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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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4-19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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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運時把耳機子推到小木盒兒旁邊兒接著說:「我大哥那人挺有才的,要不是文革,他准能考進清華大學物理系或是人民大學哲學系。就算退而求其次,他也能考入師範學院一類的大專院校,不管怎麼說,憑著我大哥的能力,在高考上絕對不會名落孫山。根據他的才幹和敬業精神,將來很可能成為某一領域的一流人物。他不但有學習物理和哲學的能力,也有發現和培養人才的本事。」周路平問:「是嗎,他發現和培養誰了?」吳運時說:「他發現和培養我了唄。」周路平誇張的大笑起來:「就憑閣下您,我還真沒看透。」吳運時說:「這有什麼新鮮的,誰讓您只有零點兒三的視力呢?」周路平說:「你哥去兵團都第三個年頭兒了,此間咱們也經常聊天兒,特別是有好些時候咱們還是背著人單聊的,怎呢就從來沒聽你說過這個呀?」吳運時說:「以前甭管咱們怎麼聊,都是你跟我耍貧,哪兒有機會說這個呀?」周路平說:「以前的事兒就別說了,今後我可要多多請教了。你哥憑什麼把你當人才培養呀?」吳運時說:「我哥從文革開始不久,到他去兵團前的三年多時間裡,經常給我念書、講書。他給我念過的書中,除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以外,都是他偷著藏起來的書。比如,物理雜誌,古代散文,兩次世界大戰的書和其他一些雜書等等。這些內容,他給我講完了,我都能聽懂,有些東西我還能記住。比如普朗克的量子概念常識;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常識;超導理論常識;司馬遷、諸葛亮、大李杜、小李杜、蘇軾、于謙、譚嗣同等一些人的部分詩歌散文等等。在馬克思主義哲學方面,他給我講過對立統一、質量互變和否定之否定規律,還給我講過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辯證關係方面的知識等內容。在古代散文方面,他給我講過司馬遷《史記》里的『項羽本紀』等內容,也給我講過《報任安書》。還講過《古文觀止》里的《前出師表》、《陳情表》、《阿房宮賦》、《前赤壁賦》等等。他還給我念過《紅樓夢》。在兩次世界大戰的知識方面,他給我念過一些描寫戰爭過程的書籍,也講過兩次世界大戰對後世的深刻影響等內容。他說:『咱們國家古代一些人的文章和詩歌讀了能讓人修身養性、開智明心。』他還說:『咱們國家民國時期,有很多專家、學者都是文理兼修的。比如:學理的知文;修文的識理。所以,這些人的科研想象力和科研能力在他們所掌握的文理學科的支撐下,不但大多都能超出其同代的一般專家和學者,而且他們的文學和其它藝術造詣也很廣深。比如五六十年代,有一次咱們國家一個代表團出訪。華羅庚在飛機上跟大家聊天兒時,給大家出了一副上聯兒:「三強韓趙魏」,徵求下聯而。當時人們沒能對出。後來華籮庚自己對出了下聯兒:「九章勾股懸「。其中上聯而里的「三強」和下聯而里的「九章」就是同一架飛機上的科學家錢三強和趙九章。兒「《九章》」還是我國古代的一步數學書。「勾股懸」又是勾股定理知識。「韓趙魏」是我國古代三家分晉的三個國家,是歷史知識。一副僅有十個字的小對聯而,一下子就包含進這麼多知識和人物,而且還很有情趣,若無文理雙修之工和豐富的聯想力與想象力,是絕無可能做出這麼巧妙的對聯兒的。由此可見一斑了吧。所以說,聯想力與想象力是科研的翅膀,文學熏陶就是科研的羽毛了。翅膀是科研的必要條件,能讓你飛翔的更高遠;羽毛是科研的充分條件,會讓你飛翔的更美。』他給我念書時,總是一邊兒念,一邊兒講。有時也鼓勵我說說自己的看法。