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向 HOPE
本章節 5003 字
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IV】
安娜與艾莉絲總是形影不離,只消看見其一,便能在半徑五十公尺內發現另一位。
光纖切割刀掠過兩人胸前的時候,雙雙切斷了一對半月型的墜鍊,那是她們母親留下的遺物。兩枚月牙石吊墜前後滾入深溝裡,她們來不及拾回,旋即被後方的夥伴推著向前邁步,裸身走入消毒通道中。
本來,安娜被分發到粉色膠膜,而艾莉絲則要納入綠色的膜室,但兩人死活不肯分開,雙臂緊緊環抱住對方身體,任憑異族生物用任何形式威脅恫嚇──高頻聲波、空氣砲、電擊……也不能令她倆放手。
到達寵物店後,兩人雖如願以償地共居一室,但她們並未被包裝成「成雙成對、買一送一」的貨品。異族買家只願意帶走異卵雙子中的安娜,於是,艾莉絲被單獨留了下來。
既與安娜分離,艾莉絲便不配再享有「粉色階級」的權力,換言之,她不能繼續以待售寵物的身分放在商店裡展示,她的定位,將回歸到綠膜的範疇裡。
聽說,灰黑色膜是報廢處置、紅色是精品特區、粉色是公定售價,而綠色……
我不知道。
【住院期間DAY N?】
幼時患病,母親會把穀片搗爛,加入開水蒸熟,搭配蛋花、肉末、香蔥,做成鹹粥或麵湯,說這樣方便吸收,有助於恢復體力。而今,寵物醫院的供餐毫無營養價值可言,唯有少許「原型」且不易產生殘渣和汁水的食物,如果仁、甘薯和壓縮成硬塊的粗麥,只求環境整理的便利。我族的健康安適,向來都不在牠們考慮的範圍裡。
異族生物到底都吃什麼過活,攝食的器官、消化系統又生作什麼模樣、如何運作,迄今,我仍然毫無概念。
醫院提供的水果並不新鮮,有些熟透到從內部爆開,有些卻只有兩、三分熟。我擱了好幾餐沒吃,牠們也沒派人,或從天花板垂下一根清潔管來收走。即使不進食,脖子上的導管仍會為我注入維生最低需求劑量的營養液,隔壁房內,鄰床上的傷病患亦然。
我與臨床隔著一面作為擋板的半透明膜版,光照下呈略帶黃光的外科用綠色,偶有黏液般的物質在膠狀表面下流動。膜的材質,我說不清,有點像小時拿來戳捏的史萊姆玩具,但更像異族生物膠狀的表皮細胞,但延展性、黏著度都好上數來倍。我沒辦法在中間捅出一個空洞,把身體挪進那人的病房裡,而且,一旦力道放得過大,周遭還會發出警鈴般的振動和聲響,把幾名保全模樣的異族男性吸引過來。
昏迷數日,好不容易才恢復一點體力,我便全給浪費在破壞牆壁上。異族生物雖對我並不是想脫出病房,而是想跨足到他人的診療室去感到好奇,但牠們還是用上膠質束帶和金屬排扣,把我五花大綁固定在床上。
嘖嘖,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我上回看到我族的同胞,可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哪!怎能不為此感到雀躍欣喜呢?嗚,不過,那個訂製的雌性寵物可不能算數。
當全身只剩頭顱能動,又沒有其他互動的對象時,眼睛便成為最活躍的器官。
從我的角度,分辨不出鄰人是睡是醒、健全或癱瘓,只能隱約從側臉的輪廓、肌膚的皺褶、頎長的身型瞎猜──這是一縷飽經滄桑的雄性靈魂。
更早一些,在幼崽與藍血女士發生口角時掉下的點滴瓶碎片,部分落在我的蓋被和床沿。直覺告訴我,這是可以取代小刀的尖銳器物,當下便顧不得割傷的風險,悄悄地掩起一枚,挪到腰後,壓在傷口的膠質厚繃帶下方。
我試著抽出裹在膠膜綁繩下的右手五指,用纖維布被單包住碎片一端,再以尖角去撬弄金屬扣環裡的擋片。礙於眼睛無法直視其物,用力半天,卻是一無所獲。
罷了,只好嘗試另一種可能性。
「喂,喂,你好嗎?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我偏過頭,用僅比附耳說話時多出若干分貝的音量對鄰床發聲。
依我對異族生物的有限理解,牠們的日常器物和建材建料,所使用者均為對特定區間赫茲具有極佳傳導性的介質,其中,我族成體的嗓音(100-250赫茲)尤其明顯。
天花板的塑料膜抖動幾下,可是空氣在振動?我不確定,也有可能是外來的微風。
「喂,你好嗎?哈囉,老兄!」我加大了音量,大不了,就讓保全過來堵我的嘴吧。
這一會,不只天花板顫動,床也不住搖晃,過了五秒才止歇。這招果然有用!
