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迴─SIEBEN─ 殘影─AFTERIMAGE─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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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14
5

  下午的陽光從樹林的隙間照亮林間,呼嘯寒風穿過大小松木,一名少年逆著風,提著黑劍,飛快在樹木間穿插。

  他的跑速不算快,一直維持著均速沒有停止;跟平時不同,今天的他以左手握劍。

  在跑的同時,他假設前面有敵人,對著空氣揮劍,上下左右,皆動作流暢,又在練習反手橫斬時嘗試把劍交給右手,再用右手向前刺。左右的交替算是自然,比幾天前完全接不住的狀態好很多了,少年心裡萌芽出一絲高興。

  他依舊未停下腳步,把劍交給左手後,他看見前方樹上有些藤蔓,決定要斬斷它們。左手橫斬出去──握劍的手勢大概正確,但準繩度和力道還差了些。看著停在藤蔓左方約一公分的劍尖,少年忍不住「切」了一聲。

  他知道自己上星期才開始練習左手握劍,就像重新開始練習握筆一樣,現在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算不錯,但追求完美是他沒法改掉的習慣。他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跟以前不同,「完美」二字已經不會再輕易的壓垮他,他現在明確知道自己的目標之一──早日練好左右開弓,也知道這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練成。

  腦內浮現那位曾在自己眼前展現完美左右開弓的劍士身影,他清楚知道自己短期內沒法做到像她那樣,但只要不停練習,一定可以做到的。

  劍士揮劍的身影仍浮現在他的腦海裡,未有停止,想起她行雲流水般流暢又輕巧的劍技,他不禁在心中說出一個「美」字。

  如果我能夠做到她這樣便好了,這已經不是少年第一次有此想法。

  她的動作看起來毫無負擔,劍就如手臂的延伸,一舉一動自然得不得了,但技巧在美的同時,又散發著令人惶慄的殺意──那些殺意並非一下子把人震懾,而是猶如其劍技,輕輕的圍繞在目標的身邊,靜靜地蘊釀,到他醒覺時,就已經變成絕望的代名詞,沒法反抗。

  他的劍有殺意嗎?少年不清楚。也許有吧,最少那位劍士說她見過,但他想像不到自己充滿殺意時的樣子。

  看著仍插在樹幹上的劍,少年搖了搖頭,讓自己再次集中。既然停下來了,就練揮劍吧。

  規則的動作令他的心神從漆黑的劍光慢慢飄到遠方,不知為何,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教他揮劍時的回憶。

  父親是他第一個劍術師徒。通常「第一」對人來說都有特別意義,愛德華也不例外。

  三歲時的他在某天看到父親跟別人對決的模樣,柔性和凌厲兼備的劍法深深吸引了小男孩的心,之後他便不斷哀求父親教他劍術。那時候,愛德華覺得學習劍術的時間是一天裡最快樂的時光,每次發覺自己距離父親又近了一步,都會喜上眉梢。小男孩當時覺得,父親的劍術是其溫柔本質的展現,他想成為這樣的人,暗暗下定目標,一心要達到那個境界。

  曾經他視父親的劍術為自己的最終目標,但現在再次回想,只覺得一切都是羞恥。

  他的劍術是高尚的,這點沒有改變,但又怎樣,人品根本跟不上,甚麼溫柔,根本只是無知少年的幻想,真相就是怕事、懦弱。

  「哼,劍術這麼好又有甚麼用,明明就背叛了我。」

  這句從腦海突出冒出後,愛德華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一臉恍然大悟又感慨的複雜表情。

  原來是「背叛」嗎。自從夏絲妲一針見血的跟她討論自己和父親的關係後,他就沒法阻止自己去想關於父親的事。直到剛才,他終於被自己的靈光一閃解開了多年的謎團──他對父親的憎恨,其實源自「背叛」二字。

  也許他心底早已得知這答案,只是自己一直無視而已。

  過往的回憶不斷湧出,腦海重播著一道又一道自己曾經表達過,對父親的憎厭。以前也許已經感知過,現在他再確切感受到,那種恨,其實百味雜陳,錯綜複雜。

  對,他恨他,因為他背叛了自己心中,那個溫柔又強大的完美形象。小時候的他深信父親所展示出的溫柔是強大的象徵,但目睹他面對朋友欺騙時作出的回應,面對家族財政危機時的消極妥協,這一切都告訴他自己一直相信的「溫柔」只不過是懦弱的幻覺。父親的作為背叛了愛德華心目中,他的完美形象。但同時,他沒法否定最初相信的「溫柔」只是懦弱,在心深處仍然相信它是強大的象徵。在夏絲妲面前激動捍護父親的形象,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恨,恨的是父親背叛了他的理想,恨的是那個當初輕易相信並仰慕這幻影,天真的自己;而有這股恨意,是因為他愛著他、仰慕著他,才會被傷得這麼深。

