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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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4-16
「阿衍,前些日子我終於順利拜入城中有名的匠人門下,跟著老師傅精進技藝……師傅雖然非常嚴厲,但是在他身邊確實獲益良多,一同學習的同輩們也十分友好……」



不再執著於真相,而是承認一個最能被接受的答案,是否會是更好的選擇?

司空衍回憶著幾乎能背下來的,最後幾封哥哥的來信,心中猶疑不定。

晦人說得沒錯,這樣明明就比較輕鬆,不是嗎?

那質問的話語和吹在耳邊的熱氣,像無孔不入的螞蟻似的,在司空衍腦海中盤桓,讓他心事重重,幾乎聽不見旁人對他說了什麼。

「小兄弟?喂?怎麼了?」

司空衍回神,只見打著赤膊的鐵匠師傅正伸手在自己眼前快速搖晃,試圖喚回他的注意力。

「不好意思,剛才走神了。」

「正講到關鍵的地方,給我注意些聽!」鐵匠師傅不滿道,「剛剛說到哪了……你的想法基本上沒錯,但是依照我的經驗,鋼燒到全白時再去切它,不管是切下來的部分還是原來的刀身,都容易軟化變形,所以你抓准它剛開始泛白的時候,就要快狠准地裁下去……」

說是要查線索,但司空衍來到此處其實也是為了其他要事。

雖然答應了林家兄弟修補斷刀,但是司空衍之前畢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尤其是那樣巨大的武器。保險起見,司空衍還是跑了一趟城中規模最大,歷史最悠久的金屬鍛造坊——庚記鐵鋪,去請教其中更有經驗的師傅。

不誇張的說,臨璩中半數自立門戶的鐵匠,曾經都是庚記的學徒。本地人都知道,無論是尋覓合適的匠人,還是打聽和這一行業有關的任何消息,多半能從這裡找到眉目。

司空衍初來臨璩時,便來庚記問過哥哥的消息。當時他確信,對於進城就是為了精進技藝的司空長樂來說,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選擇。

然而所有人都對他說,我們這裡從來沒有一個名叫司空長樂的學徒。不僅是這樣,後來司空衍輾轉得知,庚記鐵鋪的學徒皆是繳交了高額的學費才得以擠進,以哥哥當時的盤纏,不可能交得起這筆錢……

難道哥哥的信是騙人的?

「熔鑄完成後,三把刀的刃都要重新磨!這一看就是刀主自己隨便磨的,粗得扎手……」鐵匠師傅摸著刀面皺眉。

「多謝師傅指點。」

「沒事,也就動動嘴皮子,做壞了別找我就是了。」

司空衍還想說些辭別的場面話,卻聽鐵鋪的內院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咆哮。

「王八蛋!把髒爪子拿開!」

司空衍不由得往聲音的來處看去,只見兩三個家丁,正連拖帶拽地把一個老婦人從屋裡架出來。

那老婦人身形枯朽,卻打扮入時,留著一頭茂密的灰白長髮。她雙手扒著門框,雙目圓瞪,嘶喊道:「我不幹……放開我!」

「這是怎麼回事?」

鐵匠師傅對此情景似乎習以為常:「那是婁仙姑,一個神神叨叨的瘋老太婆。自己說她是庚家祖父的老相好,然後在我們這兒霸佔了一個房間,一住就是五六年。」

「已經住了五六年,為何要趕她走?」

「年紀大了,三天兩頭就跑出來瘋言瘋語,一會兒說自己是前朝的公主,一會兒說有仙人要來接她回去。上回城裡貴客來訂制府上護衛的甲胄,當家的親自接待,這瘋婆娘竟在客人面前破口大駡,說庚家後人數典忘祖,無情無義。當家的忍無可忍,命她限期搬出去,算算日子,可不就是今天。」