「吵死了!你想引來清潔隊員嗎?」
轉頭右望,發話者正是躺在隔壁床上的男人。他捏著一根膠質導管般的物體,我猜是類似氧氣瓶的輸送管,雖然是不甚和藹、沙啞又帶有責備語氣的墨西哥鄉音,我的眼簾還是覆上了一層喜出望外的氤氳薄幕。
「對傷重難醫、性子難治、腦袋有洞的個體而言,這裡不是醫院,而是殯儀館。」那男人補述。
幸好,口氣雖差,還是透露出溢於言詞的關懷。
「殯儀館?」我壓著嗓子,不禁複誦。「那對你而言,是醫院吧?」
「是研究所。」有別於先前那種病懨懨、死沉沉的模式,男人以手撐床,俐落地翻身坐起,並走到分隔兩間病床的隔膜之前。
透過膜牆,我只能大略看出男人的外型,五官和表情則透過聲音和動作來推測,四周的振動,則為我完整傳遞此人的情緒。
男人把中空的管狀物品貼上牆,對著孔洞說話,如我幼年時與玩伴用空罐子自製的聽筒玩具。我想,他這麼做是為了將房內的振動控制在最小規模,並把訊息確實地傳達到我這邊來,可惜,被五花大綁的我無法如法炮製。
想問的事項有一籮筐,但我分不清輕重緩急,或者說,該優先知道什麼能對我目前的境況最為有利。
「你在裝病?」思索了幾秒後,我決定先撇下關鍵字「研究所」。
「嗯。」他點頭。「不這麼做,我遲早會被牠們搞死,只能假裝我族非常弱小,生帶許多遺傳和生化疾病,而且生存條件十分嚴苛,如果不小心呵護飼養,很快就會死掉。」
聽到這裡,我感激涕零不已,正想致上敬意,不料,驚悚駭人的情節尚在後頭。
為了測試我族的生存條件和耐受能力,男子與實驗同伴必須分別接受氧氣和壓力測試,頭一日,險些就被超過160千帕斯卡的氧氣分壓害死。
我對這些數字和計算單位毫無頭緒,只知道純氧對正常人具有極大危險性,尤其容易造成中樞神經中毒。
男子打斷了我的思緒:「你是被分配到粉色膜的寵物吧?那麼,你應該知道,實施柔軟度測試時,不能等到真正不能承受時才討饒吧?」
我躺著點頭,迫不及待地答話:「當然,我一感受到手指接近,就嗚啦哇喔的亂叫一通。」
男子生怕我放大音量,將招致不可測知的危險,幾聲「噓──噓──」連發,惹得隔膜間一陣鼓動。
「那小孩要你活命,你真幸運。」男子連連嘟嚷,都進了我的耳裡。「其實,牠們接收不到我族男性的聲頻,主要是靠表情和動作來辨識。」
我滿心不悅地努了努嘴巴,無意間提高了音量:「我差點被牠暴力的青梅竹馬弄死,這也叫幸運?!」
又是幾聲短促急躁的「噓──噓──」,這會,連天花板也在輕晃。
「每天,我都被注入不同種類、不同容量和不同溶度的滴劑,就算沒有徵狀,也必須假裝耗弱,避免牠們一再加重劑量,真的對我造成不良影響,可是,也不能演得太過分。異族生物的智能不低,一路下來,許多同伴沒通過真實性檢測,接連被送入殯儀館報廢。」男子憶起傷心處,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每天,我祈求自己能在某場實驗裡無痛的死去,但同時又希望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仍是倖存於世的。我渴求救贖,卻不知救贖的定義是生存還是解脫;我渴望自由,卻深知自由的代價是必須面臨外界未知的考驗,這樣的矛盾,身為寵物的你,能懂嗎?」
枕在膠質凹型枕上的我再次輕輕點頭,我覺得他的遣詞造句像極某種舊時代的詩,句列整齊、語境對比的那種。
難不成……這人過去也是以文辭為生嗎?如果提問,會不會再次戳中他的死穴?算了,還是打住吧。
其次,儘管覺得可能性相當渺茫,我還是想知道布朗姐妹的下落。
我問道:「你認識艾莉絲嗎?她在我們這一輪次,被編到綠色的膜去。」
男子輕輕搖首。「我沒遇過這個名字的女性,她是你的妻子或親友嗎?」
我告訴他,不是,說實在的,我跟她和安娜也不特別熟稔。那對漂亮嬌弱的姊妹之於我的意義,只是逃亡過程中的慰藉,就像大多數人都會喜歡的那種……小巧精緻的可愛生物,存在本身,即象徵著未來的光明和希望的生命。
「綠色膜,不太好。」男子悄聲呢喃,但還是被我聽見。「……跟我一樣。」
我發現自己的眉角在抽搐。縱然回想受傷的過程十分煎熬,我還是試圖描述出那個形似艾莉絲的「仿我族類」,詢問他對這類物種是否有所概念。
「你說的事,我不是很清楚。」男子回答:「異族生物的探索隊只會進行粗略的分類,綠色後續還可以細分成很多種,搞不好,那女孩的用途是我們難以想見的。」
男子要我陳述與異族生物接觸的種種遭遇,除了遇見仿我族類外,是否還有更加奇葩壯觀的狀況。
我仔細回想,彷彿在細數、確認自己的不幸似的,從被活捉起,到編碼烙印、分入暫時性黑牢、成批在寵物店上架、待價而沽、被小鬼指名、遷入新住所,還有近日遇到的破人破事等一併告知。我期待能與他交換有用且確實的情報。