  現在想通了一切,少年不禁感慨。夏絲妲說的話都是對的,她真的把一切都看得通透。

  懷抱著滿心的複雜思緒,慢慢的,愛德華走到山頂。俯瞰著山下的村莊,遠方的大山河流,他再次感嘆自己的渺小。他現在很喜歡在練習時走到這裡看風景,因為這一切都提醒了他,自己要走的路還長著。

  他明白夏絲妲那番刺激的話是想他放下對父親的成見。只要接納了這些成見,接受了自己就是那個天真的人,才能在霧中尋得道路,繼續前進。

  他跟父親十分相像,他對他的恨,其實也是對自己的恨。

  但就算現在醒覺了是「背叛」而生的憤怒,但要一時間完全放下,恕他做不到。

  少年隨便找了一塊大石坐下,完全不顧石頭會弄髒自己的白褲,「虛空」被隨意放在石頭旁。正當他在享受下午的涼風時,突然身後出現一股劍光,正要向他的肩膀斬去──

  「你在玩甚麼偷襲啊,」愛德華快速提劍並轉身,俐落地擋下攻擊。他的態度從容,似乎早在感覺到劍光出現時便猜到來者是誰了。「用來測試我的反應嗎?」

  「我還以為可以嚇你一跳的,看來真的成長不少啊。」正如他的猜測,劍的對面是那位愛德華熟悉到不得了的紅髮女子,夏絲妲。她滿意的退後,並收起了劍。

  「嗯,謝謝,」被仰慕對象稱讚了,少年有點害羞,但他努力把這種感情壓下去。這時,他看到夏絲妲並未把劍收到劍鞘裡去,仍然拿著它:「咦?」

  「要交兩手嗎?」似乎剛才的回擊勾起了夏絲妲的對決慾望,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跟人對打過了,正手癢著。「不過這次特別一點,」說時,她悄悄將劍傳給右手。

  「用左手。」

  「甚麼?」愛德華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知道你最近都在練左右開弓,怎樣,不想試一下實戰嗎?」留意到少年臉上流露的擔憂之情,夏絲妲連忙解釋:「不用緊張,只是練習而已。」

  也好,或者她能夠指點我一些技巧上的問題,愛德華從夏絲妲的身體語言看得出,她真的只打算休閒對打,沒有特別的意思。他悄悄把劍交到左手,並迅速刺向夏絲妲的左邊臉頰──

  「鏘」,銀劍及時把黑劍架住,「開頭不錯,但結尾時的力道稍微下降了,要再控制一下。」說完,她把劍撥開:「再來!」

  退後兩步後,愛德華再以前刺攻擊夏絲妲的頭和腰。依照夏絲妲所說,他集中控制出力力道,不讓攻擊在最後一刻軟掉。兩道攻擊都被擋下,但夏絲妲露出滿意的微笑。

  「對,就是這樣!」她似乎十分滿意愛德華的表現。

  從她的稱讚中得到鼓勵,少年開始敢於嘗試更多。他飛快地用反手橫斬,劍揮出去後又揮回來,迅速的動作逼使夏絲妲退後。動作重複數次過後,他抓準時機,向前一踏,從右下大力往上側斬——

  他本來想在劍劃到夏絲妲的頸部高度後就把它收回,但似乎用力過度,令黑劍在空中畫下一條大弧線。夏絲妲先在黑劍快要劃到頸項時用銀劍輕輕擋開,改變其軌道,再趁黑劍被高舉時畢直刺向愛德華的左臉。愛德華急忙側頭避開,但仍被削掉數條髮絲。

  「嗯,左邊的反應快了,但仍有進步空間;而且剛才的動作太大,破綻明顯,要再控制一下出劍力道。」收起劍後,夏絲妲簡潔地整理出愛德華該改善的地方。評價一番後,她微笑,神情瞬間變得輕鬆:「不用急的,畢竟你以前沒有練習過左手握劍,短時間內有此成就已經很好的了。但當然,情況所需,你還是早日精通比較好。再來一回嗎?」

  「嗯!」話音一落,少年立刻向前揮劍。他集中在左手力道的控制,又不讓自己的動作過份依賴思考,讓思考和直覺同時帶領身體移動。鏦鏦錚錚,在銀與黑的劍光舞影之間,少年感覺到自己慢慢已抓到「適當力道」的感覺,運劍更為順暢。他切身體會到,那種感覺無法言傳,必須透過練習的每一片瞬間所累積而成。