師傅語帶輕蔑,一旁端著碗坐在臺階上吃飯的匠人們也連連點頭,看上去確有其事,只是他們扒飯扒得勤快,卻絲毫沒有起身救助那老婦人的意思。

婁仙姑不停地厲聲咒駡,試圖踢蹬那些強壯的家丁,但無異於以卵擊石,只讓自己顯得更加狼狽了。她瘦弱的一雙手很快就不敵家丁們強力的拉扯,整個人被拖到了院中,淒慘地匍匐在地。

老婦的身家私物也一併被帶了出來,粗暴地堆放在地上。

「小兔崽子!知道那是什麼嗎?老娘的東西你也敢碰!」

那被他指著鼻子罵的家丁一聽,臉色一變,道:「我不僅碰了,你猜我還能怎麼著?」

說著揚臂一拋,原本抱著的一箱東西便飛上半空,在婁仙姑憤怒的嘶吼中,箱裡各種金銀閃爍的飾物就這麼叮叮噹當地撒了一地。

婁仙姑氣急,怪叫一聲,道:「老娘一片一片打出來的寶貝呀!我跟你這小畜生拼了!」

老婦人雖力氣不大,但神色癲狂,教人完全相信她會豁出性命去撕打眼前想要驅逐她的人們。她手腳並用往前爬行,正想撲上離她最近的家丁的鞋子死抱住不放,可橫裡卻忽然插進來一人擋在她面前。

「閃開!狗東西!」

婁仙姑胡亂罵道,只當攔她的青年也要助紂為虐,卻見對方看不見她似的,忽然蹲下來,拾起地上的一片銀飾,仔細端詳起來。

這銀飾是枚髪冠,上頭盤旋著一隻曲頸青鸞。雕工細緻,纖毫畢現,更特別的是在陽光照射下,飾品通體折射出霜花似的紋路,於是那祥雲中騰飛的青鸞,便彷彿渾身纏繞著一團美麗的冰氣,振翅直上雲霄。

再一瞧滿地散落的飾品,也大多做工精良,造型新穎。這些東西本該被包裹在絲絨綢緞裡展示,或是作為王侯貴眷的頭面熠熠生輝,此時卻淩亂地散落在地上,任往來的人們踐踏,著實暴殄天物。

司空衍本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性子,到底看不過,便頂著四周詫異的目光,將老婦人攙扶起來。

「你幹什麼!」婁仙姑還在掙扎。

司空衍靈機一動,加重語氣道:「真巧啊,上回便說要請前輩喝茶的,今天可再不許推脫了。咱們走,東西我替您拿!」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婁仙姑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又重重摔在桌上,聲響之大,引得其餘在茶攤小憩的客人紛紛側目。

「庚家那幫白眼狼,把他們爺爺的祖訓全都忘了。一有點名聲就只想著賺錢!早些年還看在我有手藝留我口飯吃,一看我老了眼睛不行了,就想著法子把我趕出去……奶奶的!氣煞我也!」

司空衍苦笑:「前輩慢慢喝,先降降火氣。」

「我就一個糟老婆子,你瞎叫什麼前輩?」

「您的製品精細無比,同為冶金一行的匠人,晚輩心生敬佩。」

婁仙姑連連擺手:「收起你那副客客氣氣的嘴臉,怪噁心的!好好說話不行嗎?」

兩人腳邊堆著一摞箱子,衣物和日用品只佔了其中一小部分,剩下的的全是丁零噹啷的金屬製品——為了讓婁仙姑體面地離開庚家,司空衍汗流浹背好一陣子,才把它們收集齊全,從庚記鐵鋪搬運出來。

