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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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5-16
「閣主,九色商行剛剛依約送來了三箱珠玉作為報酬,還請閣主撥空清點。」

「嗯。」方璇懶懶地應了一聲,揮退下屬,對枕在他膝上的少年道,「磐州一帶盛產美玉,師父一會兒替你挑些好看的。」

晦人仰頭望著他:「上回說目標暫時殺不成的時候,派來見我們的人可沒好臉色,我還以為他們會賴帳呢。」

「事情成了,自然沒有賴帳的道理,更何況為了自己的人頭著想,乖乖履行契約才是上策。」

「師父,那些有錢的商人,還有朝中的權貴,他們為什麼這樣聽你的?」

方璇輕柔地摸著晦人的頭髮:「我們觀察目標動輒數年,是為了知道他心底的執念。只要抓准了一個人最渴望的東西,你便掌握了他的全部。」

晦人翻了個身在方璇膝上調整成舒服的姿勢。他躺了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那你也有執念嗎?」

方璇停在他鬢邊的手頓了一頓,晦人感到有一絲頭髮被扯著了,有些疼,但他不敢出聲。

「有,當然有。」

方璇回答,聲音沉沉的,斬釘截鐵又極盡溫柔,聽來竟有幾分毛骨悚然的意味。

晦人識趣地住了嘴。他或許稱得上天真,可在揣摩師父神色這方面,多年下來他可說是被訓練得十分機靈了。

於是他嬉皮笑臉,撐起身子道:「我現在也有一個執念。」

「喔?」

「我想師父晚上給我做蓮子羹吃。」

「老規矩。」方璇淡淡地說。

晦人立刻殷勤地問:「師父想清理誰?」

「我和州吏之間傳信的接頭人,不可靠了,留著無用。」

「那他的家人?」

「州吏那邊自會把事情壓下,若有人執意要查,一併除去。」

晦人撒嬌道:「那就不止殺一個人啦。」

「到時自會有別的東西賞你。」

「師父可要說話算話。」

「自然,師父什麼時候騙過你。」

晦人心滿意足地重新躺回方璿懷裡,像一隻等待撫摸的毛茸茸的小動物。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讓煩心的人再也不能說話,將眼前的障礙全都掃清。獻上師父喜歡的,想要的,去換取他的一句誇獎,一頓親自下廚的早飯,一個晚上的同榻而眠……以此為榮,以此活著,從未有過差池。

想要得到別人的喜愛,不可能有第二種方法。



但很顯然,司空衍不吃這套。或者說,他還沒有抓到他的底細。
除了哥哥死亡的真相,這個人到底還渴望什麼?



當晦人回過神的時候,他早就沿著山路往下走出頗遠,已經看不見司空衍家那個又矮又破的小屋了。

他的懷中此時多了個硬邦邦的物件——那是他新得的刀。經過千錘百煉完成了刀刃之後,司空衍又花了半天時間,用牛皮和浸過油的麻繩製成了鞘。他做得仔細,晦人從他手中接過成品時,總覺得從鞘到刃都還留著一股妥帖的溫熱。

刃長三吋半,刀背厚實,不過一個男子的手掌大小。與其說是刀,不如說是一柄匕首。晦人拿到的當下將刃口貼上指腹,輕輕一撚,卻沒有看見血珠滲出來。

「不怎麼利……要是我原來那把刀在就好了,削鐵如泥,咻咻!可順手了。」晦人說著手掌虛握,淩空揮舞了幾下,彷彿真的舉著一把鬼神皆斬的利器。

「你那是殺人的刀,過日子用不著它。」司空衍平靜地說,似乎並不在意晦人臉上略顯失望的神情。

晦人在山林中緩緩穿行,一手放在懷中,隨時提防著可能出現的危險。然而四面只有潺潺的水聲和風吹過樹梢的輕響,一如既往地溫柔地掩護著他。

他穿過幾條無人的幽徑,又拐過幾個彎,便接近了山腳下通往城中的道路。

車馬經過道路的聲音和行人三兩交談隱約飄進晦人的耳朵,他聽得有些陌生。他已經有好多日不曾聽過這樣的聲音,此刻他離人群竟這樣近。

從天罡會逃出的那天他強撐著一口氣,沒命地狂奔,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像這樣,反而往來時的路走回去。

明明一開始只是好奇司空長樂一事,順便在此藏匿蹤跡,養精蓄銳罷了。可這些時日下來,司空衍那簡陋的房子反倒讓他生出些親切,以至於出門時還惦記著廚房尚在醃漬的雞肉,那應該就是今天的晚餐。

尋聲再往前走,道旁有一個破漏的草棚。晦人想起他跟蹤司空衍回家那天,曾看見他在這裡短暫地卸下重物,望著雨天發呆。

那時候的司空衍在想什麼?

