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GET UP

本章節 4207 字
更新於: 2023-05-02
【記憶殘篇I-I】

啜泣聲,隱隱從鄰近的箱籠內傳出。

若我沒記錯,那裡面住著一對雙生姊妹,大約十歲出頭。暗金色頭髮的是姊姊安娜,橘紅色的則叫艾莉絲。

聲音通常伴隨著震動傳遞,時而輕淺,時而激昂。

暫時性家寵放置籠是由特殊塑料結合少許合金材質打造成的,聲音、震動傳導性極佳。待在裡邊看時,是一座三乘三乘三立方公尺的暗灰色空間,四壁蕭條,無所陳設。異族生物隨意在籠子中央挖了個窟窿,要我們作為便盆使用,一天餵食兩次,牠們會打開頂蓋,將生菜、生魚、瓜果或未經烹煮的穀物用空投的方式送進來,待周遭開始發臭,再將細長的清掃工具伸進籠內,把廚餘吸走。


【移入新籠DAY 7】


新的一天,往往由「感受震動」開始。

上下、左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左右左右……

規模五點零左右,震央在籠外,距離我頂上約半百公尺高的透明色天花板。

「這波動……感覺上又和昨天、前天的都不同。」我暗記在心裡,並發出無聲的喟嘆。異族生物用震動取代聲音,與同類傳遞並交換所有訊息,其符碼度量、規矩法制、文明活動等等,在在都不是智慧淺薄的我族所能輕易參透。

移籠之後,我睡得實在不好,每日晨間,震動一從箱頂傳來,我便立即驚醒,但先前住在寵物店時,也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

在遙遠的過去,我族習慣被聲音喚醒,一段音樂,或一句叫喚。要不然,或輕或重的撫觸或搖晃也行。

異族生物貌似沒有發聲器官,行動時,通常也不怎麼發出聲音,雖有成雙成對的觸手和蹼趾之類的構造,卻不經常觸碰彼此。自被捕捉以來,我逐漸發現,牠們甚至沒有使用文字或符號的習慣。

現在待的飼育箱,比之前的暫置籠大上不少,而且不再是兩人一房,而是僅供一位獨居的透明色強化塑膠纖維屋。

成日清閒無事,我索性躺在凹成碗公狀的皮革床板上繼續假寐。暫置籠中沒有床榻和被褥,我與同房的仁兄只能各據一角,在寒冷的冬夜裡蜷著身子入睡。新籠有變形床板、毛毯、溫溼度控制儀和自動給水器,可嘆這些裝置都沒有配備液晶面板或遙控器可供操作,我得觀察異族生物的使用方式來自學,來日若熟稔了,就可調整成能令自己感到最舒服的模式。

「啪喀──」細微的聲音伴隨震動發出,飼育箱的頂蓋被人揭了開來。

有人來了!我來不及遁入躲藏盒內,只能驚駭地縮起身子,用不知名的動物毛皮蓋住頭顱。

躲藏盒──這是飼育箱裡最高聳突出的擺設,黑色的四方柱蓋子,其中一側挖了個洞作為出入口,供我想裝死或耍自閉時進入待著。

儘管我無法以一己之力撼動盒子分毫,但以異族生物的抓取力,或徒手擠壓空氣造成的物品挪移現象,即可輕鬆將其掀開,使躲在裡頭的我完全暴露在牠們的視線中。

躲藏盒的設計著實令我百思不解,異族生物或許認為,我族的生態習慣和生長環境可以類比舊時代的貓、狗、兔或其他穴居動物吧。

目視雖然不及,卻能隱約感受到一隻果凍質感的大手朝這方伸了過來,將我連同毛毯環腰托起。毛毯滑落,我看見在幾近透明無色的膠狀肌膚下流淌的,是藍色的稠狀血液。這隻手臂──我能一秒認出來,它的主人正是這戶人家的成年女性,而不是指定要飼養我、令我移入新籠的那位幼崽。

異族生物的幼體,身長只約莫成體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二,大約十公尺至二十公尺,成體最高可達半百公尺,而嬰孩卻僅有我族成體的三倍長,通常不足五公尺。極目上望時,大致可依身高、氣色和體態判斷出該員的年歲、健康狀況、心情等等。

據說心情不錯時,血流的速度較緩,顏色較淡,質地也較清澈。尋常時候,雌性的血液呈淡藍色,雄性則為粉紅色;慍怒的話,顏色會加深一些;盛怒之下,會顯現出鮮豔刺目的純色,流速亦如波濤澎湃的洪水。