就這樣,他把我的學習由被動變成了主動,由單純學習變成了共同研討。一段時間下來,我們雙方都覺得受益匪淺。他說:『通過咱們這麼長時間的學習,我覺得,你要是看得見的話,一定是個學物理或者學哲學的好苗子。我要盡我所能,一定要讓你多學知識,多長能力。你一定要記住:你眼睛看不見,要想取得和一般人相同的成績,必須要付出比一般人多出十倍、百倍甚至是千倍的努力。即使是這樣,也未必就能保證你一定成功,所以你在學習上必須要持之以恆、多方動腦、強化能力、不斷進取,萬不可稍有鬆懈。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有時候他看書看累了,我們就閑聊。比如:時間是無始無終的,空間是不是無邊無際的呢?從發展的總趨勢看,宇宙創造出人類,是否為了讓宇宙向高智能、純非生物性的結果過度?大宇宙的宏觀世界和基本粒子的微觀世界是否在一定條件下,也會有某些聯繫和相互作用?我們甚至還說到了宇宙深處,會不會有像人類這樣的高等智能生物?整個兒宇宙最初是純非生物世界,宇宙的最終結果是否會進化成高等智能性純非生物世界呢?『否定之否定』嗎。凡此種種,無所不談。每當我們暢遊在物理和哲學的海洋里時,就讓人茅塞頓開、心馳神往,常能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周路平問:「儘管你們倆的思路能毫無拘束的神思遐想,你們飛揚的思緒也能到達無線深廣的程度,可是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呀?」吳運時說:「你可別小瞧了這個問題。你要是從一般的實用角度看,它現在也許沒多大意義,但是你要從思維和哲學意義上看,它就有很大的意義了。至少它可以活躍大腦、開闊思路、加強聯想力和豐富想象力。久而久之,可能還會因此兒使人形成一種科學的思維方式呢。比如由於思緒常在微觀、宏觀,時間、空間,科學、哲學等範圍里飛揚,就會把人們的點式思維變成線式思維,又會把線式思維變成面式思維呢。從點式思維到面式思維,這可是個質的飛躍啊。我們倆管這叫智操,你說說,這意義還小嗎?要我看,這個意義不但不小,從思維性質和哲學意義上說,你說它多大,它就有多大。只要人們能到達這一思維境界,又能科學的使用它,其作用就是難以估量的了。」
周路平問:「看來你跟你哥的思維能力還真不淺啊。你們想的這麼無邊無際,又是那麼無始無終的,想過怎麼發現宇宙間萬法一條的事兒嗎?」吳運時說:「我們都是什麼人?最多也不過是十幾歲、二十歲左右的無知青年,仗著對大自然細枝末節上的皮毛一知半解,發些狂言妄語、坐而論道罷了,哪兒扯得到那麼高深玄妙的事兒上去呀?古往今來的泱泱學人們,有多少先人,為了苦求這個萬法中的一條,也不知花費了幾多汗水、幾多心血乃至幾多生命了,可是到現在還是未聞有任何結果呢。我等無知之輩又何敢輕狂至此啊?句我所看,要想研究萬法背後的這個一條,至少也要等到人們把萬法研究的差不多時,才有可能感知到這個一條的端倪呢。要完成這個歷史性過程,別的條件都不說,光是苦熬時間,就不知道需要耗費多少個漫長兒複雜的歷史時期呢。就像一個人要把自己磨鍊成大師級的人物一樣,別的條件都不說,光拿熬時間這件事兒來說,如果不消耗掉人大半生的歲月是絕無可能的。由此看來,從歷史時期的大尺度上說,現在說這個問題,豈不是遙不可及、痴人說夢嗎?對一般的研究者來說,還甭說發現什麼萬法一條這樣的宇宙大關鍵了,就是有朝一日機緣湊巧,能在萬法的某一方面的研究中,做出了稍有價值的、相關一條的絲毫髮現,那就很不得了了。」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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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要是按照你的說法,咱們就是年壽百歲也甭想看到這個萬法一條研究的絲毫影子了?」吳運時冷笑著說:「你要是能萬壽無疆就能償遂心愿了。」周路平也笑著說:「得了吧,我還是跟普通人一樣吧。」吳運時說:「我哥跟我都認為:大自然或者說宇宙,在某些方面給咱們人類的物質條件非常超前,超前的都讓人覺得在科研希望上遙遙無期、望而生畏。