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配 MATE

本章節 5001 字
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III】

「害群之馬」──不少夥伴用這個詞稱呼帶領咱們進入乾涸的地下水道的男子,說他只管享受身為指揮者的優越感,不惜讓所有人身陷險境。都怪他思慮不周,力排眾議,硬是帶上著幾位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返回地面,去尋可用來照明的手燈、電筒、柴火、可禦寒的衣物、被褥、可應急的成藥和抗生素等等,才使異族生物發現我等的蹤跡。

被發現也就罷了,大不了束手就擒,捨己護人,可這傢伙偏偏拚死拚活地逃回「基地」裡來。異族生物循著他的散落物、足跡和氣味,不出一刻就找到我方的藏身處。

起初,牠們還不敢貿然接近我族,深怕未知的細菌、病毒、微生物會對其身體造成危害。探勘部隊派遣機械水母──一架外觀酷似牠們外型的移動式裝甲,把可伸縮拆卸的金屬觸手伸進下水道內,不出半日,又搗毀柏油路面,將我等一網打盡。

牠們依據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與健康狀態,將我們分別置入幾個圓球狀、閉密式但有著微小氣孔的「膜」內,並以膜的顏色來區分個體間的差異。

灰黑色的膜中,關著幾位年近古稀、甚至更大,行將就木的我族長輩們。

此後,我沒再見過那些老者。寵物店的展售櫃上,並沒有為他們保留的位置。


【移入新籠DAY 14?】


今天到底是不是第十四天?嗚,我難以確定,要是手邊能有一只穿戴式的隨身計時器就好了。

打從被送入寵物醫療院所的隔離病房起,直到返家已逾兩天的現在,腦袋依然還是昏昏沉沉的。

意外發生當下,巨大難忍的痛楚使我跌入深不可測的夢境深淵,待悠悠轉醒時,不知已錯過幾次晨昏交替。

夢裡,我是一隻純白色的實驗鼠,困在沒有出口的透明迷宮內邊盲目逃竄邊數著日子;醒來後的我,依舊也只能盯著透明色的膠膜天花板,邊發愣邊數著日子。

住院期間,藍血女士與牠的幼崽曾來過一次,還沒待滿一刻,即在病房外上演勃谿相鬥的劇碼。

想當然爾,又是為了我的事情吵架,牠倆的觸手,不時往倒臥在病榻上的我這方點劃。

母子倆(還是姊弟、同住親屬?我始終搞不清楚,但也不甚在意,就姑且寫作母子倆吧)吵架的方式千篇一律,即便我族的智識有限,應該也能探究出個中二三,雖然大多源於我自身的想像。

藍血女士:「都受了那麼重的傷,扔了吧!無論如何都想養的話,買一隻全新的就好。」

粉血幼崽:「不要!這是我第一隻寵物,我就是要治好他!」

藍血女士:「這隻不聽話,活動力又差!趁他還有一口氣在,肉質還新鮮時送去屠宰場,還能回收一點利潤。」

粉血幼崽:「我不要!我就是只要這隻!」

我這輩子只體驗過一次規模七的地震,不,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場地震,而是戰略核彈貫穿大地的那一刻,那種毀天滅地、驚悚懾人的巨幅震動從佛羅里達州心直傳至濱海區域──我家園所在的詹森小鎮時,還是像極了規模七以上的強震。

牠倆以觸手撩撥空氣,激起或急或緩、間格不一的震動,診療室內的金屬儀器和導管發出一連串叮鈴噹啷的聲響,有些還砸落到地板上去。這令我回想起揹著病弱母親倉皇出逃的夜裡,腳下的路徑不斷搖擺坍塌的模樣。

母親沒能撐到尾隨大夥藏入地下水道裡,這樣也好,我不想看見她經過分類後,被安排到灰黑色的膜裡去。那時,我只能藉著夜色的掩蔽,在路上尋了戶人去樓空的住家庭院,挖個坑把她埋進去。我記得,那家前院種了五六株油橄欖和綠葡萄,門上的名牌刻有姓氏「史密斯」。住下水道時,我總想著待往後日子平靜,就回來挖出遺骨,帶回故鄉安葬。

