隨即被龐大的惶恐憂慮取代。我任憑幼崽提著,一路上「搖搖蕩蕩」,只能用雙手緊緊抱住攀爬架,以免被甩飛到牆上去。

等等......甩到牆上?或許,這會是個不錯的住院理由,我還想找史密斯先生討論一下具體的行動方法。

幼崽帶著我,穿越由七彩電漿色網圍繞而成的偽牆壁,走到這個家的「外頭」去。

過去,當我族尚為世界主宰時,儘管周遭都是大廈高樓,我從不覺得這世界巨大,天涯咫尺,無遠弗屆;但如今,這世界一改故態,極目遠眺,清一色都變成由膠質凍膜構築而成的景觀時,看起來竟是如此巨大,如此陌生,也如此驚悚懾人。

「帶我出門的並不是藍血女士,所以,目的地並不是屠宰場。今天應該只是去複診,應該……」我在心裡反覆唸叨,試圖鎮壓鼓鳴一般的心跳。

如是藍血女士,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把寵物箱拆裝成外出模式,牠會粗暴地把我從腰部反折成兩半,丟進食物調理機之類的裝置。

聽史密斯說,有些健康無毒的我族或類我族會遭到「被食用」的命運,不過,我因為注射過大量促進細胞分裂增殖的激素,料想牠們不會如此對待我。

幼崽滑行到道路的一側停下,約一刻鐘後,搭上一輛/一盤/一台(?)量詞不重要,反正是某種碟型的自動式磁浮交通工具。

因體積過大,我無法明確形容這玩意的外觀和構造。在我看來,它就是一片扁平的銀白色物體,外沿較低,中心突起處連接著幾柱天線、幾顆圓球,可能是接收訊號用的。膠質內裝為黑藍色,背板散發出點點亮芒,像晚間抬頭時能看見的夜幕和星子。

牠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來緬懷再也無法歸去的母星的嗎?

車內應無駕駛,但還有幾名長相與幼崽相似的個體,藍血、粉血、老的、少的、豐腴的、細長的都有,雖看不出五官和表情,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幾道既好奇又興奮、屢屢往這方投射過來的目光。

由衷祈禱牠別把我拖出來交給牠人把玩。

很快地,碟型磁車在一幢膠質建築前停下,除幼崽外,還有兩名異族生物下車,一高一矮,猜測是一對親子。

街上的建築多半千篇一律,四四方方,或寬或窄,無所特徵。但當前這幢建築卻刻意模仿十七世紀的巴洛克風格,外牆呈磚紅的石灰色,梨狀穹頂、圓形中殿,放低兩側建物以強調中央高聳的主棟。至於大量裝飾和壁畫的部分,則懸掛或鑲嵌上異族生物打各地搜刮過來的工業製品,從門掛、花器、廉價擺飾、粗劣手工藝品到壞掉的掛鐘、水管和車體零件都有。

「這什麼鬼?」我啐道。一整個慘不忍睹,真想讓史密斯先生也看看。

幼崽改用雙手抱住飼育箱,貼在牠平滑的胸前。牠移動的時候,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分抬左右兩足的上下交錯感,雖然不規則的、時大時小的、左右難辨的振動總是如影隨形,無論是牠穿越電漿線牆時、蠕行似地乘上巨大磁車時,還是搖頭晃腦的尋找下一秒要前進的方向時,四周總是伴隨著無來由的天搖地蕩。我想,這或許是地球對不應在它身上紮根寄生的物種,進行著某種默然無語的抗議。

停頓只約莫五秒,幼崽再次滑行起來。我不清楚異族生物下肢的長相,假設與上肢如出一轍好了,那就會是一雙延展性極佳的果凍質膠條構造,扁平的蹼末端也長有像雙手那樣七個突出的指頭,可以小幅度延展、彎折,控制或夾取物品。

但這樣的話,為什麼會用滑行的方式移動?

看不見牠的腳,我便把目光挪移到一起下車的母子身上。只見牠倆滑動到建築物主棟的大門入口處停下時,一道藍白色眩光當頭罩下,兩位的身形瞬間消逝無蹤,就如老電影裡乘上返航飛船的外星人。

「啊。」我輕聲驚呼,恰巧幼崽在同一時間急煞。受到牛頓第三運動定律的影響,我的側身與箱壁來了場第一次親密接觸。

「狗屎!」我罵道。預想的痛楚並不是沒有到來,只是程度沒有預料中劇烈。一般塑膠製品的材質為聚乙烯或聚丙烯,一頭撞上,絕不會產生「陷入其中、彈性有度」的錯覺,可這堵牆竟給我一種衝擊吸收泡棉的觸感。

由此可見,異族生物的建物和日常製品都混有「膜」一類的成分。話說,膜到底是由什麼物質組成的?薄金屬、聚合纖維、無機氧化物,抑或是仿造皮膚?