青年身上各種金屬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若有若無地飄散在空氣中,晦人至今仍然覺得那氣味與濕潤的水汽一道,殘留在他的鼻端。

萬事萬物都有獨特的氣味,晦人向來能敏銳地察覺出來。師父,下雨天,刀,糖果,血,哭聲,恐懼……這些都是有氣味的,但是他總聞不出自己身上的味道。

其實這麼說不大準確,晦人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褲——他這些天全身上下都穿著司空衍改小了尺碼的舊衣,單就氣味上來說,早就和司空衍如同一人。

他現在是個沾滿了別人氣味的人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晦人莫名耳熱起來。

自詡是手藝人,偏偏針線活蹩腳得不行……晦人越走越感到衣物內側那些粗糙的縫線刮擦著皮膚,又刺又癢的讓人起無名火。

雖然那傢伙越來越令人在意,但究竟用什麼才能從他身上換到那些,曾經由師父給與的東西?

連日思索的疑問盤桓心頭,又總是無解。晦人煩躁地踢著石子,看著它一骨碌滾落到一旁。

「我不要……嗚……」

有孩童口齒不清的啼哭聲遠遠傳來,晦人回頭去看,見一個婦人牽著孩子,正慢慢從山坡上的小道走下來。

晦人僵了一瞬,本能地想藏匿身形,那婦人卻先看見了他,朝他一笑,接著低頭安慰自己的孩子。

「……囝囝不哭啊,娘親一會兒帶你到市集去買糖吃。」

婦人輕柔地說著,然而收效甚微。小孩兒一路啼哭不止,待走到晦人近前,已經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

「他……怎麼了?」晦人磕磕巴巴地問。

「想他爹了,可是人還在上游打漁呢,哪能這麼快回來,唉……」

小孩兒原本哭得直打嗝,見了晦人,忽然眨巴眼睛直盯著他看,眼淚鼻涕還掛在臉上,哭聲倒是漸漸收住了。

婦人面色稍緩,把孩子抱起來哄:「乖啊,老是哭,把眼睛鼻子都哭沒了,就不像大哥哥這樣了,你看看人家長得多俊!」

晦人向來知曉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在崢嶸閣時也見過不少垂涎他姿容之人,可偏偏這樣樸實的誇讚,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哪有……」

「小兄弟一個人這是要去哪兒?」

「我想去東郊市集。」晦人一邊說,一邊觀察她的臉色。

他躲在司空衍家的這段日子,天罡會說不定已經把他的畫像貼滿全城供人指認,但面前的婦人神色如常,親切地抱著孩子,和晦人並肩同行。

「正好,我和你一道過去吧,是想採買什麼東西嗎?」

「我有一個……朋友,在那裡做生意,我要見他。」

「很久沒見了?」

「是啊。」

大概半天?他今早才出的門。晦人心想。

婦人笑道:「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與朋友交,與人心悅,總想著天天黏在一處,結伴玩耍,別的什麼也不管。」

她說的情景對晦人來說十分陌生。他情不自禁地想像一番,要是司空衍願意花上一整天的時間陪他,無論幹什麼都行,那確實是挺快樂的……

雖然想也知道不可能。晦人撇撇嘴,再次感到了一陣被冷落的沮喪。

風從山頂降下來,拂過滿山泛黃的綠影,攪得千枝萬葉一齊搖動,發出了連綿不絕的,溫柔的沙沙聲。

婦人走著走著,聽著風感慨道:「要是我的大兒子還在,也該有你這麼大了,他從前最喜歡在這種天氣跑出來放風箏。」

晦人無言地跟上她,試著回想自己的母親,但是腦海中一如既往的一片空白。

長風吹過,斑駁樹影落在路上,落在他們的腳邊,金色光點調皮地搖動,像是引人踏進一條波光粼粼的河。

晦人一步一步踩著影子,在光的河中行走,直到腳底一陣溫熱。陽光並不嫌棄有誰來自陰影,一視同仁地裹住了他們。

「有蜻蜓!」小孩兒掙脫母親的懷抱,去撲那飄忽的透明翅膀。

婦人快步追上去:「慢點跑!小心!」

母子倆小跑步著,毫無防備地把後背曝露在晦人面前。

若這是一趟任務,扭斷他們的脖子也就是一瞬間的事,走著後面的晦人不禁這樣設想,可此時的他,看上去不過是個和親人一道出行的尋常少年。

他感到怪異極了,自己也曾經享有這般快樂景象嗎?幼年的記憶太過模糊,早已成了近乎虛無的夢幻泡影。

「哥哥!蜻蜓呢?」孩子站在路中仰望,睜大眼睛回頭問他,那眼神純淨無比,沒有一絲一毫他所熟悉的憎惡和防備。

晦人忽然不那麼著急想見到司空衍了,這條路是那樣寧靜,他想多走一會兒,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在走向一個並不歡迎他的世界。

「蜻蜓在那兒呢。」晦人在孩子身邊彎下腰,遙遙一指,「我替你把它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