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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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29
其實,國中的同班同學,面對她已經精疲力盡,再也偽裝不出世故的和顏悅色,餘下尖酸刻薄、蠻橫潑辣時,僅有意無意地視若無睹、疏遠,投以或厭惡、或懼怕的眼神。
相較之下,都還是好的。
至少,他們都沒有想要她在學校活不下去。
他們都沒有想要她死。
──
我才不是──
「欸妳們覺不覺得延婷很怪啊?她居然不知道5566跟Energy耶!」
「真的假的──連明道都不知道嗎?怎麼可能有女生不看偶像劇!她是女生嗎?」
「她都常常跟OOO他們男生一起玩,好淫蕩喔──」
「她是不是要跟XXX搶OOO啊?真的很不要臉耶!明明大家都知道XXX喜歡OOO,她還常常跟OOO玩!」
妳們說的那樣──
「欸欸、那個女的昨天來找XXX耶!好像在跟她說對不起。」
「她是不是有聽到OOO他們那天在講說要告白?她該不會是以為自己要被告白吧?說什麼對不起!很假很做作耶……欸她在那邊!」
「她屁股好大喔──好噁心──」
我根本就不是──
『不要跟潘延婷玩,不要跟她說話』
『誰跟她玩就不是朋友!』
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我沒有!
「哈……嗯哈……咳咳、咳──」
狂奔得汗如雨下,潘延婷費力嚥下喉嚨後端漫溢的血味。頭暈目眩,視野瀕臨被天昏地暗吞噬前,防衛機制及時拽回最後一絲清晰──彩虹色的PU跑道擠進她的眼簾。
身體還要她活著。
還要她不要死去。
要她繼續可悲地面對這個世界。
只要她還有意識,會說話、能感覺,那些已經無力回天,只能永遠墨黑、狼藉慘澹的過往,就會時刻在暗處伺機而動,隨時突進她的思緒,大開殺戒直至她體無完膚。
又來了──疏鬆,液化,開始流動──她再度陷落名為歷史的流沙,強行逼她動彈不得,接受曝晒於豔陽的凌遲,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有。
只有痛不欲生的悔不當初。
她今天又在她心裡死了一次。
──
垂首佇立畢業典禮的舞台,接過證書,她望眼欲穿。
終於解脫了。
將各種不堪回首悉數塵封裝箱,遺留在那永遠不會懷念、再次踏入的場所,任何地方。她構築希望,她期盼光明,她跨步攀上高升的階梯──她就不該認為,被她視為救命稻草的未來,一定是熠熠生輝。
「那個國一的,程度不錯耶!」
「延婷,妳國小有打過排球嗎?那妳跟國二的練,先跟這個學姊一組。」
那時候跟同屆的一組就好了,她們打得再爛我也無所謂。
結果那一節課──就是那一節課完!
「妳今天跟那個學妹一組喔?那妳注意一點喔!」
「怎樣?」
「有人才在講說上次社課完被她砸到,好像有好幾個都被砸……可能是故意的。」
「真的假的?才第一節課耶!這麼粗殘?」
「曷知,我又沒跟她練過。」
應該要再更、早!聽到的那個當下就要問了!
我還等到下課先去問那個女的,我頭殼壞掉嗎?
「沒有啊!我沒受傷喔!」
「妳說的那個謠言我沒聽說耶!是誰這樣講啊?」
「會不會是……有人在針對妳?」
妳個……這個爛人為什麼可以這麼不要臉地撒謊?
我還他媽的信了?
「學妹!什麼叫私底下傳根本沒發生過的事?講得好像是我們去隨便亂講的吼!跟妳講啦、我們也只是聽說啦!啊妳自己現在來這邊嗆,是拍人的咧喝救人諾?」
然後妳們更垃圾、妳們──
「來學妹,出來。」
「妳太囂張囉學妹!」
「知不知道要尊重學姊唅!啊毋就應?很大尾餒!」
「打鐘了諾?自己在這邊給我反省,不要想跑喔我跟妳講。」
「下一次社課完一樣找妳唅!」
「學妹啊──妳今天接到我的球了欸妳知道嗎?」
「排球很會打很囂俳呢!」
「不然……下次換妳當主攻好了啦?」
「啊若輸對面的乎……妳就知啦!」
「妳今天怎麼一顆球都沒接到──」
「大失常喔……按呢敢著?唅?」
「去拿球過來,再練個一百下啊!」
每一次──
每一次──
每一次!
我被妳們叫去體育館旁邊那片樹林的時候。
我都不知道該帶把刀殺了妳們──
還是殺了我自己。
「……我沒有啊!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其他人會那樣講?我從來都沒有說什麼、我被妳打傷之類的謊耶!我是多少有感覺到姿穎她們對妳不太友善,還是我幫妳跟她們說?」
妳這個人真的很爛。
「只是、嘖……我不知道這樣講好不好啦!」
妳到底憑什麼講這種爛話!
「除了姿穎她們之外……很多人其實是……也不太想跟妳一組。」
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
「妳最好要去想一下……」
「會不會是妳自己做了什麼,大家才都那種態度?」
──
竹掃把刮過前方的籃球場地面鋪裝,屈膝坐的她,抬起什麼都沒盛裝的雙眸。畫面於眼前播映:畚斗內滿載落葉,幾層乘風飛翔,盤旋空中而四散,回歸自然;國中部學弟在孜孜矻矻持起掃帚追趕時,已聚集好的另一堆疊,趁機從眼皮下逃脫,他頓時顧此失彼。
她的髮梢好幾處也早已纏成死結。
……
對啊。
如果這種事只發生過一次,還能找藉口說是運氣不好,剛好遇人不淑。
那發生過兩次呢?