因此人類社會要是湊不夠相關條件的話,要想短期內,在研究萬法一條方面有什麼突破的話,是絕無可能的。還甭說那麼玄妙的問題了,就拿人的大腦來說吧,當今人類能讓衛星上天,能讓潛艇下海,可是對人大腦的研究又有多少多大成果呀?還別說大腦這個宇宙間最精密複雜的生物結構了,光是拿人的眼睛科研來說,不也是成績平平嗎。,人的眼睛結構非常複雜、巧妙、精密,現在任何先進的照相機也比不了人眼吧。拿咱們盲人說吧,咱們一九六五年入學時全校有二百多盲生,誰沒在治療眼疾上走過好些曲曲折折的彎路呀?結果還不是都在花了好些錢,費了挺大勁之後,仰天長嘆一聲,非常無奈的來到了咱們這八十三畝大地的北京市盲人學校嗎!你說說,相比之下,這萬法一條離咱們得有多遠呀?依我看簡直就是遙不可及。」周路平問:「你說的這些既動人又遺憾的看法也是你哥說的嗎?」吳運時說:「要是什麼都是我哥說的,他這些年在我身上下的功夫不就白費了嗎?我還敢腆著臉在你這兒說我是我哥發現和培養出的人才呀?」周路平說:「行,吳運時,從你哥能把你這個在盲校只上過八九個月一年級文化課的半年級小盲生,培養成現在這樣有較強學習能力、有一般的綜合科學知識、有一定獨立見解和初步研究能力的初級文化人身上,我就看出你哥有多棒了。看來你哥還真有兩下子,不簡單。」吳運時說:「那是了。每當我和我哥討論出新思想與新見解時,我就會為自己有個好哥哥和我有副好腦子兒高興不已。
「我哥在去兵團前夕跟我說過:『通過咱們這麼多年的學習,你現在的學習和研究能力比以前已經有了質的飛躍了。憑著你現在具備的觀察問題、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你已經初步具備了一定的研究事物的本領了。以前你學習的目的是以增加知識為主,今後你學習的目的就是要以提高能力為主了。知識什麼時候都能學,可掌握和提高能力就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做到、都能做好的了。所以這個問題就要從小抓、從早抓,過了一定的時間就晚了。因為人們對事物的敏感性、好奇心和關注度不可能永遠像年輕時那樣強烈。學習的最終目的就是:在掌握了一定的知識的前提下,要培養、提高、和強化研究能力。學習知識容易,掌握研究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就很難了,不然在學生里怎麼會有那麼多成績平平,甚至是高分兒低能的人呢?以前在學習上有我幫助你;今後就要全靠你自己了。好在你在這方面已經打下比較堅實的基礎了。一個人在研究問題時,會使用工具書;會使用圖書館和檔案館中的圖書、文獻;會做實際調查;會把自己的研究成果上升到深刻理論的程度,並且使之形成嚴密的系統,他就初步具備了成為學者的一般能力了。你就好自為之吧。』我哥從文革開始到他去兵團前夕,交會了我什麼是學習?為什麼要學習?怎樣才能學習好?怎樣才能學以致用等重要能力。可以說,我哥是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交會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本領。它可以讓我終生受用不盡。每次想起這些,我都很感激我哥,同時我也為我有個好哥哥兒非常慶幸、自豪不已。
「可是事物都有兩重性。每當我獨處的時候,特別是我哥去兵團以後,我就會因為自己同時有強烈的求知慾和雙目失明的眼疾這對兒無法調和的尖銳矛盾,被折磨的倍覺孤獨、倍覺痛苦、倍覺無望!我總是在想:『為什麼人會有殘疾?為什麼我的靈魂偏偏遇上我的殘疾軀殼?為什麼我會生在現在呀?!』對於盲人來說,失掉雙眼還不算最痛苦的事兒,最痛苦的事兒就是:既雙目失明,又愛學知識,這兩把刀子把人的心簡直都給攪碎了!唉!我這輩子算是白來人世了!本來就看不見,又趕上個什麼都不讓學的年頭兒,活著還有什麼出路?還有什麼希望呀?!這不是成了活廢物、活死人了嗎!?」周路平說:「你瞧你,說的都是什麼呀!剛才你的思緒還在漫無邊際的宏觀世界里任意馳騁呢,怎麼轉眼間就鑽到牛角尖兒里去了?我本來是想說希望讓你早點兒聽上半導體收音機,誰知道說著說著你就拐到這上頭來了。誰願意像現在這樣呀?既然沒辦法改變現實,咱們就要想辦法積極適應它唄。