據說……雖說是據說,但到底是聽誰說,我已經記不得了,可能是許久之前從媒體上獲知的,也可能是鄰籠的那對姊妹,或者是那不知所蹤、萬般惹人嫌惡的前室友。

深藍色血液的異族女性令我「降落」到飼育箱中挖有坑洞的一隅,牠正生著氣,蕈傘般的頭顱噴發出高熱的煙幕,滑溜的左右觸手不斷交互推撥著空氣,使地面發出一陣陣激烈的鳴動。光看那平滑的臉面,我不清楚牠的五官位在何處,但如果牠能吐沫,此時肯定已經噴得我滿臉唾星。

其實,牠不必吐沫或出聲咒罵,光只拐動那幾隻滑不溜丟的指頭所形成的衝擊波,就足夠震得我腦袋生疼,無法好好直立了。

箱內坑洞有二,一是廁所,一是廚餘孔,那母的偶會搞錯,像今天,牠就把我誤擺到廚餘孔上。牠放下我,把和暫放籠清潔器同款的長吸管對準屎尿坑,不知啟動何裝置後,管子開口處迅即吹起一陣強勁的疾風。這幾天,我沒拉出多少屎尿,完全是因為食不下嚥──半熟的瓜果、不知名的整隻生魚和嚼之無味的菜梗,牠們到底是哪來的知識,覺得我族可以光靠吃這些食物存活。

強風吸走了我的山羊便便,一顆、兩顆,就兩顆。七天了,我只拉出這兩顆硬邦邦的圓便,一點都不正常。正常的排泄物應該要是長條狀、褐色、軟硬適中才對,但我已經很久沒製造出完美的屎塊了,溯其時日,大抵要回推到異族生物強行入侵我族基地,把我和同伴分批捉住,放入外出式便攜籠的那天起算。

長時間緊張、焦慮、恐懼和拒食,自然排不出象徵身體健康的屎尿。

我知道,異族生物想藉由觀察進食狀況和屎尿形狀,獲知我目前的生理狀態。牠可能天真地認為,只要把我按到坑上,雙目緊鎖著我的一舉一動,就能逼我再榨出幾顆屎來。

但顯然是行不通的,我沒有看著他人的臉拉屎的興致,而且,對象還是異族生物的雌性。

見我紋絲不動,藍血女士更顯憤怒。一會兒後,牠不願再行等待,徑直將我向上提起,放到透明箱頂上,準備進行各種例行性的身體檢查。

巨大的指頭翻撥眼瞼,觀察瞳孔、眼白是否有黃濁或血絲,眼眶周遭是否殘留眼屎;彈指在耳邊發出震動,視我的反應推估感知能力的靈敏度,是否有所遲滯或喪失;捏拉下顎,檢查牙齒和喉間是否出現不正常的斑點,舌頭的顏色、苔痕過紅或過白都是異常,如發現異狀,就要儘早通報處理。

此外,上肢、下肢的可曲折性和軀幹的柔軟度也要確認。確認的方式,就是先讓我們彎折成L型,背部挺立,雙腿打直坐在箱上。而後,牠們會伸出一根指頭,輕輕按壓坐骨上方約兩吋高的部位,紀錄可彎折的幅度,而可彎折的上限,以我族不堪負荷,發出「啊、哇」的呻吟聲或露出痛苦表情為判斷依據。

罕見異族生物使用工具,此時依靠的也不是與舊人類相似的尺或測距儀等等。我推測,牠們大概是用自己觸手上的斑紋來計算,以指尖作為起點,往上推幾個斑點即為幾公分。

打從被捕捉起,每天早上我與同胞們都要被異族生物惡搞上這麼一回。輕微地揉捏臉部也就算了,震耳欲聾的空氣爆破聲往往令人難以忍受,至於按壓,那可真會造成心靈上揮之不去的夢魘,以及身體上難以修復的創痛。起先幾日,我拉不下臉來放聲尖叫;後來,每當後背傳來一陣濕涼黏滑的觸感,不待他人碰觸,我便會不計形象的發出大叫。

據傳,異族生物的智商約有我族的一點五到兩倍高,負責領導或傳授知識的階層甚或能達到三倍或五倍。過去,這些數值往往唬得我族一愣一愣;如今,我已然不願盡信。

按壓當下,表皮的顏色就會變異,要是壓得重些,膚下的血色就會被慘白取代,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牠們竟一點也不懂,還以為是我們的循環系統發生若干異常,緊張到發出接近淺層地震般的震動。