  夏絲妲集中在防守,讓愛德華有更多機會練習攻擊,又會不時反攻,以測試他左邊身體的反應。隨著時間推進,二人打得越來越起勁,由一開始的原地對打慢慢變成利用地型的認真較勁。夏絲妲的左剌被愛德華側頭避開,銀劍仍在往前刺時,突然黑劍從下方俐落地把它打離軌道到頭頂上方──原來愛德華剛才在避開刺擊的同時悄悄把劍交給右手,因此才能使出如此大力的揮擊。夏絲妲重心傾後,愛德華抓緊這個機會,讓劍在空中繞了一個半圓後,畢直刺往她的胸口──

  夏絲妲在千鈞一髮之間以反手橫握劍的方式勉強接住了攻擊。她用一個側斬打走黑劍,再快速轉成正手,從下方橫架著尚在身前不遠的劍鋒。正當情勢膠著,二人都思考著下一步攻勢之際,一道溫煦的橙光從愛德華身後散發開來,照滿整個山丘。

  二人起初仍緊繃地架著姿勢,但不過一會,似是看穿了對方的想法,二人四目交投的認真眼神頓時都放鬆下來,並解除雙劍的糾纏。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是這個時候了,」打破沉默的總是這位紅髮劍士。她收起手上的劍,不捨地看著遠方的夕陽山景:「不如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愛德華點了點頭。其實他仍想再打一會的,但夕陽告訴他將要入夜,是時候回去了。「對呢,我也差不多感到餓了。」這個時候諾娃應該差不多餓得肚子響了吧,想到這點的愛德華頓時笑了笑。

  二人就此散步似的走回山下的木屋。黃昏下的樹林空氣十分清爽,微風不斷迎面撲來,靜靜地幫助兩副流汗的身體降溫。夕照的橙光從二人身後緩緩把墨綠的樹林染成一片橙,溫暖的氣息彷彿是在溫柔地告訴所有生物「今天辛苦了」。

  「真舒暢,很久沒有全身活動過,骨頭都要硬了。」說時,夏絲妲隨性的伸了個懶腰。

  「你這幾天一直都去了哪裡啊?」愛德華順勢問,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諾娃背著她跟夏絲妲學習術式一事。

  夏絲妲發現自己不小心把話題引到這個秘密行動,立刻頓住動作,心感不妙,但沒有把所想的表現出來,仍是一副輕鬆的樣子:「就有些要事要辦。你遲早會知道的。」

  又是這樣,不願意告訴他,愛德華不明白,到底為什麼要一直守秘密?「既然遲早會知道,為什麼現在不能說?」

  「你不要這麼心急,到那個時候我會說的。」雖然嘴上是這樣說,但只要諾娃一天不說,夏絲妲也沒有要說的意思。

  「先聽著吧,搞不好最後是被我無意中發現的。」愛德華別過頭去,完全沒打算相信她的話。

  聽畢,夏絲妲不禁「哈哈」笑了兩聲。這小子越來越坦率了,而且開始看得懂她的想法。

  當然,不是全部。她還有更多的事沒有讓他知道。

  「對了……相比起其他人,我算……進步得快嗎?」走過一段安靜的路,愛德華忍了很久,終於問了這個問題。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疑惑,到底自己掌握左右開弓的速度算快速嗎?還是進度太慢?他問的時候有點緊張,生怕得到的回答是「太慢了」。

  「僅僅幾天便有此成果,我覺得算快了。」夏絲妲的一句令少年頓時放下心來。她所言非虛,自己當年也是在幾天不眠不休的練習下才掌握到精髓。「其實不用在意別人,只要依照自己的速度來就可以了。」

  「但有時候就是會在意,別人的想法,他人的評語,一旦失去這些就會好像失去引路燈般,感到不安。」愛德華說完嘆了一口氣,再望向夏絲妲,「你就不會在意吧。」

  「當然。」夏絲姐答得直截了當。

  「為什麼?因為你比任何人都強嗎?」愛德華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這麼灑脫,明明是個通緝犯,卻繼續堅持自己所做的事。她不會在意他人對她行動的評價嗎?為什麼可以不在意?

