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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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4-07
一推門,只見廚房各處都被翻得一片狼藉,能吃的不能吃的乾貨雜碎散了一地。若不是身體虛弱,司空衍覺得晦人能把他放在櫥櫃最上層,久久不用的大鍋都掀下來。

晦人嘴上叼著半塊燒餅,一臉挑釁地望著他。

司空衍頭疼不已:「你是猴子嗎?」

「你奈我何?」

司空衍一個箭步上前,伸手便要把燒餅從他口中搶出來。

晦人不料司空衍是動真格的,反手格擋,兩人拉拉扯扯,又把廚房的鍋碗瓢盆給撞翻不少。

少年餓極了一心護食,撒潑似的死不鬆口,含糊喊道:「一個餅而已!這麼寶貝?」

「這個發黴了不能吃!給我!」

「啊?」

晦人聞言嘴上勁道稍松,司空衍趁機一把將燒餅扯出來,開窗遠遠扔了出去。

「我的餅!」晦人立刻跳上窗臺,竟要出去追那個燒餅。司空衍撲上去扣住他的腰,死命往回拖,結果便是雙雙摔在地上,滾作一團。

晦人喘著粗氣,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對著司空衍的腰眼就是一腳:「讓你給點吃的是要你命嗎?啊?我、餓、了!」

「你這不是……嘶……還挺有力氣的……」司空衍吃痛,捂著肋骨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再等等,我給你弄飯。」

「又要等?你這就沒什麼別的乾糧能吃嗎?」

「你重傷初愈,乾糧不好消化。」

司空衍扶著牆站起來,臉色發白。

晦人覺出這一腳踹得太狠,梗了一瞬,忽然提起別茬道:「我今天,本來想在外面殺只山雞,給你當做賠禮的。誰知牠們跑得真快,一個賽一個的快……」

司空衍覺出他話裡面有幾分歉意,道:「所以?」

晦人又不肯說了:「沒有所以!」

「你是不是想道歉?」

「我……」晦人張口欲言,又難以啟齒。

司空衍見他如此,道:「算了,廚房亂,你先出去休息吧,一會兒就好了。」

晦人沒有動作,他看著司空衍逕自起灶生火,切菜備料,果真是要開夥做飯的架勢。一時心中無名火起,忍不住質問道:

「你什麼毛病?真以為自己是菩薩嗎?」

「你呢?覺得自己天生就該為惡,有人對你好,你反而不安心,為什麼?」司空衍一邊說著,一邊往鍋中下油。頓時油花劈啪作響,香氣四溢,多少緩和了質問的語氣,顯得像是一句平常的問候。

晦人沉默不言,整整做一頓飯的功夫,他就在司空衍身後倚門站著。

司空衍也不再理會他,手腳俐落地炒了幾個菜上桌,有葷有素,色相喜人,竟是獨居者家少見的豐盛。

「我找找……」司空衍四處翻找,總算從廚房角落扒拉出另一副碗筷,連同剛出鍋的白米,一同端給晦人,趕他去桌邊坐下。

晦人聞著油香早就餓得胃部一陣抽搐,見菜都上桌了,反倒動也不動地坐著,神色怔然。

「怎麼了?」

「對不起。」晦人驀地僵硬地說,彷彿這輩子第一次說出這個詞,「司空長樂的事,我不是故意那樣問你的。」

司空衍收下這句話,目光一凝,忽然抬手像要去碰他的臉。晦人瑟縮了一下,那隻手卻只是取下了一根粘在他鬢邊的雞毛。

「吃飯吧。」

「嗯。」

晦人扒了一口米飯,又燙又軟,甜香可口。上一次吃到熱食的記憶已恍如隔世,昨日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意忽然又湧了上來。

