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 P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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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II】
猶記得,領隊曾胸有成竹地對大夥表示,只要隨他遁入地下道,在裡頭藏身一至兩季,就能逃過異族的捕捉和攻擊。
他說:「入侵者身長數十米,頭顱雖大,軀幹卻顯得細長。蕈類蒂頭般的柱狀下身,只連接兩片短短扁扁的蹼,蹼上各有七個趾頭。這樣的構造,難以鑽洞,自然潛不進地窖和下水道。」
這套說詞,幾乎所有逃亡者都信了。
有一路從南方來的毛髮蜷曲、體色黝黑的隊伍由一位體態精壯的中年女士帶頭,與我們爭奪半世紀前人們用來儲存軍需物資的坑道。我方人數較少,體力、力量和膽識無一能與之比拚,只好隨著這位發聲的男子躲進排放廢水的地下管道。
那一行人的下場,我不清楚;至於咱們,被異族生物派出的探勘部隊擒住時,隨身攜帶的肉乾、冷硬的麵團、乾淨的淡水還餘有將近五日的庫存。
【移入新籠DAY 10】
剖開的石榴保存不易,我擔心很快就會發臭,只好趁幼崽和藍血女士不在時,悄悄扔進廚餘孔裡。
偏不巧地,後來提供的伙食,要不是一些榨不出水分的根莖類,就是汁液太淡太透明,無法在尿布墊上落下痕跡的果實。
難以書寫的日子,我實在閒得發慌、悶得發瘋,差點打起一截截外型與短蠟筆相似的屎塊們的主意。幸好,粉血小鬼掉落在箱內的一小片鱗甲給了我新的靈感。
異族生物提供的躲藏盒應是聚合纖維材質,然表面紋路摸起來有點像磨砂的聚氯乙烯。為防止割手,我用撕成細條狀的尿布墊纏住一端,在躲藏盒外沿來回打磨,直到它變成小刀的形狀。
持有刀具,並不代表懷抱著起身反抗或逃脫那一類崇高的願望。我只是想拿來切割瓜果、肉塊,撕裂過大過重又不合我身型的保潔地墊,以及在實在遍尋不著墨汁的時候,可以戳破指頭,汲取體內的殷紅。
但無論如何,我得先找到一個適合藏匿兇器的地方,以免遭到異族生物誤會,畢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害群之馬所在多有。
床鋪一覽無遺,而躲藏盒內太暗,會有誤傷自己的危險;若放到自動給水器旁,則可能造成破管……思來想去,還是只有溫溼度控制儀間的那道孔縫。
念頭方起,震動忽爾傳來,而且有逐漸加大的趨勢。異族生物回來了!
抬首上望,牠正在拆飼育箱的頂蓋。今天還不到大幅清理環境、更換床墊和替自動給水器加水的日子,所以,肯定是為了其他事務而來。
「上蒼保佑,千千萬萬,不要是那位藍血女士。」我向遠在宇宙之外,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神祇們祈禱。我知道,牠想把我送到屠宰場去。
好險,是那隻粉血幼崽。
這傢伙過來時,頂多讓我割出幾道口子,噴出七八滴血,更甚者,斷個幾截骨頭……怎樣都無所謂,總好過任何可能危及性命的舉動。
牠抓起躲藏盒──或者稱作躲藏遮罩更為合適,看我是否窩在裡頭。我揣著懷中的小刀,一邊觀察牠,一邊飛快地閃身進入縫隙裡。
先前寫的兩三頁日記,我小心地捆成卷軸狀,塞在躲藏盒的邊角。縱使日後被發現,應該也不打緊,看在異族生物眼裡,那些我得費盡洪荒之力才能落下的墨跡,不過是一團團垃圾般的棉絮。怕只在,牠們把清潔屎坑和廚餘孔用的長吸管伸進箱內,不費吹灰之力,就破壞了我十日以來的心血。
十日……對,沒錯,算算日子,我來到這個家已經十日了,至於被異族生物活捉,養在暫時飼育籠的天數則有二十日。那個時候,沒有保潔舖巾、尿布墊、毛毯一類可作為文字載體的工具,每天早晨,我只能在心裡反覆數著日子,並強迫自己牢牢記憶。
平心而論,這麼做的意義何在?嗯,其實沒有。感覺自己仍在思考、仍在索求、仍在進食與吐息,或許就是身為一介寵物的生存意義。
粉血幼崽開始尋我了,躲藏盒找不到,牠便掀起我的凹型睡床、儲食盆和水缸。
「噹啷──」
伴隨清脆的聲響,是輕微的地鳴和灑落於地的數升飲用水。滾滾洪水氾濫成災,要不是吸水性佳的地墊發揮了滯洪的功能,恐怕所見之處即成一片汪洋。
真不知異族生物在想什麼鬼,平均體積不逾兩公尺立方的我族,怎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攝入大量水分?又,牠們到底在水裡添加了什麼配方,抗生素、營養劑、類固醇還是生長激素?
