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排擠(2)

顧盼訓完學生的時候已經快要五點了，因此除了還在球場打球的學生外，學校裡已經幾乎沒有什麼人了。

他陰沉著臉往校門口走，想起自己因為性別氣質和性向而總是在被「開玩笑」中度過的學生生涯，又想起昨天晚上在超市時，陸燈含著淚問他為什麼不繼續教他們班，胸口彷彿被什麼堵住了一樣呼吸不暢，非常難受。

他又想到陸燈告訴他，自己和一般的男孩子不太一樣。

當時因為聽到其他學生說他娘，所以顧盼下意識地以為陸燈所指的「不一樣」是指性別氣質，如今想來也有可能指的是性向。

雖然現在還無從確定小燈的性向，但可以知道的是，原來陸燈被排擠的源頭竟是他們班導師。

被人直接說噁心、被這麼露骨地排斥，即使是大人都會感到難受，更何況陸燈只是一個學生，除了家庭以外，他接觸最多的地方便是學校了，要每天待在一個被許多人討厭的地方待上八個小時，這無異是一種酷刑。

這樣不行，但顧盼卻無能為力。

別說他現在已經不是陸燈的老師了，即使他還待在學校，他也只是一個專任老師，還是代課的，他根本沒有立場去質疑班導師要怎麼帶班。

顧盼就這樣滿腹心事地往外走，因為思考地太認真，他沒有太注意周遭的環境，結果走出校門剛一轉彎就差點撞上一台停在外面的重機。

「啊！抱歉！」顧盼嚇了一跳，連忙道歉，仔細一看卻發現重機分外眼熟，一抬頭，就見謝祁也一臉驚訝地看著他。

「顧盼？你怎麼在這？」

「我、我來運動……」顧盼支支吾吾，「老闆，你怎麼來了？」

顧盼仔細地上下打量了謝祁，才發現他不知為何穿了全套的重機裝備，他本就生得高大，黑色的緊身皮衣皮褲加上重機靴襯得他兩條長腿更加修長，往重機上那麼一坐更顯帥氣。「你剛剛去騎車嗎？」

「沒、沒有……」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顧盼，謝祁似乎也顯得有些窘迫：「我、我來接小燈……」

「你騎重機來接小燈？」因為學校離店裡不遠，因此陸燈上下學都是自己走路，偶爾要載小燈出門，謝祁和陸仁義也都會開車，顧盼從沒見謝祁用重機載過人，因此有些疑惑。

「嗯。」自知自己的行為很怪異，謝祁有些尷尬地抓抓頭。

「但小燈已經放學了，這個時間應該早就回到店裡了。」

「嗄？現在不是才五點嗎？他們才剛要下課吧？我看錯時間了嗎？」謝祁困惑地找手機想要看看時間。

「今天段考，他們不上第八節，所以四點就放學了。」

謝祁一聽，動作登時頓住。

他看看顧盼，顧盼也看看他。

「老闆，你是不是忘記了？」

謝祁重重嘆了口氣，對自己感到極為無語：「馬的，我忘記他們今天沒有第八節了，虧我還特地穿了整套的裝備來。」

「老闆是為了來接小燈特地穿的嗎？」

謝祁有些無奈地點點頭：「對啊！想說讓他們班的學生看看我是很不好惹的，這樣他們就不敢欺負小燈了。」

顧盼一聽，被他這無厘頭的想法逗得想笑，但看謝祁一臉哀怨的樣子，又努力忍著：「所以老闆今天是要來演不好惹的飆車族流氓嗎？」

「對啊。」謝祁將剛剛放在車上的全罩式安全帽拿過來，向他擺了個姿勢：「像不像？」

顧盼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不像。」

謝祁立刻像隻聳拉下耳朵的大型犬。

「但特別帥。」顧盼很認真地看著他說。

毫無預兆地被誇了，謝祁只覺得心跳莫名地快了起來，只好拙劣地轉移話題：「那、那個……你要回去了嗎？我載你吧？」

顧盼看見謝祁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一方面覺得可愛，另一方面想到小燈的事，又不由得難過起來。

學長想要靠這樣簡單明瞭的方式來給陸燈撐腰，讓其他孩子不敢欺負他，但顧盼知道這種由歧視引起的排擠是很難消除的，也許在大人的權威下，孩子不會用肢體暴力的方式來霸凌別人，但是言語間的暗示、別有深意的眼神、團體間的氣氛，這些抽象的東西是大人很難去控管的模糊地帶，造成的傷害卻完全不亞於肢體上的暴力。