一隻點滴瓶般的圓柱型物體掉下來,不偏不倚地敲在鼻樑上頭,使我發出一聲哀叫。看起來像醫護員的粉血異族匆匆奔了過來,重新把內裝不明溶液的圓柱瓶們一一掛回牆上。入院當天,醫護員們在我的脖子上穿孔,連接細細長長的透明管子,注入螢光粉、澄黃色等奇怪液體。我懷疑這些不明物質多少破壞了我的循環和呼吸系統,每呼吸一次空氣,都感覺肺臟隱隱生出阻塞不適的痛感。

粉血醫護員把母子倆請出房外,震動有礙於病房安寧。所謂病房,不過是由許多用透明薄膜區隔出來的方形空間,扣除床位和儀器,大小至多可容納三名異族成人。膜上有肉眼無法看見的微氣孔,方便外頭的氧氣流入。進出病房需通過生體認證,那醫護員過來時,曾讓感應器掃描觸手上的斑點,如我想藉機逃脫,還得先設法砍下一隻異族生物的臂膀。

隔壁房的病患傳來一聲悶哼,母子倆的爭執同樣使他驚醒過來。我精神頹靡、渾身衰弱,所幸還餘有轉頭的氣力,我把頭扭向聲音來源,赫然發現右側膜房的鄰床上,竟也躺著一名我族的年輕雄性。

關於我與這位仁兄之間的對話和互動,我決定挪後記述,趁著現下精神尚可、記憶猶新時,先寫下我是怎麼住進診療所的,這樣,下次再遇到類似的情境時,我才知道當如何冷靜應對。

話說從頭。


大概是移入新籠第十天吧,一早,幼崽親自清掃廢棄物回收區,觀測並記錄我的身體狀況。我心想:「天是要下紅雨了吧?藍血女士肯定會覺得萬分欣慰。」

這兩天,沒發生什麼值得執筆的大事,我照樣吃飯、拉屎並觀察自己的屎、收集可用的紙筆材料、一入夜就睡覺睡到被晨間的震動擾醒。

這幼崽一壓我的身體,還沒出勁,我就「哇啦哇啦」地胡亂尖叫。做完例行性的身體檢查後,牠並沒有放我回籠的意思,我暫且盤腿坐在箱上,端看牠做何打算。

牠拉我站起,用指尖勾開我腰上的皮繩扣環,罩在我身上的聚合纖維白布隨即滑落在地。我下意識地想將之拾起,但幼崽的動作更快。

牠拿了一塊反光材質的方形布料貼近過來,披在我身上試做各種造型。一會將兩個邊角固定到左肩上打結,一會繞過我的跨下,像在幫嬰兒包尿布巾,又一會,拿起皮繩打量,甚至繫到我的頸子上,實在笨拙得可笑。

我深怕被牠勒著,忙伸出雙手大幅度揮動,做出「NO」的手勢。我一手平舉,抵擋著牠的來勢,一手自行拿起布料和皮繩,示意牠:「你別動,讓我自己來。」

當初被探勘部隊捉住時,我族已在地下水道生活近兩周,身上沾染不少髒汙泥濘。異族生物以機械手臂和光纖切割刀剝除、破壞我們的衣物鞋帽,遣大夥快速通過UV殺菌通道。過程中,少許同伴慘遭誤傷,噴濺出滿地鮮紅。識相的人,搶快在輪到前把自己扒個精光,我也褪去一身發臭的萊卡運動衫和布鞋。

異族生物生來自帶恆溫機制,文明中沒有「著衣」一節的牠們,本來是不想供給我族衣物的。直到牠們得知,我族部分同伴為求蔽體,不惜偷盜容易彎折塑形的金屬和薄塑膠、割裂異族生物的日常器皿和醫療用包材後,才勉為其難地派遣一隊探勘小組前往廢棄成衣廠,找了幾匹棉麻混紡和聚酯纖維的白布,切割成塊狀分發給我們使用。