不好!充當地板的墊布若是被丟棄,辛苦寫下的日記搞不好就會被一併收走。情急之下,我把小刀丟在地上,用腳推撥到溼度計的下方。
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鬼,只有無能、愚蠢和任性這點,與我族的幼子們幾無二致。
牠舉起纖長的前肢,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好像在說「怎麼辦」。趁著牠手足無措,在房裡來回踱步時,我五步併成一步跑,用競技的速度衝了出去,撈起半浸在水中的日記,返身回到最適合藏物的縫隙裡。為求方便排水,溫溼度控制儀不但底座挑高,架設處也高出休憩臥榻區約半公尺,因此未受水災波及。我抽出用毯子裹住的幾張尿布墊,一一平鋪開來曬乾,果不其然,有不少字跡暈開來了。
異族生物行動時,震動總是優先於聲音傳遞,或疾或緩,時近時遠。這震動是打幼崽體內發出來的,我認不得這頻率,牠好似在喚我,也好像在叫喚遠處的家人。
地面搖晃著,為了抽出飽吸水分的地墊,那幼崽把皮革床榻挪出籠外,不久,又去打躲藏盒和儲食盆的主意。
我不願被牠捉住,但更不想讓牠看見藏好的物品,該繼續躲避,還是乾脆「棄暗投明」,實在是個好問題。
躊躇不決之間,一陣龐大的地動天搖使我重心不穩,向前跌了個狗吃屎。近乎在同一時間,一圈膠質的觸感纏上腰間,垂眸一瞥,竟發現在那隻緊縛著我的觸手下流淌的,是夜空般的暗藍色血液。
「幹──」
我差點就嚇尿了!藍血女士是在什麼時候過來的,我竟一點兒也察覺不出。
幸好,今早供應的餐點只有烤甘藷和幾枚扁豆,水份不高,還不足以增加牠對我的痛惡和嫌棄。
藍血女士把我勾出籠外,轉身,一把扔給了那粉血小鬼。我凌空飛騰,從一成人之手換到一小兒之手。異族生物滑溜軟質的肌膚雖不致使我骨折或挫傷(在此並不計入被自己的手腳打到、壓到、拐到、脫臼或任何不正常彎折等可能性),然高低差少說都有三公尺左右。猝不及防下,我的一顆心臟都快跳出心窩去了,下身最終還是傾瀉出兩三點腥黃色雨滴。
牠們拋接我輩,就像拋接皮球或玩偶那般容易。我體長一米七,在族內要算中等,不過,在身長十餘公尺的異族幼崽與成倍的藍血女士眼裡,一米九和一米七的差異毫無意義。
「別弄我。」好不容易坐定後,我低聲對那幼崽說。瞪著牠平順光滑,看不出任何神情的臉孔,發出毫無示警和威嚇作用的低鳴,是我為捍衛自尊所能做的最後抵抗。
幼崽高捧起我,到牠的左邊臉頰磨蹭幾下,像對待愛憐無比的寵物。對,我是寵物,而牠是我高尚尊貴的主人,儘管不願正視這些如夢魘般的真實,然而,真實就是真實,不容置喙,亦不容撼動分毫。
牠撥開我額前的瀏海,料想是想查看三天前留下的那道傷痕。為防再次弄傷,牠不但磨平指尖的鱗甲,甚至還鍍上一層稀薄的保護膜。但很抱歉,這並不會提升我對牠的好感,只消牠不來碰觸、不來打擾,就夠令我感激涕零了。
箱內無鏡,我也非喜愛梳洗打扮的女性,飲水時順道照看一下臉面就已足夠。透過水盆和撫摸額頭的觸感,我知道創口已然癒合,剩只一道淺淺的粉紅色蟹足腫。
膠質指腹在微微突起的疤痕上來回滑動,一遍遍,持續約有一分鐘之長。我天生體質如此,無解,更何況,牠們還捨棄傳統的廣效抗生素、鹽酸四環素等外用藥方,使上能催生細胞分裂增長的強效劑來治療這點小不啦嘰的皮肉傷。
不一會,幼崽玩膩了,十四根滑不溜丟的指頭改在我的胸腹、腰臀之間游移、按壓、探索,不時還掀起環在我身上的純白色纖維質罩衫,細數胸下的骨節和豎起的汗毛。