  「很簡單,我不需要別人來評價我。」

  「什麼?」少年一時聽不明白。

  「我清楚自己是個怎樣的人,理解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的目標。」說時,夏絲妲一個空翻,跳上附近的樹幹,輕快地走著平衡步,就像一隻小鳥,「我所做的一切,我自己會負責。他人的想法是他們的事,但我從來不會理會別人怎樣想我,只會依照自己的想法,做想做的事。」

  「為什麼?」

  「因為我是為了自己而活,不是為了世界而活。」說完,她飛快躍下,像隻貓般輕易著地。

  這一句,這一刻,令愛德華愣住了。

  他總是在他人身上追求強大之意。「比任何人都要強」、「站在所有人之上」,其實他所追求的是他人所定義的強大。但眼前人卻不同,她向著內心追求著屬於自己的目標,不需要他人的認同。

  相信自己,與其向外求,更需向內求,是這個意思嗎?

  所以她說我的目標虛無飄渺,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別人身上嗎?

  他沒法忘記剛才夏絲妲跳上樹幹又跳下來的畫面。她的身影、背影總是那麼的自由,從她頭上散發出來的紅光總是那麼的耀眼,從她身上看到的「強大」,原來是源自那堅定的意志和目標嗎?

  ──咦,其實她一直以來的目標是甚麼?

  愛德華突然靈機一動,想到這個一直以來都未曾思考的問題。

  如果說夏絲妲一直在追求內心的某個目標,那麼她一直以來與人對決,其實是追求著甚麼?

  「你一直四周旅行並與人決鬥,其實是為了甚麼?」

  「甚麼?」夏絲妲一時間捉摸不到眼前少年的思考速度,待他再重覆一次問題後,她只是輕輕一笑,以為只是已聽過百次以上的問題:「沒有,只是想跟更多人切磋,並尋找一個答案而已。」

  「那麼你不就跟我一樣,都追尋著一個虛無飄渺的目標?」

  「甚麼......」夏絲妲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雙眼慢慢睜大,露出罕見的驚訝表情。她驚訝地看著少年,但他的眼神依然平靜,像一個尋根究底的天真小孩般繼續問下去:「要藉著別人才能尋覓得到的答案,難道就不虛無飄渺嗎?」

  「不……」「自己的目標」,這個問題夏絲妲在這些年來答過無數遍,但愛德華的回應是令她最意外的。她知道,愛德華是因為自己之前冷言批評過他的目標而有此問題,但她也知道少年並不是因為報復而問的。她猜不到他竟然能夠一針見血地說出連自己也沒有想過的問題。

  ──不,也許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這只是虛無飄渺的夢想。」


  這時,夏絲妲的腦海突然又再浮現那個金色的身影。她很記得,當時「他」正在冷言指出她的目標是無意義的,就像她曾經對愛德華說過的話一樣。

  ──不,我跟他才不一樣,我知道自己在追尋些甚麼。

  我清楚知道自己在追尋甚麼,那是實在的,才不是沒有意義的!

  「那麼你想尋找的答案,到底是甚麼?」見夏絲妲未有反應,愛德華再問。

  「這不關你的事!艾溫!」

  夏絲妲激動的反應嚇倒了愛德華,他從未見過眼前人發這麼大的脾氣。少年不禁後退兩步,想著可能是自己一時衝動問得太深入了。他想道歉,卻又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而夏絲妲也驚訝於自己的反應。她感覺到有一股怒氣正流通全身。這股憤怒十分熟悉,對,就是那晚在雪下和眼前少年對決時所感受到的憤怒。

  「艾溫?」這時,愛德華小聲問。

  「甚麼?」

  「呃,沒有,你剛才好像說錯了我的名字?還是那是新的別稱?」

  紅髮女士有點驚訝:「剛才我說了『艾溫』?」

  「嗯。」愛德華點頭。

  夏絲妲呼了口氣讓自己冷靜,再看著愛德華。那個總是揮之不去的金色背影正跟眼前的黑髮少年身影重疊,對啊,為何他們這麼相像?

  無論是目標,還是名字都幾乎一樣。原來自己早就發現二人的相似之處了嗎?真是可笑啊。

  她又再想起那股憤怒,以及令自己如此憤怒的那些回憶,就忍不住想笑。 

  「哈哈,哈哈哈哈……」

  「夏絲妲?」愛德華一時抓不著頭腦。事情突然發展得太快了,他只是問一句目標,竟引來夏絲妲罕見的脾氣,現在她又突然笑起來,到底是發生甚麼事?

  笑了幾聲後,夏絲妲總算冷靜下來了。她看著愛德華的眼神,這刻變成了愧疚。

  「對不起,」她別過頭去,似是有很多想說的,但一時間又說不出口。「……你也許以後會知道原因。」

  拋下一句不明所以的話後,她頭也不回的快步離去,把一頭霧水的愛德華獨自留在森林裡。

  而在那一刻開始,她就沒再跟愛德華說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