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我獨自坐在床邊,強行收斂躁動的心神。
空蕩蕩的寢室四角,被數盞扭到最亮的魔礦石燈和油燈照亮,冉冉晃動的白光,把室內照亮的跟白天一樣。
在宛如囚牢的光芒籠罩下,我緩緩垂落眼簾,反覆思考下午發生的事件。
和那位光頭劍士的對敵,有點太大意了。
一直以來,我都是用獨善其身的方式戰鬥,因為沒有需要守護的對象,所以能盡情隱蔽、閃躲、偷襲,作為「殺手」當然無可挑剔,但一旦身後多了需要保護的對象,這種戰鬥方式卻只會替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危險。
比如今天下午發生的那起事件,如果我一開始就以強硬的態度癱瘓那個光頭的行動,而非單以言語勸說,後續也不會發生必須以血氣硬斬雙手劍的狀況。
言言說的沒錯,作為一名「保鑣」,我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我抬起右手,在燈光下細細檢視掌緣留下的血痕。
血氣終究並非萬能,這種力量等同於身體的一部份,而且無形無質,拿來劈刺砍殺當然沒問題,但要單純用氣勁抵銷……甚至破開物力就有點勉強了。
如果當時運上手掌的「凝」勁再弱上幾分,被斬斷的恐怕就不是那柄劍,而是我的手腕了。
仔細一想,只是要保護薇兒的話,大可撤除「銳」勁,以「柔」、「凝」混合的「黏」勁將劍刃引開就好,根本不用硬碰硬把整把劍震斷。
「看來有必要重新調整戰鬥方式了呢。」我低聲呢喃,想藉此轉移注意力,好忽略那股逐漸充斥胸口的躁動感。
三天內接連運氣到娜茵體內、又徒手震斷長劍,血氣的消耗遠超平常,這對好一段時間都沒有戰鬥的我來說,負擔終究太大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閉上雙眼。
再度睜開眼睛時,我與穿衣鏡中的自己四目相對,血紅欲滴的瞳孔散發妖異的光芒,原先鬱積在胸口的躁動感緩緩蔓延到耳際,讓空氣產生虛幻的轟鳴。
不太妙。
即便意識到狀況不對,我也無法順利收斂心神。
血氣消耗過多,會讓血魔族人的身心暫時陷入虛弱狀態,每當這時候,逼迫我從殺手職場上退役的「那個」就會再度襲來。
幸好房裡的燈光相當明亮,幾乎沒有照不到的死角,否則在這種狀態下,一旦直視黑暗超過數秒,意識就會被原始的「殺意」填滿。
屆時我將會持續毫無理性的殺戮,直到筋疲力盡、或是視線範圍內再無其他生物為止。
抱著絕不能在店裡失控的心情,我默默數著心跳,不禁暗自慶幸此刻沒有其他人待在身邊。
這個念頭才剛轉過,寢室的門板就傳來「叩叩」的敲門聲,
就算不去應門,我也能察覺「某人」的氣息正駐足在房間外。
是誰?
如果是平時,我光憑腳步聲就能大致判斷對方的體格和來歷,然而現在光是勉強維持意識,就耗費了我大半心神,實在沒辦法再分心注意那些細節。
這個時機,真是再糟糕不過了。
我忍不住在心中嘆息,靜靜抬起臉龐。
「是誰?」
「我、我是薇兒。」
半掩的房門被推開一條縫,僅穿著睡衣的牛人族少女怯生生的探出頭,窺看房內的狀況。
「我可以進去嗎?埃因先生?」
◆
從結論來說,我藉由薇兒敲門的聲音順利轉移注意,將差點遁入黑暗的意識拉了回來,避免了最壞的結果。
然而眼前的情況,卻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為什麼這個時間來找我?」
這個問題,令剛進入房內、正小心翼翼關上房門的薇兒肩膀一縮。
「不、不行嗎?如果埃因先生不想要我進房間……」
「我不是那個意思。」
薇兒明顯有些慌亂,於是我淡淡打斷她的話語。
「娜茵有跟我提過,只要妳們同意,就能在關店後指名任一人侍寢,但我不記得今天有做出這樣的要求。」
或許是某人傳達有誤,才讓薇兒誤以為自己被指名了,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我直截了當的講明狀況。