再說又不是你一人兒這樣,遇事還是想開些好,千萬別死鑽牛角尖兒。那樣不但於事無補,還會使你長期陷在無邊的痛苦中無法自拔。長此以往,非得病不可,那可就不上算了。只要你以積極的態度用心做事,即使無所成績,你也算沒白白虛度時光。只要你以積極的態度用心做事而且小有成績,你的人聲就是有意義的了。古人有『人生三不朽』之說,也就是:『立功』,完成大事業;『立德』,成為世人的精神楷模;『立言』,為後人留下學說。你不妨在類似的問題上好好兒動動腦筋,就算不能立功、立德,你能靜下心,踏踏實實的寫幾本對當代或後代有意義的書,做個立言者,應該還是有可能的吧?『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嗎。倘若如此,說不定還真能走出一條適合你人生特點的道路呢。」聽了周路平的這番話,吳運時身心一震,心想:「這小子肚子里還真有貨呀,這麼好的三句話,我怎麼就沒聽說過呢?看來還真有必要好好兒想想這幾句話,說不定機緣湊巧,這幾句話還真能成為我的人生指針呢!」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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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又說:「雖然你眼睛看不見,可是你有個好哥哥,能幫你學知識,能使你開闊眼界,能跟你研討學問,能助你提高認知度和思維能力,這不也很好嗎?這多少也算是老天對你的一點兒補償吧。」吳運時說:「你這話出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可你要是從另外的角度想想:老天憑什麼在給我一副好腦子的同時,又賞了我一雙無光的廢眼睛呢?這不是坑人嗎!」周路平說:「那我們可以再換一個角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吳運時打斷了周路平的背誦說:「行了,你要沒有新奇的玩意兒就歇會兒吧。」周路平說:「你想要新奇的,那就給你來點兒洋玩意兒吧。某國有個老太太,整天愁容滿面、緊鎖雙眉。鄰人問她:『您老是這麼不高興,有什麼難事兒嗎?』她說:『我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雨傘商,二女兒嫁給了洗染店老闆。晴天的時候,我總擔心大女兒家的雨傘賣不動;陰天的時候,我又擔心二女兒家的洗染店晾不幹衣裳。所以不管陰天還是晴天,我都未我兩個女兒家發愁。』鄰人說:『您可以換一種方式想這件事兒。晴天的時候,您就想:今天真好呀!我二女兒家的洗染店的衣裳又可以很快晾乾了。陰天的時候您就想:今天真好呀!我大女兒家的雨傘又可以賣出很多很多了。實際上,無論您是喜是憂,都和這兩家的經營狀況毫無任何關係。您這不是白白的自尋煩惱嗎?』老太太一聽,豁然開朗。從此,無論陰天還是晴天,老太太天天都是笑眯眯的了。」吳運時聽了哈哈大笑著說:「周路平,你真行。從金往後,你就好好兒的練你這張巧嘴兒吧,等練到把死人都能說活了的份兒上,我吳某人甘願拜你為師。」周路平笑著說:「那你就耐心等著吧。」
這時門一開,走進來三個人。周路平抬頭一看,先進來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這人肩寬背後四方臉,濃眉大眼黑皮膚。手裡提著一大捆行李。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你們來的真早啊。」周路平忙迎上來:「您是誰的家長啊?」那人說:「我是李小村的父親。」吳運時一聽也大步走了過來:李小村來了?周路平和吳運時同聲問道。後面一個嗓音厚實有力的人說:「我就是李小村。」周路平和吳運時一人抓住李小村的一只手問:「你聽聽我是誰?」李小村說:「你們一塊兒說,我哪兒聽的出來呀?」仨人都笑了。周路平拉著李小村坐在自己的床上,吳運時站在他們旁邊兒說:「你別聽了。咱們都那麼多年沒見了,誰也聽不出誰了。我是吳運時,他是周路平。」李小村握著吳周二人的手說:「你們好,你們好。別看我都知道你們誰是誰了,還是聽不出你們原先的語聲兒,你們當年的語聲兒怎麼一丁點兒也沒了,變的太厲害了!」