「先說了,這些東西陪伴我幾十年,全都是我親手打出來的,你要是打它們的主意,趁早死心吧。」

「明白,其實我幫助您也並非是為了買下它們,而是想向您打聽一些情報。」

婁仙姑毫不客氣地給自己斟茶:「果然是別有所求……有話就快講,少賣關子。」

「您聽說過崢嶸閣嗎?」

「崢什麼?」婁仙姑一臉茫然,「那是什麼?」

「一個接受委託執行暗殺的組織。」

婁仙姑笑了:「這種事你問我做什麼?我看起來像會殺人嗎?難不成你和我一樣,腦袋有問題?」

司空衍也不生氣,接著說:「為了打聽一些事,我曾問遍了臨璩城中所有經營鍛造的鋪子,但都沒有結果。但我沒有見過您,所以今天請您喝茶,只是抱著一線希望罷了。」

婁仙姑眼神犀利,道:「你想打聽鍛造行內的事,又和崢嶸閣有什麼關係?」

司空衍略一沉吟,將司空長樂遇害的事簡略告訴了婁仙姑。

「是嗎?真可憐。」婁仙姑毫無誠意地感慨。

「為了盡可能的搜集線索,不得不叨擾您,請您見諒。」

「一個鐵匠來了臨璩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同行沒一個人知道他,最後被發現死在崢嶸閣裡……有意思。」婁仙姑托腮思索,「要嘛他從沒來過臨璩,要嘛和崢嶸閣扯上了什麼關係,導致他存在的一切痕跡都被抹掉了。水這樣深,我要是你,就會忘了這事,反正人也死了,真相又有什麼意義呢?」

老婦人思緒清晰,說話有條不紊,和初見時癲狂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不甘心。」

「你是真的想為你哥哥討個公道,還是只想藉此彌補心裡的愧疚?」

司空衍瞳孔一縮:「您這是什麼意思?」

「有些人吶,親人在世時不見得對人家有多好,人死了反倒哭天搶地,追悔莫及……這種人世上也常見得很,你或許也是其中之一?」

司空衍低頭盯著茶碗中微起波瀾的水面,渾身僵冷。

「莫不是被我說中了?」

婁仙姑惡劣地咯咯笑起來,鬆開髪繩,用手慢慢梳理起一頭銀絲。她舉止婀娜,還保留著年輕時風情萬種的姿態,只是如今她的臉枯皺如樹皮,再作如此,便顯得十分詭異。

坐在她對面的青年維持雙手撐著膝蓋的姿勢,彷彿他自己也和哥哥一樣變成了石像。

倆人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當婁仙姑把茂密的長髮重新編成漂亮的麻花辮時,司空衍終於再次開口。

「您說的或許是對的,這些日子我那樣追根問底,或許真的只是後悔當初沒有更在乎我哥哥一些。」

司空衍抬頭直視她:「但是我既已做了選擇,就必須把這件事進行下去。這是我認為唯一能給自己,也給我哥哥一個交代的方法。」

婁仙姑瞇起眼睛,搖頭晃腦,像個身負神通的半仙似的,忽然問:「他什麼時候死的?」

「據我推測,大約八到九年前。您可記得臨璩那時有什麼特殊的事發生嗎?」

「我連皇帝叫什麼都不知道,哪記得什麼時候發生什麼……八九年前,那時候我在幹什麼……」

婁仙姑撐著頭苦思冥想,司空衍耐心地等著,過了一會兒,卻聽見對面傳來了輕微的鼾聲。

他輕手輕腳地湊到婁仙姑面前,見她竟是睡著了。

「前輩?婁仙姑?」

司空衍喚她無果,又不敢搖動,只得伸手到老婦人耳邊打了個響指。

「啪!」

他手有厚繭,響指的聲音極清脆,只見婁仙姑瞬間驚醒,目光如炬,雙手一把攥住司空衍的手臂,道:「我想起來了!那一年……」

「那一年怎麼了!」司空衍不由得緊張起來。

「那一年的臨璩……」婁仙姑喘了口大氣,「什麼也沒發生!」

「……」

司空衍現在著實懷疑婁仙姑要麼不喜歡他,要麼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但未及他顯露出被玩弄的不悅,老婦人又道:「但是!我自己倒遇見一樁醃臢事。」

她說著彎下身子,在腳邊的雜物中翻翻撿撿,最終摸出一枚表面有光澤,但遠不如金銀閃亮的發簪。

「你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