但仔細想想,異族生物的外型滑溜剔透,平素又喜用震動取代身體接觸,碰觸我族的頻率遠超過自家幼童,不明白我輩眼中的「常理」,也是無可厚非。

像現在,藍血女士催促自家幼童晨起的方式就不是叫喚或撫摸,而是推壓空氣,形成震動或無聲的音波(或許並非無聲,而是超出我族耳朵所能接收到的赫茲)去擊打其身。震動會推擠異族生物的肉體,造成壓力並改變外觀,幼崽的身體尚未塑型,質軟稀爛,一挨到空氣砲,就像被人揍了一拳的史萊姆,很是滑稽有趣。

粉血幼崽緩緩打水床般的臥榻彎身坐起,平滑的五官,看不出是一張睡傻了的臉,還是正發著怒上眉梢的起床氣。然而,血色漸濃。

我坐在箱頂,靜待一場暴風雨來襲。箱高三餘公尺,若是貿然躍下,縱使沒拐到脖子也會斷了腳跟,不如坐在箱上暫待一會,橫豎哪裡也逃不了。

粉血幼崽壓縮空氣的本事很不靈光,縱然牠奮勇急攻,許多時候,震動還沒傳到藍血女士身上,就在途中散失了;反觀藍血女士駕輕就熟,數發真空波彈無虛發,若異族生物的身體不是那樣地光滑柔韌,還自帶化除衝擊的功能,那幼崽早就渾身窟窿,倒臥血瀑之中了。

那女士站著,幼崽則坐在床上,空氣砲飛快地在牠們身側來回激射。幸好,交火處距離我頭頂大約還有十至二十公尺高,打不到我,也打不到我腳下的新窩。

我在心裡數數,一秒一數,直到近五百時,這場家族大戰才畫下休止符。

即便語言,不,交流方式不同,我也能猜出個中一二,這兩個傢伙應該是為了我的事情吵架。

表明要帶我離開、讓我移籠的是那小鬼,選定新籠、周邊配備和飼料的也是牠。起初兩天,牠興致正盛,餵食、健檢、洗浴、掃除什麼的勢必躬親,然回家還不逾七天,這一切都變成那位藍血女士在處理。

若用我族的話來理解,方才那一堆空氣的對撞即是:

「既然你不想自己照顧,那一開始就不要養!」

「等我有空就會去照顧了,妳先幫我一下是會死喔!」

「我不管,你自己過來處理,老娘再也不想幫你了!」

「滾開!我的寵物,我會自己想辦法,不用妳費心!」

結束激戰的最後一擊,是那小子把兩掌共十四根觸鬚併攏成球狀,將周遭的空氣壓縮成一顆籃球大小的衝擊彈。彈丸打在那女士的肚皮上,雖不致傷,卻能讓外皮凹陷吋餘。

女士滾輪般的下襬向後滑動些許,在原地怔愣了好一會,其頂上蒸騰的煙幕雖愈顯焦黑滾燙,但牠卻不再反擊了。

悻悻然把如同透明水母與大型蕈傘合成體般的龐大身軀旋了個圈,牠穿越由沒有固體型態的量子線和電漿色網交織構築而成的室內隔間遠去。

幼崽走近我,純紅的血液愈漸淡化為粉色。牠用指腹,輕輕在我的額上來回擼動,指尖的鱗甲劃過眉心時,劃出一道不短的口子。

我沒出聲表示意見,倒是牠在驚慌之下發出了無聲的尖叫,我雖聽不見,卻能感到周遭隨即傳出的微幅震動。

這事不是第一回發生了,剛回家那天,牠就差點在測試柔軟度時弄斷我的第五、六節肋骨。

牠放我回籠,在房內徘徊數圈,不久,也跑開了去。大概是想到儲藏室一類的地方,拿個簡便醫藥箱什麼的過來,舊時代的白藥水、碘酒或雙氧水之類的,朝我當頭淋下。

我當然不想讓牠如意,氣味難聞不提,淋得濕透,代表要背負遭受風寒的危險。

兩位異族離開後,我翻出早些藏在躲藏盒裡的半顆富含果汁的石榴和菜梗,撕下一截平鋪在廁所旁的尿布墊,把自己擠入溫度調節器與加濕器併排的空隙──異族生物最不易抓取的角落,匆匆記下這些段落。


【註】為讓讀者容易理解與想像,本作中的度量衡統一為「公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