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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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4-12
晦人醒來時,望見了床鋪上方那低得彷彿隨時會壓下來的天花板。
深褐色的木頭上遍佈駁雜的斑點,是最普通最廉價的建材。他並沒有如同夢中那樣跌入深淵,而是好好地睡在一個普通人的家裡。
鬢邊濕涼,他抬手一摸,果然是夜裡又流了淚。
這裡的氣味和前幾天有些不同,或許是連日晴朗的天氣烘烤所致,一開窗,野草、羊糞、石灰、皂莢、腐爛樹葉的味道便爭先恐後地湧進來。
司空衍抱著剛曬好的被褥走進晦人的房間時,少年正盤腿坐在床上,望著窗外懶懶地發呆。
司空衍把被褥扔給他:「把這個鋪上去,晚上會更暖和。」
晦人被柔軟的布團兜了滿頭滿臉,掙扎著探出頭來:「這什麼!」
「鋪床你總會吧?」
「當然……」
晦人嘟嘟囔囔地起身,試圖將被褥鋪成平平整整的樣子。然而事與願違,跪行著打轉了一陣後,他認命地在皺巴巴的床上躺下了。
「就這樣吧,反正能睡就行。」
他如今睡在司空衍家中客室,一個除了床和破爛櫥櫃之外空無一物的房間。自從司空衍決定收留他以來已過了幾日,司空衍讓他吃飯他就吃飯,讓他回屋就回屋,比起初見時顯得驚人的乖巧。
司空衍對晦人亂糟糟的床鋪皺了皺眉頭,斟酌半晌,終於開口道:「我還有些事想問你。」
「關於你哥?」晦人眼皮都不抬地問。
「沒錯,即便你不知他確切死因,我還是希望你能告訴我相關的線索,任何線索都行。」
晦人翻了個身,瞇起眼睛上下打量司空衍,道:「只要你要是拿得出我喜歡的東西,我當然可以考慮告訴你一些崢嶸閣的秘聞。」
「那我總該知道你要什麼吧?」
他這一問,晦人反倒迷茫起來。要說如今如同喪家之犬的他想要什麼,無非就是安身之處,有飽飯吃,這些司空衍都已給他了。
他隱約覺得,自己心底想要的不是這些。
師父曾經給他的是什麼?是一把刀應該懂得的一切。那些鞭子之後輕柔的撫摸,片刻不離的注視,緊緊相貼的懷抱……那是他的避風港,是腥風血雨之中永遠可以拿到糖的地方。
但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師父,再也不會有了。
「只要是保證安全,而且我負擔得起的要求,你儘管提。」
晦人眨眨眼睛,沒頭沒尾地說:「你可以拍拍我,然後說我是好孩子嗎?」
司空衍愣住,露出一種半是困惑半是嫌惡的表情:「什麼?」
「你就說可不可以嘛。」
「不可以,這太奇怪了。再想一個別的。」
晦人自暴自棄:「我想不到別的!」
「我不介意你先把知道的告訴我,再慢慢想你要什麼。」
「哪能這般便宜你?」
晦人閉著眼睛又開始苦思冥想,過了一會兒,面上忽然浮現一絲狡黠的笑容,道:「我想到一件事情了。」
「是什麼?」
「你靠近點,我就告訴你。」
司空衍心中暗歎一聲,生怕自己又說錯做錯什麼惹得這小祖宗不高興。這時喊他靠近,估計是要揍他。
「再靠近些。」晦人果然說。
司空衍無奈地彎下腰,幾乎要跪在床頭聽他耳語。
晦人湊近了,高深莫測地在唇邊豎起手掌,像要遮掩什麼秘密似的。一張口,卻是輕輕往他耳裡吹了口熱氣。
這道呼吸比春天的第一縷微風還要輕細,細細密密地鑽進了司空衍的耳孔。濕潤的熱意使得他如遭雷擊,慌忙抽身。
「你!」
晦人哪能如他所願,立刻眼明手快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按照這些天相處的經驗,晦人可是一言不合就會出手打人的。司空衍繃緊渾身肌肉,心想著要是晦人這回要是太過分,他怎麼也要拚死反擊。
然而接著什麼也沒有,沒有拳腳,沒有勒縛,晦人就這麼抱著他不動了。少年慣常擒拿的手臂收得很緊,使司空衍整個人沒有絲毫空隙地貼在他身上,乍一看,倒像是司空衍失禮在先,把晦人壓在床上似的。
司空衍自有記憶以來極少被人像這樣親密地抱過。一時只覺得和晦人身體相貼的部分寒毛根根豎起,從頭到腳一陣陣過電似的發麻發炸,不自在極了。
「鬆開……」他低聲急道。
晦人不為所動,似乎很享受司空衍難得的驚惶失態:「喂,你幫我換藥的時候,為什麼總是離得那麼遠?」
「什麼意思?」
「我猜你不喜歡與人有……怎麼說來著?肌膚之親?看來我是猜對了。」
肌膚之親是這麼用的嗎?