周路平說:「是啊,以前咱們都是童音兒,現在都是大小伙子聲兒了,可不是聽不出來了嗎,你的聲音變的不是也沒有一點兒原來的童音兒了嗎。小村,你還是一九六六年七月一號,咱們放暑假以後頭一次來吧?」李小村說:「那可不是,那年一放假,我一猛子紮下去,可不是到今兒個才來嗎。」吳運時說:「我記得咱們仨都是九月份的生日。那年放暑假的時候,我和路平十歲,你九歲。現在咱們都十四五歲了。當年是小孩兒,如今都成了大小伙子了。要是自己不說自己是誰,誰也聽不出來誰是誰了。」周路平笑著說:「讓你這兒說繞口令兒呢。」大家都笑了。李小村他爸走了過來:「你們小哥兒幾個聊得還真熱鬧。」周路平站起身:「大伯您坐這兒。」李小村他爸按住周路平說:「你別動,我待不住,主婦小村幾句話就得回去了。」
說著,李小村他爸拉起李小村走到床前,拿著李小村的手說:「這兒是被卧和枕頭,這兒是書包。裡頭有夾襖、夾褲和一身兒絨衣,還有一雙布鞋。你要覺著穿毛窩熱的慌,就換上布鞋。衣裳先別著急換,春捂秋凍。」李小村他爸又拿著他的手摸到床下:「這兒是臉盆,手巾、胰子、牙缸兒,都在臉盆里,牙膏、牙刷兒都在牙缸兒里。」倆人站了起來:「喝水碗兒在床頭櫃兒上。我給你撂下二十塊錢,有十塊錢是你一個月的伙食費,明天你交給學校。另外十塊錢你買些急著用的東西。要是有急事兒,你給大隊打電話,讓隊上的人找我。電話號碼兒你沒忘吧?」李曉村說:「沒忘。」李曉村他爸說:「學雜費什麼的過些日子再說吧。你都那麼多年沒來上學了,學校的事兒多跟同學和老師打聽著點兒,跟別人多客氣點兒。」李小村說:「我知道了。」李小村他爸又來到周路平、吳運時面前:「我托福你們小哥兒倆點兒事兒,我們小村好些年沒上學了,好些新規矩他都不知道,你們小哥兒倆就多費費心交給交給他吧,往後小村給你們少天不了麻煩,你們就多包含著點兒吧。」周路平說:「大伯您別這麼客氣。」吳運時說:「我們和小村早就是同學了,您就是不說,我們也會幫助他的。」周路平也說:「是啊大伯,您就放心吧。」李小村他爸說:「那感情好,你們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我再跟你們小哥兒倆打聽點兒事兒,你們學校的電話號碼兒是多少啊?周路平說:「我們學校的電話號碼兒是:八一-零九五三。」李小村他爸小聲兒念叨著:「八十一局,零九五三。」周路平從床頭櫃而里翻找了一陣兒,拿出了一支鉛筆,遞給李小村他爸:「大伯,我這兒只有筆,沒有紙。您就湊合著寫在哪兒吧。」李小村他爸高興的說:「這可好了,我這兒有旱煙紙,我就寫在這上頭吧。」說著李小村他爸從衣袋李拿出了旱煙紙,小聲兒念叨著寫下了電話號碼而。然後,把筆還給了周路平。他拍了拍周路平的肩,對周吳二人說:「你們歇著吧,我回去了。」周吳和李小村往外送著李小村他爸,李小村他爸擋在門口:「你們誰也別往外送了,都回去歇著吧。」說著,把他們仨人往裡輕輕一推,關上門就走了。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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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路平說:「咱們宿舍里的四周除了門都是床,中間兒是爐子。大家都來齊了,你就知道咱們屋的環境了。」說著,周路平走到一處說:「我現在站著的地方是門口兒,你在你的床和門之間走熟了就行了。」李小村說:「不用了,我一聽你站的地方就知道怎麼走了。」吳運時躺在床上聽著礦石耳機。李小村坐在自己的床上。周路平過來坐在李小村的身邊:「你爸心真細,還把著你手一樣兒一樣兒的摸放好了的東西。憑著你的機靈勁兒,一說不就行了嗎。」李小村說:「我爸就那樣,對誰都一樣,有時把人弄煩了,他還不覺得呢。」周路平說:「心細點兒也好。剛才送你的那個小伙子是誰呀,怎麼一直沒說話呀?」李小村說:「那是我二哥,是個杵窩子,見了生人從來都不吭一聲兒,要不是讓他和我爸輪著扛鋪蓋,誰讓他來呀。」