男子踱著腳,同時頻頻回首,應是在留意檢驗員是否可能隨時過來探視。
「聽起來,你的運氣算很不錯。」他再次強調。
我無心反駁了,跟他相較,寵物鼠的境遇再怎樣都比實驗鼠好,這點無庸置疑。而且,不幸與不幸之間相互競爭或激烈碰撞的結果,並不能使任何一方獲得幸福。
「說不定,一開始就分配到黑色還比較幸福。」男子不住咕噥,或許是站得煩了,或許是為了方便躺回床上裝病,他坐上床沿,把導管貼在靠近病床的另一堵牆上。
我皺眉,感覺兩側鬢角和太陽穴隱隱生疼。我極不喜歡這種論調,實驗鼠沒有資格定義食用鼠和斃死鼠的幸福,就像寵物鼠也沒資格針砭實驗鼠的優劣功過。
見我不置可否,男子持續絮聒下去:「報廢的實驗品們,會在被注射巴比妥酸鹽後,全身浸泡在蛋白分解性溶液裡,化整為零。你知道吧?遺體是需要立即處理的感染源,癌、核汙染、突變病毒和有害微生物等等,無法靠燃燒表面來完全杜絕,至少,異族生物是這麼定義我族的。我曾目送過幾位『表現不佳』的同伴在一次『假實驗』中遭到處決,整棟病房──也就是該座醫療膜內的所有東西在一夕之間人去樓空。你能想像嗎?牠們挖空原有的病房,像灌漿一樣注入膠狀物,不出數分鐘,就能在原地打造出一間全新的病房。」
他愈說愈是激動,空氣與室內物品「咯噹咯噹」地交互碰撞,這一會,輪到我發出「噓──噓──」的警告氣音。
雖想出言安慰,搜索枯腸,卻遍尋不著合適的話頭。如果告訴他,我正在寫日記,如果有機會,我想邀集像他這樣的族人一起記敘、交換、傳誦日記,不知道會不會多少振奮他的精神,激起他面對明日的勇氣?
「你很幸運。」男子又說,這是他第三次遣用「幸運」一詞。「牠們用在你身上的藥療效很快,你很快就能出院,雖然並不是最好的藥,最好的藥,會一點一滴地慢慢好。」
我在心裡喊苦,這哪門子幸運了?那幼崽連皮肉傷都要用上催生細胞分裂增殖的強效素,更何況還是今天這等大傷!這分明是在縮減我的壽命!
我重重地嘆氣:「我們就別爭論或確認誰比較幸福或不幸的議題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再怎麼激辯,也拯救不了末世分毫。」
「對,但他們的信念和思想流傳下來,到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還有人記得!」不待我提點,男子突而奮起,還替我將正在腦內發酵,但仍朦朧未定的想法延伸補強。「對,你要儘快出去,把我們正在經歷的事情、受盡磨難的肉體和精神傳誦出去,讓後世的子孫、新我族或類我族群全都知道。」
男子滔滔不絕,彷彿想把受試期間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兒塞給我,我想提問,然而遲遲找不到空隙插嘴。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吐了句:「我有在寫日記。」
男子向我詢問載體和工具,我如實告知,他頻頻說好。「就這麼辦吧,橫豎也別無他法。」
彷彿有種預感或徵兆,他深深認為,這天應是彼我今生唯一亦最後一次相見,於是愈說愈快、愈急、口音也就愈是難以辨識。
但我混沌迷糊的腦袋、傷重初癒的病軀,實在容納不了那麼多沉重且沉悶的知識和故事。
「等等……你叫什麼?」我無法多作承諾,唯有他的名字,我一定寫入日記,用大字和底線標註起來。
「史密斯。」他說。和布朗相同,在我的家鄉,這是平均十戶人家就會出現一次的大姓。至於本名,他不喜歡,對外都自稱,我是四十八號的「W」。
真巧!我的名字也是W開頭的單字,這無非就是身為寫作者的天職?
男子沒耐心聽我攀親道故,在例行的夜間巡查來臨前,他必須完整交代出每一位殉職者的身家和遺願:二號、五號、九號、十二號……
「現在我要先說的,你務須牢牢記住的,就是這個一號的故事。他曾經是個為異族工作的俘虜,後來經過轉手,進入位於邁阿密的寵物店,再輾轉來到研究所。換句話說,他跟你的小艾莉絲一樣,都歷經過『粉轉綠』的過程。」他沉聲講述,充滿磁性的音色使我想起故鄉海岸上的砂礫。
聽及艾莉絲之名,我整個精神都上來了,同時邁阿密也是我躲入地下水道前,最後一個行經的都市。
他加重了捏緊膠管的力道,使聲音變得尖細一些。
我張開睏倦的眼皮,豎耳聆聽重點。
──「編號一是『自願』被納為綠色的,那傢伙……是我族全體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