司空衍不與他爭辯,扭動身子想從晦人懷裡掙出來。誰知這少年的雙臂就像絞索一般,越是掙扎越是縮緊,甚至變本加厲地用全身去纏他,攪得原本就皺巴巴的床鋪都要被揉成一團。
司空衍脫身未果,反倒急出了一身汗。他現在和晦人可說是如膠似漆地摟在一處,偏偏對方還不知羞恥似的,說話近得和他呼吸交纏。
「我嚇著你了?」
他一說嚇,司空衍果真覺得驚悸不已,心口震動,剛要說話怒斥,晦人卻突然鬆了手,軟綿綿地躺了回去,一臉無辜的樣子。
司空衍忙不迭起身,離這個禍害遠遠的。
「紅了。」晦人躺著看他,指指自己的脖子,壞笑道,「你這裡,變紅了。」
司空衍僵在原處,一時間有一股陌生的羞憤怒火竄上心頭。他腦袋一熱,三兩下將還在笑的晦人從床上撈起來,一矮身扛在肩上。
「你到底說不說!」
晦人像個麻布袋那樣軟軟掛在司空衍身上,絲毫沒有出力反抗。他有一百種方法能從青年的肩上下來,但他偏偏一種也沒有用。
他饒有興致地任人扛著,聲音竟有些樂顛顛的。
「大哥哥,你要幹什麼呀?」
司空衍見晦人仍是一副調笑的意味,既急他不說出情報,又惱他不合時宜的撩撥,不由得肩背一聳,雙臂一拽,便將人在半空中扯得翻了一個跟頭,重重摔到地上。
「不錯嘛!出手夠狠的……」晦人雙眼閃過一絲與人打鬥時慣有的狠勁,剛要擰身回擊,司空衍竟先一步擒住他的雙手,反剪在身後。
「別動!」
晦人試探性地扭動了一下,果然換來了司空衍更大力的壓制。
看似抓牢了,但破綻很多。晦人心下盤算如何掙脫,但轉念一想和司空衍打架還不如打一根練功房的木樁,於是哼哼唧唧地只動了嘴。
「你明知打不過,還想用這種方法逼我?」
司空衍不為所動,只執拗地把他往地上按,語氣罕見地發抖:「事關重大,還請你……不要當成玩笑。」
晦人側臉貼地,被擠得變形。他本是想不出要司空衍用什麼來換他的情報,索性起了戲弄他的念頭。但司空衍顯然無心與他玩鬧,教人敗興。
「查下去真的有必要嗎?」晦人語氣轉冷道,「為什麼不相信他只是無辜慘死,把一切都歸咎到師父這個惡人身上呢?所有人都是這樣做的,這樣明明就比較輕鬆,不是嗎?」
司空衍按著晦人道:「那不公平。」
「對誰,對你哥嗎?」
「無論對誰來說都是。」
兩人話不投機,徹底沉默了一陣。
晦人有些不耐:「再不放開就休怪我下手重了啊!」
司空衍似乎也明白這回算是交涉失敗,不免有些洩氣他鬆開了他,站起來就往外走。他頭臉上的紅甚至還沒完全消退,認定自己方才做了一件蠢事。
「對不起,是我一時情急了。」
「現在給我些好吃好喝的,我可能還會原諒你……」晦人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抱怨道,「不然帶我出去轉轉?這些天快要悶……」
他的話語被一道迅速甩上的門給截斷了,門板差點撞斷他的鼻子。
「喂!你去哪?」
「我還有正事要辦,沒工夫和你鬧!」
司空衍走得很快,聲音已經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