他趕緊匆匆低頭,把兩頰塞得鼓鼓囊囊的,飯菜鹹香皆品不出,只覺得心頭酸脹,無處形容。

司空衍坐在對面,沒問他為什麼半晌也不把碗放下來,只道:「味道還習慣嗎?」

晦人頓了一頓,半張臉埋在碗裡,耳邊只有自己呼吸發出的嗡嗡的回聲。

「太鹹了……」

他咽下自己的眼淚,含含糊糊地說。



從星宿坊的後門出去,便是臨璩郊外連綿的群山。高山險峻,又有成群建物遮擋,使得這裡除了天罡會之外少有人涉足,維持著原始的自然風貌。

過了蟬聲鳥鳴,綠意遮天的盛夏,此時的後山顯得萬物寂寥,格外幽靜。

孫宸撥開樹叢,沿著滿是枯葉的斜坡走下去,遠遠望見了湖邊垂釣的人影。

那人披蓑戴笠,一動不動地坐著,一直到孫宸走到近前才微微側身,道:「噓……別把我的魚兒嚇跑了。」

孫宸瞥了一眼垂釣者身邊的魚簍,空空如也。再看湖中漣漪輕泛,確實有遊魚影子在水下穿梭。

「重鶴,魚餌已經被吃了,自然不會再有魚咬鉤。」

天罡會副首葛重鶴探身往水面一看,懊喪道:「果真如此……原來我老眼昏花到連這都看不清了。」

「野魚不似池中錦鯉,生性警覺,一時釣不著也是尋常。」

「可我已經在這坐老半天了,一條也不上鉤,反倒白白餵了牠們不少蚯蚓。我今天才和伙房誇下海口,要釣上幾十條給大夥兒加菜的……」

「幾十條?那你該帶漁網來才是。」孫宸莞爾,脫了靴子,挽起褲腳,幾步涉水便走進了湖邊淺灘。

「捉個幾條回去,意思意思就成了。」

「行,聽你的。」葛重鶴收起釣竿,饒富興味地看著他。

孫宸拔出隨身佩劍舉在空中,雙眼全神貫注盯著水面。他身形偉岸,筋肉結實,即便上了年紀,仍是散發出武將雕塑一般的逼人氣勢,威儀無匹。

寶劍流轉著如水波紋,在陽光下明晃晃的發亮。

忽然之間,孫宸身影一動,長劍刺出,劍尖如同一道急電,嗖的一聲刺入水中。水花不大,卻分明釘住了一條魚影。

「刺中啦!」葛重鶴拍手叫好。

孫宸如法炮製,接連出劍,不一會兒劍上便紮滿了一串活蹦亂跳的小魚。

「這些夠了嗎?」

「夠!謝謝阿宸,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葛重鶴歡天喜地地捧著魚簍,讓孫宸把魚扔進裡面,樂呵呵道:

「我葛重鶴呢,雖沒什麼本事,但我能讓天罡會會首用寶劍『卸甲』給我捉魚!豈不快哉!」

孫宸哭笑不得:「當年贈我寶劍的名匠,要是知道我拿他的得意之作來串魚,不知作何感想。」

「你當年拿到劍還偷偷問我『謝甲是誰?』呢!我也很想知道老師傅對此作何感想。哈哈哈,笑死我了,謝甲是誰……」

「這麼多年了還沒笑夠?」

「你幹過的糗事,我能笑一輩子。」

孫宸無言以對,默默洗了劍,穿好鞋襪,坐到葛重鶴身邊。

兩人靜靜坐著,並肩看了一會兒湖中倒映的天光雲影。粼粼的波光在他們生出虯髯和皺紋的臉上浮動,不見少年的意氣,多了幾分世事變化的滄桑。

「你平時總忙得不可開交,今日來找我,可是有什麼心事?」

「今天,驛站送來了亦戈的回信。」

葛重鶴略感驚訝地抬眉,感慨道:「差不多……該有四年了吧?」

「嗯。再過半月,就是她當初離家的日子。」孫宸隨手撥弄著手邊的草根,「她在信上只說了自己安好,還讓我代為向你打聲招呼,其他便沒有了,也不告訴我她如今在何處,做什麼……大約是還在生我的氣。」

葛重鶴沉吟道:「那現如今,你還是覺得亦戈是在胡鬧嗎?」

「她若想任長老職位也就罷了,可繼承會首……」

「如你一般有德有能,可率眾者方為首,你也知道,她自小便以此為目標。」

孫宸搖頭:「亦戈性子爭強好勝,言行舉止處處針對自己的親弟弟,有失長姐風範。我多次提醒,她卻屢勸不聽……我要怎麼放心把擔子交給她?」

「他倆並非同母所出,當年兩位夫人的事又鬧成那樣,亦戈自然心懷芥蒂。平心而論,真要比武藝,比才略,群玉確實尚不如他姐姐。」

「可她畢竟是個女孩。」孫宸長歎道,「江湖險惡,我只希望她能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平安安,這又有什麼錯呢?」

「嫁個好人家……多少姑娘的一輩子,就是這麼錯付了。」

「你這是何意?」

「沒什麼,一時感慨罷了。」

「群玉年紀還小,缺乏歷練,可他是我孫宸的兒子。我信他再過些時日,必能有一番作為。他日群玉才德服眾,亦戈自然也不會再心生不平。」

葛重鶴低頭戳弄著簍中魚兒,忽然叫道:「呀!它咬我!」

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兩人同時回頭,只見一名天罡會弟子從樹叢後現身,遠遠喊道:「會首,副會首,原來你們在這兒!」

「何事?」孫宸問。

那弟子走近了,對兩人行禮:「關於星宿坊東側建築修繕,以及各部長老掌兵人數調整事宜,諸位長老正在恭候會首前往議事廳定奪。」

「知道了,我馬上就去。」

葛重鶴戲謔道:「日理萬機啊,會首大人。」

「你也別幸災樂禍,立刻隨我同去。」

「我不!」葛重鶴當即變臉,「浮生半日閑,我要偷夠了才走!」

「別鬧了,起來。」

葛重鶴拍拍自己的雙腿:「不是胡鬧,我腿坐麻了起不來。要不阿宸你背我過去?」

「你也不嫌丟人。」

「就是嘛,多丟人。你先過去,我在這兒緩緩,一會兒跟上。」

孫宸拿他沒辦法,只得道:「別遲到太久。」

「好嘞。」

葛重鶴笑瞇瞇地目送孫宸隨弟子離開,聽見他們走遠了,便又回去面對靜悄悄的湖面。他的笑容像被湖水洗去那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略帶悲傷的神情。

他坐了一會兒,口中喃喃,不知不覺哼起了小調。

「枝上雀,水遊魚,橋頭丫妹正洗衣……郎呀郎,盼不見,日頭東邊日尾西……」

村夫似的中年人輕輕唱著,把手伸進簍中捉出魚來,一條一條扔回了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