李小村沉吟了片刻問:「路平,咱們學校好些事兒跟以前都不一樣了吧?」周路平說:「那還用說。文革以後,咱們學校的變化又大又多,真可謂一言難盡啊。那年放暑假以後,一直到一九六七年年初我才接到當年三月五號開學的通知,就按時來了。到校的第二天,常老師在第一節課上說:『同學們,今天是咱們這學期的第一節課,現在沒有課本而,學校也沒說怎麼上課。我問過學校領導,他們說讓咱們自行安排,以後的課程安排我也不知道。今天我先跟大家說兩件事兒,說完事兒咱們就下課。以後怎麼上課就等學校領導通知吧。第一件事兒是:咱們學校的紅衛兵去年在天安門受到毛主席檢閱回來以後,就把咱們學校的校名兒給改成了現在的新名稱,叫「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了。第二件事兒是:咱們學校現在成立了十幾個紅衛兵性質的革命造反組織,歡迎同學們積極踴躍參加。至於想加入什麼組織就由你們自己決定吧。反正都是革命造反組織,參加什麼組織都是為了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都是為了搞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長老師說完就宣布了下課,從此以後就在也沒人讓我們上課了。現在想來,整個兒1967年全年,我們在咱們學校就上了我剛才說過的十五分鐘的課,這可緊緊是一節課的三分之一的時間呀!在課上,一丁點兒文化知識都沒講,就潦潦草草的收了場。我姐在我七歲那年,給我念過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兒《最後一課》。說的是,一八七零年普法戰爭時,在普魯士強行殲並的阿爾薩斯鎮上,有個職教四十年的老教師哈莫爾先生,得知普魯士人不許再教法語的命令后,竭盡全力上好最後一節法語課的故事。人家那可是在戰爭年代上的最後一課啊,而咱們卻是在和平年代,沒人施壓的情況下上的最後一課呀!同樣都是最後一次上課,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呀?!我要不知道有《最後一課》這篇小說兒也就算了,可是我姐偏偏多事兒,給我念了這篇小說兒。我既然知道了,能不比著說說嗎?這就叫有比較才有鑒別。從一九六六年六月文革開始到現在,都已經過去六個年頭兒了,咱們這些學生可一個字兒的文化知識都沒學著啊。不但如此,就是現在也看不出什麼時候才能再上文化課的絲毫跡象啊!我想大概咱們總該不至於等到遭到蘇修入侵時才能上最後一節文化課呢吧?!」
吳運時說:「我說周路平,我算知道你了。原來你小子是知道的事兒越多,嘴就越欠呀。你小子的膽兒越來越大了,你好好兒想想,你剛才都胡唚了些什麼呀?你小子將來要被人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還不得把你姐給咬出來呀?」仨人一陣大笑。周路平說:「什麼叫嘴欠呀?我這叫『不平則鳴』,我是在為咱們這麼多年一直上不了文化課而鳴不平,有什麼不對嗎?再說我是把你引為知己才跟你說這些心裡話的,你不領情就算了。我可告訴你,以後我姐要是出了事兒就找你算帳,你就留點兒神吧。」仨人又都笑了。周路平笑著對李小村說:「當時我覺得咱們學校特別亂。咱們學校的紅衛兵革命造反組織有純老師的,有純學生的,還有師生混雜的。各個組織的頭頭兒和骨幹分子都想往自己這兒拉人。沒用多長時間,學生里的白丁兒就被這些紅衛兵組織瓜分乾淨了。我也稀里糊涂的被高年級的學生拉進了一個叫『東方紅紅衛兵』的組織。他們讓我填了表,交了一張一寸像篇兒和兩毛五分錢,發給了我紅綢子金字兒的紅衛兵袖標和紅塑料皮兒的紅衛兵證書,跟真的是的。從此以後,我老人家這個年方十一歲的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事實上的半年及小學生,是否算正式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得而知?但是參加北京市紅星盲人學校的兩派鬥爭可是實實在在的既定事實了。如果後人把前些年那場兩派鬥爭定為歷史功績,我老人家也跟著光榮,無產階級革命小將嗎;要是定為過失,興許就沒我老人家什麼事兒了,未成年人嗎。