無論如何,只要不是活體異族生物的皮膚就好……嗚,死體也不行,雖然我沒實際見過牠們的遺體。牠們處理自己人遺體的方式,和處理我族時是一樣的嗎?要是有機會親眼見識、紀錄下來就好了。

幼崽止步的地方是一座噴泉,以及附隨的出水孔──尿尿小童雕塑。不,正確來說,是仿尿尿小童的「異族生物小童」塑像。

這異族小童和與牠相連的池子並非由青銅或石膏鑄成,而是隨處可見的膠質建材,而且,牠也不尿尿。小童的柱狀軀幹中央開了一個像肚臍的洞,水嘩啦嘩啦地從牠們實際上並沒有的肚臍眼裡流竄出來,在空中畫出一弧完美的拋物線。

幼崽的觸手輕輕滑過雕像小童正在噴發泉水的肚臍,一時間,牠玩心大起,伸出幾根指頭堵住出水孔,拋物線瞬間成了向四面八方濺開的扇形水花。水花打在飼育箱上、牠的前肢上、軀幹上和頭上,濕潤了牠整個上半身。

幼崽樂不可支,盡情享受水珠在膠質肌膚上滾動的撫觸。過了好半晌,牠終於在池沿坐了下來,撥開箱壁上的水痕,定睛望著裡邊的我。又過一會,打開了箱蓋。

依牠的性子和動作,肯定想來掀我身上的罩衫,打量我的肚臍與那膠質小童的有什麼不同,如果按個幾下,是否能噴出幾發水柱出來。

儘管周圍顛蕩不止,我還是藉由攀爬架穩固身子,遁入躲藏盒裡抱膝坐好。

太奇怪了,無論是這幢建物,還是這座小童,一切彷彿只是某種拙劣粗鄙的仿作。

如果再往前走下去,還會發現什麼新奇古怪的大陸?

思及此,我扶住盒沿,伸長頸子探出頭去,以免錯過難得一見的風景。

幸好,幼崽並不勉強我,很快地站起身子,繼續望前滑動些許,來到大門前方一隅。

依閃光燈指示,牠把我連同箱子放在一方突起的高台上,並開啟箱蓋。同樣,也是一根細管似的清潔用具憑空垂下,然放送的並不是像清掃吸管那樣具有強勁吸力的強風,而是形似乾冰的噴霧。

我猝不及防,被那不知是氯氧化合物還是異族生物自行調配的殺菌劑澆了一身,箱裡箱外都是油綠色粉末。幼崽取回箱籠時,那欲迎還拒的姿態也顯示出,牠對這固液態參半的藥劑同感嫌惡噁心。

撥掉黏身的乾粉後,我強忍晃動帶來的暈眩和不適,慢慢拉起平舖在床板和躲藏盒下的保潔墊,想抹去一室粉塵微粒,也因此,錯過了目睹可能造成瞬移現象的藍光的機會。

勉強算是打理完畢後,我走到雜物置放櫃,取些之前儲放的飲用水出來洗把臉,再抬眼時,映入目簾的竟是幼時曾在州心的大展覽廳裡看過的遺體保存技術──浸泡在蜜蠟、樹脂、香料和泡鹼裡,裹以麻布的木乃伊。

四具木乃伊被靜置在傾斜成三十度角的膠狀平台上,共有兩大兩小,兩口棲放在棺槨裡,另兩口則打開上蓋,把屍體展示給外賓觀看,大的內裝異族生物,小的則是我族。站在遠處觀望時,只能見著那兩具大的,小的細如米粒,難以察覺;走近看時,大的反而看不到了,剩只那兩口小的。大的木乃伊體積約是我族成體的數來倍,無論近觀或遠瞻,都只能看到一塊被吸乾水分,坑坑疤疤的枯葉色膠狀物,也分不清生前在體內流淌的,究竟是藍色還粉色的血液。

一塊膠質碑狀物體平放在我族與異族生物的木乃伊之間,大概有我只箱籠的三倍大,但上面並沒有鏤刻任何文字和圖形,當然也沒記載死者的生歿年分。

真是太詭異了!再怎麼想,木乃伊都不像是從牠們母星帶過來的習俗和器物,這種做法,明顯是在刻意模仿我族先祖的生活型態、風俗文化等等,可是,為什麼呢?

這是身為當今地球宰制者的牠們,對這塊大地表達敬意的方式嗎?

我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五分鐘前,我才心道「要是能記錄異族生物處理遺體的方法,那就好了。」沒想到五分鐘後就能如願以償,感到慶幸的同時,也深覺不寒而慄。

但愈加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事態接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