我是不是沒救了?
不管多早發現,多早去澄清、彌補,還是做一些討好、自我抹消,一再重申──
我沒有那樣做。
我沒有那樣說。
我沒有那個意思。
到頭來,我還是會變成──
隨便一個人口中的爛人。
就因為,我的個性很差勁。
所以我很活該,我要檢討。
「兇巴巴又難搞不排擠她要排擠誰!嘛毋改改的──」
淚已經隨著飛砂走礫風乾,她是──
沒有什麼資格再哭的。
因為她是多麼地討人厭。
*
打掃時間,拖把頭正被強勁水柱沖溼,矮小的國一男生徒手擰乾棉紗們,持著木桿準備朝教室走去,身旁一道影子靠近。
「欸學弟,歹勢啦我手變這樣了,你可以幫我洗一下這個嗎?」
聞言回頭,只見一位素昧平生的高一學長,示意性舉起左腕的扭傷,手指向水槽內,在流水裡皺巴成坨,奄奄一息的毛巾,可憐兮兮。涉世未深的學弟被那少見的樣態震懾住,呆愣著將毛巾搓揉、扭轉、甩乾,遞還給學長。
看著自己披好在換藥車平台上陰乾的毛巾,吳秉宏想。
他也沒有殘廢到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只不過是用現在的右手孤軍奮戰,頗為艱辛罷了──在他與其說是清潔,比較像在蹂躪毛巾七七四十九次之後。
反正恢復原狀了。
……
個鬼!
吳秉宏真想雙手抱頭仰天長嘯,死金龐克主唱式地發瘋,大風車甩他的腦袋。
幹──
我到底在創啥潲?
我到底在創啥潲啊──
我堂堂一個查埔囝,居然把女生弄哭了?
雖然她是不太像女的欸不是──他又憶起那面容。
不管不顧涕泗縱橫得狼狽,句句如泣如訴,悲切椎心。
……
吼呦──
他怎麼會智障到就這樣忘記了呢?
就因為她對自己時常殺氣騰騰的樣子嗎?
幡然悔悟得太後知後覺──
她也只是一個女孩子。
是需要被體貼、照護的女孩子。
對理想型的夢寐以求,不僅止作為一種不切實際的空談。相應自我,他亦有明確的要求與期許。
女孩子要溫柔地善待,為她們注重細節。
顧及她們的心情,設身處地地著想。
包容、禮讓她們。
因為她們是柔弱的女孩子。
是需要被珍惜、寵愛的。
悔恨懊惱,自責萬分,他右手的掌心使勁拍擊額頭。
迫不及待要把自己打醒。
蠢歸蠢,他就算再愚眛也還知道,必須馬上力挽狂瀾才行。
但他不認為她會願意見他。
快點想啊幹──書已經讀得夠爛了不要連這個都想不出來啊──
「同學?你要擦藥嗎啊──」吳秉宏還反應不及來者何人,剛結束衛生講座的保健室老師,一進門見到學生手上十萬火急的傷勢,不住驚呼地察看狀況,「你冰敷過了嗎?我帶你去看醫生。」並直接引領他一路直達學務處,老師先行通知生輔組長代為請假,並請其協同通知班級導師。
吳秉宏在室內正中央的空曠處站著出神,等待老師將汽車駛至學務處後門前的水泥地。學生們零散地進進出出,或為打掃而穿越各式辦公桌椅,或為支援師長而勞碌奔忙,搬運紙箱、書籍;老師們或倚靠或佇立,或坐在樟木沙發上泡茶聊天。
又一老師與學生相繼經過他。
來來去去的身影,像魚一樣。
……
他覺得──
如果他今天沒再見到潘延婷的話。
就沒機會了。
……
退後一步。
兩步。
沒有人關注他的動向。
貼近前門門把,打開一道縫隙,身體切入其中,闔上門,回到走廊。他跑出大樓,全心全意往高中部筆直奔馳。
「嗯?教官,剛剛那個受傷的同學呢?」
──
「潘延──」
吵得很不尊重他人,容易引人惱火的腳步聲似曾相識,負責打掃教室的幾位同學,望著氣喘如牛,宛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回來的吳秉宏。
「哇你的手怎麼一大包──」
「潘延咳咳──哈……潘、潘延婷有回來嗎?」
「蛤?」持拿擦過黑板板溝的髒抹布,副班長正滿頭問號,後走廊另一位同學拉開擦拭中的窗戶反問:「她不是跟你去擦藥嗎?」
「蛤?她沒回來喔?」
對方搖頭。
曇花都還來不及凋謝,吳秉宏隨即再度消失無蹤。
──
像張高速衝刺的尋人啟事,無頭蒼蠅盲目地僅憑餘下的直覺,幸運找到破冰的關鍵。吳秉宏在操場周圍小跑著左右環顧,終於從能歸納為掃除作業中的所有人們,找到那抹坐在籃球場旁動也不動,很是突兀的身影。
但他這個繫鈴人還不敢上前解鈴。
直到打掃時間宣告結束,手攜用具的學生群如倦鳥歸巢,被隱約響起的鐘聲紛紛趕回教室後,他才鼓起勇氣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