而更令顧盼感到擔憂的是，這種歧視是由大人所帶起的──班導師本應照顧到全班的學生，但如果他帶著有色的眼光在經營這個班級，他自然不會覺得自己正在形塑一個帶有歧視的團體，也不會意識到這對孩子來說，不論是對陸燈或是其他的學生都是一種傷害。

顧盼的心思千迴百轉，臉上自然神色凝重，謝祁見他似乎在擔心什麼，也不見他要上車，便問：「怎麼了？沒坐過重機所以會怕嗎？」

顧盼看著他，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知道對於陸燈來說，陸仁義和謝祁在他心裡佔了特別重要的位置，他雖然無法改變學校的狀況，但如果家裡可以提供陸燈更多支持，讓他不要覺得自己孤立無援的話，至少對陸燈來說家裡還是一個溫暖的避風港。

但是他不知道謝祁對這件事會有什麼樣的看法。

不論是學生時代或是現在，他所看見的謝祁都是陽剛帥氣的，他也沒什麼機會可以和他討論到對不同性向的看法，僅有的幾次相關經驗，大概就只有他們一起被鎖在體育器材室的那一次，他告訴謝祁自己是因為「和一般男孩子不太一樣」所以才會被「開玩笑」地反鎖的，謝祁聽了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他出去以後記得找機會把那些同學也反鎖進來。但是他當時的表述太過隱晦，謝祁很有可能並沒有理解他所謂的「和一般男孩子不太一樣」是什麼意思。

再來就是他喝醉酒跑來應徵老闆娘那次，他一個大男人做這種事，一般人可能也會猜測他是同性戀，但隔天謝祁也沒有多說什麼，甚至後來還聘用了他，也許他是真的對同性戀不以為意，但也有可能他只是覺得他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而根本沒有往性向上去想。

不管怎樣，他不能判斷謝祁對同性戀的看法，他就沒辦法告訴他小燈的事，因為要是謝祁不能接受，小燈卻真的是同性戀的話，他的排斥會給小燈造成更大的傷害。

謝祁大概是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真的怕騎重機，於是柔聲說他會騎很慢、讓他抱緊一點就好，顧盼順著他的話，輕輕扶著他的後背正要跨到機車上，突然又動作一頓站回地上去。

謝祁不解地看他，顧盼深吸了一口氣，抿了抿因緊張而乾澀的嘴唇：「老闆，謝謝你，我還是自己回去好了。」

謝祁一愣，「為什麼？你今天自己騎車來的？」

「沒有，我搭公車。」顧盼低著頭，不敢看謝祁的眼睛。

「那我載你就好啊！」

「這樣不好。」

謝祁實在不明白載他一趟怎麼就這麼難，忍不住皺了皺眉：「哪裡不好？」

「觀感不好。」

「嗄？」謝祁滿臉問號。

顧盼有些焦慮地摳了摳手指，這才敢看他：「老闆剛剛不是說了嗎？因為重機車速快，要我抱緊你就不會掉下去了。」

「對啊！怎麼了嗎？」

顧盼的喉結緊張地滾動，「兩個大男人這樣抱得緊緊的，會被誤會的。」

謝祁困惑地皺起眉：「誤會什麼？」

「誤會我們是Gay。」

謝祁一聽，不禁失笑：「怎麼可能。」

顧盼的眼神卻異常認真：「怎麼不可能，一千個觀眾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不能保證每個人的想法是一樣的。」

謝祁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他不明白今天顧盼為什麼突然要為了騎車這麼一件小事而跟他在這裡爭論，也聽不懂顧盼說得什麼哈姆雷特還是哈利波特，但他聽懂了最後一句，於是他道：「好吧！就算是這樣，那又怎樣？」

顧盼瞪大了眼睛，像不能理解他怎麼會問出這種蠢問題：「那我們就有可能被誤會成Gay！」

謝祁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這是今天顧盼第二次表達自己不想被誤會成同性戀，雖說顧盼並沒有多說什麼，但謝祁聽在耳裡，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煩躁，忍不住有些粗暴地回道：「Gay就Gay啊！Gay怎麼了？」

顧盼像是豁出去了一樣，馬上接道：「很噁心。」

謝祁不禁看向他，比起生氣，他更多的是覺得驚訝：「我沒想到你會說出這種話。」驚訝過後，一陣難以言喻的失落慢慢席捲而上。

謝祁分不清那股失落是因為發現一向溫柔善良的顧盼，價值觀竟與自己有所衝突，又或者是因為其他更複雜的原因，他有些悶悶地道：「我覺得一個人要喜歡什麼樣的人是他的自由，旁邊的人沒有資格多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