唉,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痛」,只不過……好的是我自己的瘡疤、我自己的痛。
這種時候,就會萬般慶幸自己身為男性。女性一進入青春期,胸部就會明顯隆起,腰臀比也會逐日擴大,除此之外,自尊和傲性也是日益增長,要是她們遭受到這般待遇,肯定會備感……難以忍受的羞恥和屈辱。
我用眼角餘光偷覷藍血女士的動向,牠在我的箱籠地板平鋪上一層相同質料的保潔墊布,順便抽走廢料回收區裡的尿布墊,檢查屎坑內有沒有新的產物。
牠可會疑惑為何尿布墊總是無端缺了一角?
但見藍血女士把睡榻、儲食盆、水缸和躲藏盒粗魯地放回籠內,並且,像揉捏黏土似的搓拉一坨材質不明,長近三公尺的膠狀物,待其乾燥、塑形後,再把它挪移到我的床邊。
我任由幼崽把玩,直到一發不響也不疼的空氣砲打在牠身上,膠質肌膚內凹些許為止。幼崽接獲號令,托起我,放入籠中這柄尖戟狀的陌生物體上。
離地三公尺,不明不白的我生怕摔瘸了腿,除了像半世紀前滅絕於棲地大火的澳洲熊種般抱住枝幹不放外,什麼也不敢辦。藍血女士瞧我渾身孬樣,憤恨地把我拽回保潔墊上,牠將觸手探出籠外,不久後,又把拉長成條狀的數根透明枝幹紛紛鑲嵌到尖戟的左右兩方。
到底在搞什麼鬼?
難不成……是在製作給我的「玩具」?
「嘖。」我不住彈舌,勉強算是抗議。如果預算足夠,為什麼不採買廚餘和排泄物的分解噴霧,或者是那種只消按壓一次,就可以讓室內盈滿馨香的除臭去味裝置?要不然,驅蟲用的音波發送器也好。許多我族同伴離開寵物店之前,我曾見過他們的主人購置那一類商品,雖然我不清楚異族生物的交易和計價方式,以及自己到底值多少銀兩。
抱怨無用,我伸出一根指頭,捅了透明的軀條一下。這玩意光滑丟溜,枝幹交錯擺動,與異族生物們的上肢觸感很是相似,彷彿擁有自我意識和生命。
「仿生樹,還是攀爬架?」我小聲咕噥,腦袋同步搜索起舊時代的攀爬架樣貌。那是一種常見的遊樂或訓練設施,通常用金屬質的條狀物拼接成若干立方體或幾何造型,供小兒或士兵在外頭或其間穿梭。
像這樣軟質、延展性極佳且自帶AI救援功能的大傢伙,我還是第一次見得,而且,這東西還是由異族生物親手灌模、捏塑出來的。
為什麼我會知曉這東西自帶AI救援功能呢?那時,我還在思考,尚不及理出頭緒,渾蛋幼崽沒耐心等到全株定型,硬要把我放在風乾僅六七成的枝條上。糨糊狀的枝條耐不住重量,很快地下垂斷裂,我沒了支撐,險些一屁股栽在地上時,最上方的尖柱自行彎折下來,撐托起我,成為可供人安全墜地的跳床。
異族生物希望我能自發玩耍,更切實的說法,是用「玩耍」這個舉動來取悅牠們。即使爬得再高、跌得再重也無礙,橫豎,內建的智能系統會自動接住我。
製作者的用意,或許是想藉由讓寵物與質地近似異族生物肌膚的玩具接觸,來拉近主人與寵物的距離,增進彼我之間的信賴和親密感。
但很抱歉,我實在拿這類膠狀軟爛的東西沒轍,尤其是異族生物們龐大逼人的存在感,總讓我沒來由地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深惡痛絕的憎厭,尤其是這隻恣意放縱的無賴幼崽。
每每,我才剛踩著叢生的枝幹,慢慢地朝樹下挪動,腳尖還未觸及地板,這小子便會伸出兩指,輕輕彈撥我的腰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重新掛回枝條上頭。