「從一九六七年三月三十一號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廣播了戚本禹的文章《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評反動影片『清宮秘史』》以後,咱們學校這些大大小小、各種名稱的組織,就按照一定的政治觀點,迅速的化零為整、統一組合成了陣線分明、彼此對立的兩大派組織集團了,一個叫『寶塔山兵團』,另一個叫『革命造反總會』。我老人家是『革造會』的,原來參加的那個『東方紅紅衛兵』在統一組合中被『革造會』同化了。運時是『寶塔山兵團』的,他們那兒也大體上經過了此等演變過程。特別是咱們學校的紅衛兵到清華大學參加了批鬥王光美大會以後,這兩大派組織就更加對立了。這兩大派組織的頭頭兒和骨幹分子,互相指責,互相攻擊。他們還任意割據校園,隨便把斂財產。所有的學生也按自己所在的組織自願調整了宿舍。兩大派組織這麼一折騰,他們的革命陣線倒是分的非常鮮明了,可是把個好端端、有秩序的校園卻弄的凌亂不堪、烏煙瘴氣的,到處都跟打完一場大仗似得了。」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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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村問:「學校的領導們就任由人們這麼胡折騰呀?」周路平說:「舊的領導班子被破掉了,新的領導班子又沒法建立。全國都是一樣,咱們這等正科級別的小小的北京盲校又算得了什麼呀?還甭說搶東西、占宿舍這點兒小事兒了,我看就是有人把校牆拆了也沒人敢管。五月十六號那天,為了慶祝中共中央關於開展文革的『五一六通知』發表一周年,學校的大喇叭里正廣播著『五一六通知』的時候,我姐來校看我。發現這麼亂,就要把我接回家。當時學校雖然很亂,但是暫時還沒什麼危險。我們這些最小的學生一天只干三件事兒,吃、睡、玩兒,非常自由,從來都沒人管。為了在學校能天天兒痛快的玩兒,我說什麼也不想回家,我姐怎麼說也沒用。後來她把我拉到沒人的地方問我:『你知道現在外頭有多亂嗎?你還記得閆世龍嗎?』我問:『是那個去年八月十八日到咱們家來過的,挺能說的那個男紅衛兵嗎?』她說:『就是他。』我問:『怎麼啦?』她說:『去年冬天,他爸被打成了走資派。他說要和他們家畫清界限,從此就搬出了他們家。聽說他在最近的一次大規模武鬥時,領著一夥兒人向另外一個造反組織大打出手,在雙方混戰時被人打死了。你們這兒雖然現在還沒什麼危險,可是外頭越來越亂,誰知道什麼時候影響到你們這兒呀?』我聽了以後嚇一跳,就問我姐:『怎麼就生生兒的把一個大活人給打死了?』我姐說:『那你甭管。我不是說了嗎,我是聽人說的。』我說:『那人嘴頭子那麼厲害,比你都能說,可是個人才呀。真夠可惜的!姐,你可躲他們遠點兒,可千萬別讓人碰著你呀。』我姐說:『你放心,你姐我還留著這千金之體干大事兒呢。去年八月下旬我不是就跟你說過嗎,我和你桂秋姐看他們抄家時,又打人,又毀物的,還隨便拿被抄人家的東西,我和你桂秋姐就不跟他們幹了。』我一聽也就放心了。我姐說:『我的事兒不用你管,還是說你吧。你們這兒最好別出事兒,但這誰管得了呀?不出事兒覺得挺安全,一旦出了大事兒,也就是瞬間的功夫,搶救都來不及。你要實在不想回家,我就不管了。讓咱爸來,你看怎麼樣?』我姐這麼一說,我才跟著她回了家。我再來上學,就是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五號了。從那兒以後,我就按學校的通知,放假回家,開學來校。就這麼著,一直到了現在。
「一九六六年放暑假以後,咱們學校的初中生們也組織了紅衛兵。他們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大專院校聽人念大字報;參加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天安門廣場見到毛主席,是毛主席八次接見紅衛兵中的第幾次。當時,他們在秘籍人群的簇擁下,雙手高舉著盲文版的、一二金重的、大厚本兒的、紅塑料皮兒的《毛主席語錄》,大聲兒歡呼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林副主席和周總理乘坐著敞篷車,從他們不遠處經過。