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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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02
爐膛中火光熊熊,正燃燒著一塊赤紅的熱鐵。天已擦黑,冶坊中光線昏暗,只有那團火是唯一的光源。
司空衍站在爐前,脫去外衣,擼起袖子,露出一對修長結實的臂膀。他目不斜視,雙眼仔細觀察鐵塊的色澤變化,金紅色的光芒映照在他臉上,恍若神佛塑像般的莊嚴。
他就這樣幾乎一動不動地盯著爐子看了小半個時辰。秋日涼爽的天氣,青年的額角卻滲出熱汗,一縷被汗水沾濕的頭髮貼在鬢邊,他也不曾去管。
冶坊中確實悶熱極了,晦人即便在一旁坐著不動,渾身也細細地泛起了一層濕意,教人想起春日雨天將至的那種潮悶。
「『肉鐵』?它是做什麼用的?」
「不知道,大約是顏色特別,鑲著好看罷了。」
司空衍追問:「那你知道猞猁幫嗎?送我發簪的婆婆說,製造的原料是一個猞猁幫的人給她的。」
晦人搖頭:「沒聽說過,估計是哪個老早就被滅了的小幫……誒,不對!」
他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把司空衍嚇了一跳。
「怎麼了?」
「我怎麼就說出來了……本來這些情報可是要跟你收費的!」晦人跺著腳,懊惱極了,「你怎麼不攔著我!」
司空衍:「這也是我的錯?」
「我不管,反正你聽了情報,就要拿東西換給我。」
司空衍不得不再次問出那個鬼打牆一般的問題:「你想要什麼?」
「我不知道!」
「……」
因為自己不小心說漏嘴而強行要求對方支付報酬,這分明是小孩子的強盜邏輯。司空衍一面腹誹,一面不爭氣地迅速妥協了。
「那我造一把小刀給你,專門用於防身和打獵。沒有意見的話就這麼定了。」
晦人狐疑道:「你是不是怕我再用壞你的東西?」
司空衍移開視線:「並……並不是。」
「你說謊也說得太明顯了!」晦人嚷嚷。
不過知道自己幹活的成果確實令人髮指,晦人不滿之餘也只能摸摸鼻子,姑且算是接受了司空衍好意。
此時,司空衍不動,晦人便像是要比比耐心似的,也紋絲不動地等著。這本不算什麼,曾經為了伏擊目標,他能在冰天雪地中趴上一整晚。
同樣是漫長的等待,等待目標出現時他只覺得心如止水,而等待一個鐵匠為他鍛刀,卻讓他莫名的燥熱。
司空衍終於不再盯著火焰了,他抄起大鉗伸進爐中,俐落地夾出那塊已被燒成金色的熟鐵,放到鍛造臺上,片刻也不耽擱地錘打起來。
當——
火星四濺。
晦人饒有興味地瞧著司空衍的動作,他長腿岔開,下盤紮得很穩,揮動錘子時由腰部發力,上半身輕輕一擰,臂膀便畫了個圓,掄著錘子精準地落在了鐵塊上。
青年神情專注,每一錘落下時絕無遲疑,似有萬鈞之勢,最終接觸時卻只發出了短促的清音。
當——
再仔細一瞧,每一次敲擊只能使這鐵塊的形狀產生微乎其微的變化,但司空衍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似的,就只是一下一下地敲著。他甚至並不十分用力,明明是鍛造兵戈之物,錘聲規律清脆之餘,竟有種融雪滴落的溫柔意味。
當——
晦人受過訓練,目力極好,電光石火在他眼中也可放慢細察。在錘子受到鐵塊反彈力道的一瞬間,他看見司空衍的臉頰肉頗為滑稽地抖動了一下,像是要趁機松一松平日繃緊的麵皮。