即便牠出手的勁道或準頭有誤,使我飛得過高、過偏都無妨,攀爬架的枝條恰如異族生物可延伸的柔軟上肢,總能不偏不倚地擁我入懷。
「混蛋,到底是讓我玩攀爬架,還是讓攀爬架玩我!」有一回,我差點咬到舌頭,忍不住放聲唾罵:「你讓我玩,我就一定要玩?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腦袋生疼,視線也隨之昏花,須臾間,記憶膠捲倏地在腦海內滾動起來,眼前浮現出畫面若干。
許久許久以前,在核武的兵燹猶未遍及這塊大陸時,我也曾經擁有過,那種白白萌萌、團團滾滾的,可愛又可憐的穴居動物。
初時很幼小、很迷人,為了討好牠們,我備了鮮草、飼料、開了許多孔洞的隧道玩具和藤編球。無奈,牠們不愛吃、不愛鑽孔,只管咬爛所有箱籠和碗盆。某天,我實在氣極,硬是捉住那對三角錐狀的長型耳朵、推動丸子一般的棉白屁股,把牠們死推活拉地趕進隧道裡。牠們逃出來,我就再故技重施一次,一回又一回,樂此不疲。
數月後,小傢伙們不知怎地變了模樣,一隻隻腫得好大好肥,沒結紮的下場,一胎就生了半打以上,賣不掉,送也送不出去。
當時,母親說:「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話,再養大一些,就送去屠宰場吧。」
唉。
仔細想來,這一切都是報應,估計藍血女士和牠的粉血幼崽,總有一天也會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我闔上雙眼,放棄掙扎,只管揉著腫脹的兩鬢,靜待幼崽厭膩的時刻來臨。
一刻鐘過去了,幼崽還沒玩罷,倒是有一陣鋪天蓋地的強震先行襲捲而來,逼迫牠與我停下手邊所有動作。
依我猜測,震央在藍血女士頸間,蕈傘和蒂頭交接的部位。我老早習慣身邊的震動不是真震動,而是異族生物間「類聲波」的傳遞。這波震動,若換作我族的女性來吶喊,就會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嘷。
因有一坨黑黑髒髒的甲殼狀物質,正停駐在我的躲藏盒頂上。
太古活化石──不潔和罪過的化身,每一條觸鬚和節肢都沾附著各式細菌和髒汙,打地球生成時便存在,不但在三次世界大戰和數度核爆中倖免,還不斷生成新的變種。近期,又因大量攝食異族生物引進的糧食和代糖,演化出無比巨大噁心的後代。
藍血女士頻繁擠壓空氣,打出高壓砲數十連發,轟然巨響讓我猛然憶起沙場上的殺戮血腥。活化石軀幹受創,傷重不治,屍塊四散如遭受砲彈穿腸的衝鋒戰機,我的住所也因此多出幾洞方便逃生的窟窿。
殺生後,藍血女士使喚起自家幼崽,籠內籠外洗刷、風乾、殺菌、除臭、重新安放儀器、鋪設墊布和床罩。
大掃除的時間到了,這種時候,我會被擺入空無一物的暫時置放箱內。我心下一凜,想著絕不能讓日記滅失,忙偷了個空檔,把小刀和尿布墊收整好,藏入長袍中,在腰腹間綁上一條皮繩,好把東西固定在胸前。
無意間發現藍血女士的弱點,竟與我族部分女性一樣,既可愛又可笑,在往後貧乏無趣的歲月裡,肯定會成為我最佳的精神調劑品之一。
入夜後,那幼崽睡下了,我割開香味嗆鼻的新尿布墊,拉平變形床板一隅,把晚餐甜菜根的尾梗捏成筆型,寫下今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