我聽咱們老師說:林副主席的車過後,他還特意回頭看了看咱們學校盲人紅衛兵手裡舉著的又大又厚的紅寶書呢。一九六七年,四月十號,咱們學校的紅衛兵絕大多數都去了清華大學,參加了由『中央文革小組』親自批准的三十萬人批鬥王光美大會。不過我沒去,因為我剛剛拿到了一把一直嚮往已久的鼓號隊用的小步號兒,玩兒的正忘情呢。那天是咱們這個八十三畝地的大校園裡,文革已來人最少的一天,也是文革已來咱們學校里最安靜的一天。在鬧紅衛兵的年代里,咱們學校的紅衛兵,除了限於多種主客觀條件:主要是受限於雙目不明,沒上街造反、沒到各處抄家,北京紅衛兵的主要活動,差不多都參加了。」
周路平停了一下又說:「再說說咱們學校紅衛兵一九六六年秋冬之際的大串聯吧。當時,一些老師和一部分中學生組成一些小組,到外地串聯去了。要說咱們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還真不含糊,他們每組都是一兩個看得見的老師帶著一些看不見的盲生,南下北上,東走西行的差不多跑了半個中國,還真一點兒事兒也沒出 。看來這串聯還真能鍛煉人:它使老師們強化了在外組織和照看盲生的能力;也增強了盲生們在串聯途中發揮潛能、戰勝困難的本領。這些小組,有的去了上海中共一大會址,有的去了嘉興南湖,有的去了韶山,有的去了井岡山,有的去了延安,有的去了西柏坡,還有的去了長征路沿線上的一些地方。比如遵義、貴陽、昆明、瀘定橋等地。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有七個南中學生在校工劉師傅的帶領下,居然從北京徒步走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故鄉韶山。他們的這一本校史無前例的盲人紅衛兵徒步串聯的偉大壯舉,足可以在咱們近百年悠久的校史上,濃墨重彩的大書特書一筆了。因為這不但是一次空前絕後的偉大壯舉,使之能永遠激勵後世學子,而且還向世人充分展示出了盲人在特殊情況下所釋放出的強大潛能。如果能好好兒總結 一下,說不定還能找出一些新的激發盲人多種潛能的好方法,為以後的盲人教學和專業培訓以及就業探索,提供可資借鑒的有意義的寶貴經驗呢。聽說其中有的人在徒步長征中還用盲文寫下了日記,可惜我命淺福薄、無緣一讀!當時由於參加全國大串聯的人太多,使得全國鐵路、公路的正常貨物運輸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影響。有鑒於此,中央有關領導號召串聯大軍學習當年老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革命精神,發揚艱苦奮鬥的革命傳統,徒步進行大串聯。據說,咱們學校的這七位盲生的徒步壯舉,還是大大走在中央領導號召的前頭的呢。因此,此後的諸君之旅也算是步了咱們學校這幾位盲生的後塵了吧。真是偉哉盲生!壯哉盲生呀!但是很可惜,他們的這一帶有開創性的偉大壯舉,除了在咱們學校的盲生中得以津津樂道而外,是無法讓天下百姓家喻戶曉的。唉,可惜盲生!可嘆盲生啊!但願將來若干代人後,有專家學者撰寫文革史時,能在其中寫下一筆,我老人家就無可遺憾了。」吳運時說:「我說周路平,你小子怎麼什麼時候都是滿腦子的沽名釣譽思想呀,你要留神了,這可很危險呀!」周路平說:「那又怎麼樣?就算你說的對,我又有何懼哉?首先,這裡沒我周某人什麼事兒,你說我沽名釣譽無從說起。其次,至少我還想干點兒什麼實事呢吧?再次,我的這一主觀想法兒一旦實現,也能在客觀上為咱們盲人擴大社會影響起到一些積極作用吧?至少我還比那些整天混日子的人還要強些吧?一旦如此,我老人家也就心滿意足、知足常樂了。」李小村問:「全國那麼多人參加大串聯,到底有什麼意義呀?」周路平說:「我是年幼無知,但是我們家有明白人。」說到這兒,周路平走到他的床頭櫃兒前,拿起大水瓶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一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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