清一色的白布──對,只能是白色,別無選擇。白色是乾淨無瑕的象徵,一有汙穢,一目了然。衣物是否保持白淨,也是觀測寵物健康與否的基準之一。

直覺告訴我這塊反光布並不尋常,其表面散發出珍珠色光澤,觸感如同絲緞,在太陽光下,還會依角度和皺褶的不同,顯現出彩虹的七色光暈。

我依然按老法子,把布沿著軀幹捲成筒狀,在腰際間綁上皮繩固定。幼崽歪著頭打量我,牠輕輕捅了我的上身和下擺幾下,好似在幫我打理衣裳。我哭笑不得,覺得自己成為一枚異族掌中的布娃娃,任其裝扮、梳理成牠們認為的美麗模樣。

耳畔邊,忽傳來一波波震動,還有異族生物移動時,空氣往左右兩側推擠壓縮的聲響。碰踏碰踏、窸窣窸窣,兩隻蹼趾並不抬高,而是交互磨蹭著地面,這不是那位藍血女士的節奏。

有另名異族生物正走入我的視線盲區裡,若依這種不正經的走路習慣來推測,牠或許也是名幼兒。

果不其然,一名未曾謀面的「藍血娃兒」徑直走來,蹲下身子打量我,並咧開蕈傘和菌褶之間的縫隙對我發笑。我想,這或許就是牠們的嘴巴所在。

雖不知年歲,但牠的塊頭比粉血幼崽大上一點,走路和撥動四肢所產生的振幅也大出一些。

牠一靠近,那粉血幼崽的身體便會微微發顫,淡色的血液也會愈漸變得鮮紅,敢情是害羞了嗎?真好笑。牠們到底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還是部族或聚落裡的拍檔或配偶?

藍血娃兒的手上拎了個寵物提箱,乍看之下,也比我目前居住這只要略大一圈。

這屁娃並不安分,來到牠人房裡,竟不知作客禮儀,東奔西竄,四處打量。寵物箱籠在牠手上左右搖晃,裡頭的生物想必不會舒服,若換作我,搞不好早已吐了一地。

前後磨蹭了好一會兒,藍血屁娃才依粉血幼崽指示,把箱子擱在我的側邊。

粉血幼崽一放我回籠,我便走近箱壁,把頭臉貼上透明牆上打量。

定睛一瞧,發現這外出籠還真是不得了!若以舊人類的語彙來形容,就是堪稱「五星級大飯店」的住所。這座豪宅,並不需要使用長管式廢物吸收器來清理,箱內配備輸送廢物的履帶,會自動將廚餘和排泄物運入分解盒內,一秒輾成脫水微粒。箱頂備有燈炮,共有白光、霧燈、夜燈三種模式;鞦韆、滑梯、攀爬架均有,色澤剔透繽紛,好似海底珊瑚;儲食盆不只一碗,水果、穀物、肉類和蔬菜分別盛放,固定在鄰近床邊的木架上;水缸是白瓷製的,瓶身漆繪著花卉與飛鳥,如供奉在美術館內的藝術品。

頂著一頭橙子色毛髮的女孩是箱內唯一的住戶,她肩披一體成形的白色獸皮連身大衣,袖口拼接蕾絲和緞帶,明顯是行家特製品。

這一切,真有說不出的詭異。以往為求乾淨清潔,異族生物絕不肯讓我族穿著過於繁複的服飾。

不過,在看清那張令人難忘的清秀側臉時,我還是忍不住高聲喊出:「艾莉絲?」

女孩坐於床上,聞聲後回眸過來。不,她不是艾莉絲,雙胞胎中的艾莉絲只有十歲上下,是一個靦腆安靜的丫頭,兩頰上各有一個淺凹的酒窩,一雙碧綠色眼珠晶瑩流轉,像沉潛在海下悄然發亮的寶石。