青年身材並不壯碩,但十分勻稱,儘管細小的熱汗隨著叮噹作響不斷迸飛出去,百餘下錘打之後他仍然站姿牢固,不顯頹靡。那敲擊的震顫沖刷過臂膀,震得手臂上條條青筋都浮凸起來。那奔湧著血液的脈絡沿著胳膊往上攀爬,最後隨著肌肉線條,隱沒在了肩膀處堆成一團的袖子裡。
「這地方好熱啊……」晦人咕噥。
司空衍瞥了他一眼,手上動作不停。
錘煉的過程可說十分枯燥無趣,司空衍以為晦人看一會兒便會出去了,誰知晦人抱怨歸抱怨,人偏偏不走,一雙眼睛就這麼幽幽地盯著他,怎麼也不挪開。
那眼神就像貓狗伸出舌頭舔了他一口,留在皮膚上的感覺涼颼颼又黏糊糊的,與其說是如芒在背,不如說是有些難為情。
司空衍又錘打了一小會兒,終於無法忍受地暫且停下:「接下來也都是這樣,沒什麼好看的了,你要是熱就先出去。」
「沒關係呀,你繼續,不用管我。」晦人一副善解人意的語氣,沒有要挪窩的意思。
司空衍只好繼續工作,畢竟打鐵要趁熱。那鐵塊已被他鍛打得變了形狀,乍看像一團柔軟的,發光的黏土。
他將熟鐵放入溝槽,澆上滾燙的生鐵水熔鑄,再接著鍛打。一錘下去,星子比出爐時更盛,在昏暗的坊內,像是驟然爆開了一叢火樹銀花。
晦人眼睛一亮,身體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地哆嗦了一下。
那火花極亮,飛得又快,絢爛無比又轉瞬即逝。
當——
又是一錘,星輝迸濺。晦人喜歡極了這景象,不由得起了追逐那一簇光的念頭。他心中恍恍惚惚,身體卻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一粒明亮的燃燒著的灰燼。
他攤開手掌,只見掌心烙下了一個小小的焦痕。
「你幹什麼!」
司空衍扔下錘子過來抄他的手,粗暴地拖去冷池泡水。
「捉到了,但是不見了。」晦人還兀自有些失落。
司空衍把他的手壓到池底,嘩啦一聲,便雙雙沒到了肘部。這池水本來是用做冷卻熱鐵的,冰涼無比。晦人伏在池邊,水中手指尖凍得發麻。同時他也感到了身邊青年運動過後氣血旺盛的熱氣,司空衍身上平日裡聞起來冷澀的金屬味道,被熱度一熏,竟忽然有了焚香似的錯覺。
晦人打了個激靈。
「很疼嗎?」司空衍問。
「是水太冰了。」晦人齜著牙道。
透過爐火的微光,他看見水下按住他的那隻手,腕上有一個剛剛才脫落血痂,露出了粉紅色嫩肉的傷口,而這些日子司空衍手上一直是纏著繃帶的。
是那天被自己咬的嗎?那時咬得竟這樣重,到如今才好?晦人回憶起和司空衍初次照面的情景,總覺得那是久遠以前的事情了。
「很疼嗎?」這回換晦人問。
司空衍一開始沒明白他指的是什麼,頓了一頓才道:「已經不疼了。」
「看這樣子,今後怕是要留疤。」
「無所謂。」
晦人聽了便挖苦道:「你要怎麼和人解釋你手上有一圈牙……」
司空衍驀地把晦人的手從池中拽出來,左右端詳他的手掌,道:「幸好燒得不嚴重,上點藥就沒事了。」
「唉呀別管我了,你接著打鐵去吧,我還想看。」
「你當這是雜耍表演麼?」
司空衍當真有些動怒,聞言反倒再也不掄錘了,拉著晦人三下五除二上了藥,把他攆出了冶坊。
「我真的沒事!芝麻粒大小的疤而已……」晦人在門外喊,「放我進去,我保證再也不亂動了!喂!司空衍!」
「信你我就是小狗!」司空衍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