「我知道的……」不料薇兒卻低下頭,有些不安的輕輕摩擦大腿。
「我知道埃因先生沒有指名我。」
和開店時身著制服的姿態不同,薇兒此刻僅穿著兩件式的蕾絲睡衣,稀少的布料堪堪蔽體,柔軟的腿肉從絲質吊帶襪邊緣溢出,讓努力用手臂遮擋身體的薇兒渾身洋溢著色情的氣息
這副模樣,從某方面來說,甚至比全裸還更能勾起男人的慾望。
但這邊要再重申一次,我沒有指名任何一個女孩來侍寢。
「覺得不自在的話,可以先回去休息沒關係,不用勉強來陪我。」
這句話沒有半分虛假,儘管剛才勉強收束住心神,但根本問題仍然沒有解決,要是我一個把持不住傷到薇兒,可就難以跟店裡交代了。
抱著這樣的心情,我不禁皺起眉頭,這個反應卻讓牛人族少女露出沮喪的表情。
「埃因先生……不喜歡我嗎?」薇兒以一隻手臂摟住胸部,另一隻手則緊夾在大腿間,難掩羞恥的模樣,和娜茵那種「您想看就看吧」的大方態度相差甚遠。
明明同為亞人族娼妓,這種差異卻在在顯示她們是不同個體、而非均一價商品的事實。
「和喜不喜歡無關……」我撥開遮在眼前的髮絲,再度躁動起來的意識,讓青筋從頰邊浮現。
要是在這邊坦承自己身體微恙,心地善良的薇兒多半會為此擔心,於是我刻意偏開視線,將話題帶往別的方向。
「說吧。」
「說、說什麼?」
「既然知道我沒有指名妳,還特地在這個時間跑來,應該是有事情找我吧?」我將手肘靠在膝上,用手掌支起下巴。
「什麼事都沒關係,有話就直說吧。」
或許是我的態度出乎意料的隨意,薇兒原本緊繃的肩膀總算稍微放鬆下來。
「我是……來道謝,還有道歉的。」
「為什麼要道歉?」
道謝的理由姑且想的到,但我不記得薇兒做過什麼需要向我道歉的事。
「因為我給埃因先生添了麻煩,要是那時候能再忍一下,說不定埃因先生就不會被客人用那麼難聽的話罵了。」薇兒垂落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燈光掩映下隱隱顫動。
「我從小在人類的城市長大,那個時候,他們就是這樣叫我的。」
——怪物。
長著牛角,耳朵又比普通人類圓潤、狹長許多,光是這樣的特徵,就足以令人們產生恐懼和憎惡,更別提牛人族少女那發育遠超同齡人的身材,放在當時,肯定招惹了不少異樣的目光。
「明明埃因先生什麼也沒做錯,卻因為我的關係被說成那樣,對不起……」
望著薇兒頸上兀自發紫的勒痕,我招了招空出的那隻手。
不用出言指示,牛人族少女就乖乖來到床邊,遵照我的手勢,在地板上跪坐下來。
我壓抑住有些混濁起來的氣息,靜靜伸出手,連著臉頰一把扣住她的嘴唇。
「這樣的話,確實是該道歉。」
「嗚……」
一下子鋒利起來的言語,令薇兒不禁全身一顫,牛人族少女雙眼中蕩漾著不安的溼氣,絲毫不敢動彈。
「如果那時候再忍一下……是嗎?」我喃喃複誦薇兒剛才的話,目光中的溫度迅速下降。
「妳應該知道我的工作是什麼吧?」
薇兒屏住氣息,緩緩點了點頭。
「萬一妳抱著『再忍一下』的想法,最後對這副身體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傷害,就會變成我的失職,因為我被委託了『保護這間店』的任務。」我逐字逐句地說著,耳邊的轟鳴聲逐漸高漲。
「我給妳的指示,難道是『下次要多忍耐一下』嗎?」
薇兒僵硬地搖搖頭。
因為手掌下方傳來牛人族少女嘗試開口的嗚咽聲,所以我稍稍鬆開手,讓薇兒艱難的透了口氣。
「埃因先生說……下次要早點搖鈴。」
「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明白了,對不起……」薇兒的耳朵垂了下來,眼角也泛起淚光,用力深呼吸幾次後,她才重新抬起臉龐,雙眼閃爍著堅決的光芒。
「還有一件事,得跟埃因先生說。」
「……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