當前的女孩約有二十來歲,身形雖好,然樣貌不甚突出,眼神空洞無光,好像只是隨意在臉上戳出幾個孔來充當五官,沒有出色的特點,容易過目即忘。

奇怪的事物不只這麼一樁。方才那般大力搖晃,她不但身子沒有七顛八倒,神態還很是泰然淡定,不,與其說是處變不驚,倒不如說,她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瀾起伏。

就像一尊精巧尊貴的蠟像娃娃,可惜,臉蛋做壞了。

藍血屁娃打開要價不菲的箱籠上蓋,用兩指夾住她的腰桿上提,放到我這方的攀爬架頂端。

我鮮少使用攀爬架,一時心急,只怕女孩會跌落下來,便奔到架下候著。

怎料,那女孩一站定,立時如上了發條的機械娃娃,身手矯健,敏捷靈動,從一處枝頭蕩到另一端枝頭。她愈蕩愈快,愈蕩愈低,不出五秒就站到我的身旁。

「她在當寵物前,是靠競技或演出維生的嗎?」這是我第一個念頭,隨後才想起攀爬架內建救援系統,壓根兒不需要我來操心。

見我無心上前攀談,那女孩呆愣半晌,也不主動過來發話,一會,又想打攀爬架根部「拾級而上」。我想,她算是非常恪守身為一介寵物,必須極力取悅主人的本分。

我該喊「別爬了,歇一會吧」嗎?隱然間,不詳和不悅的感覺充溢胸口,我知道這女孩並不對勁,但偏偏悟不出個所以然來。

藍血屁娃再次用指頭掐捏住她,推押到我跟前來。女孩腰間,繫著一條與我類似的皮質腰帶,一彈開扣環,那貼身的獸毛皮衣立即變得寬垮,像一圈撐開的傘罩在人體外頭。

等等……撐開的傘?

傘狀、蕈傘、蕈狀物、異族生物、看不出表情的平滑五官……我知道這女孩活脫像什麼了。

「恐怖谷」──剎那間,我想起學習時代聽過的一個情境用詞。對於那些長相與我族近似卻非我族的擬態生命,無來由地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排斥和噁心感受,這就是所謂的「恐怖谷效應」,而常見的對象有:蠟像、雕像、機器人偶或仿生人。我懂了。

這女孩,並不是「純天然」的我族中人,還有,我知道她為何臉面平滑、無所表情又默然無語了──都是為了迎合異族生物的喜好。異族生物們喜愛與自己的長相類似,卻又不是那麼相似的個體,所以,五官深邃、眉目姣好、長相與之差異過大的我族最不見容於寵物店和販售場,也因此,眼小、塌鼻、薄唇的我,才會具有市場性和價值感。

藍血屁娃不只要拉下她的皮帶,更要令她渾身赤裸,與此同時,粉血幼崽也伸手來勾我的腰際,牠倆的動機著實令我毛骨悚然。

「你們這兩個可惡的娃們,是想觀看活春宮現場嗎!」我不住放聲痛罵,同時左閃右躲,亟欲脫離粉血幼崽的捕捉。

躲藏盒是藏不住人的,只有溫濕度控制儀間的孔縫……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小刀和日記了,我一點也不想和異族生物客製化的偽我族人媒合、交媾。

我來不及跑向孔縫,即被下擺拖地的緞面布料絆倒。布塊隨鬆脫的皮繩一道攤開,我光潔孱弱的身子在三道視線下一覽無遺。藍血屁娃反應最快,一掌拍上我的背脊,牠用右手的七個指頭掐捏住我,左手推倒那臉面生硬的女孩, 而後,把我硬擺到她的身上去。

想當然爾,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藍血屁娃用力過猛卻不自知,我的第五、六節背骨應聲斷裂,斷骨刺入臟腑吋許,造成體內出血。後來的事,我皆盡不知,歸來以後,那無臉女孩和藍血屁娃已然離去多時,不見所蹤。

由衷希望,牠們能就此從我的生命中永遠消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碰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