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解答
本章節 3321 字
更新於: 2023-03-28
「──同學,是不是又回來了?又是這個公式──」
宛如閱歷無數到,能一眼識破偽裝伎倆的警探,化學老師帶領學生,將每道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題目抽絲剝繭,走過九彎十八拐的道路,抵至羅馬的康莊大道。豁然開朗,原來是殊途同歸──此次段考奉為圭臬,始終如一的唯一公式。
總是有這種時候:絞盡腦汁也無法理清的困惑,卻在脫離那個當下後突然領悟。下課前二十分鐘,潘延婷就這麼想起方才借的考卷,題目旁那擠成一坨,醜到她一頭霧水,直接放棄辨識的字,寫的大概是什麼。她為求精確再次回頭,怕遺忘而緊急得稍嫌不客氣,語音落下瞬間就抽走對方考卷,「歹勢再借我一下──」
「欸──」
「這是怎樣?」
整張試卷正背面,印刷字和空白處遍布不少鮮紅,一片一片或深或淺,要說是原子筆墨水頗為牽強,而鮮豔血色中,疑似有手掌細紋的痕跡──
紙張主人還來不及藏匿造就狼藉的原因,「欸你──」
潘延婷一把翻過吳秉宏置於桌面朝上的手背,他吃痛地好不容易嚥下哀號──左手乍看之下平安無事,實際內裡破皮滲血,且手腕處有明顯紅腫。
「啊歹勢、你幹嘛不去保健室──」
「等一下下課就去啦──」
「你還等到下課!」
包紮刻不容緩,潘延婷迫切要舉起手──吳秉宏竭盡全力拍掉,「不要講啦!」
兩人突發來場像貓咪間的打架,「你不要在那邊──」
「拜託欸不要講啦──」但有傷在身的吳秉宏終究阻止不了潘延婷──「老師他手受傷了!」
所有人往吳秉宏的方向望去。
「喔、那要去保健室──」
吳秉宏的身影從化學老師的視線中疾馳而過,他頭也不回地跑出教室前門,沒能攔住傷患的衝動,潘延婷顧不得其他跟隨而出。
兩人前後奔騰的步伐,洪鐘般響遍高中部靜謐肅穆的課堂,被經過的所有走廊震盪,室內學生無不受到影響而分心查看,卻難以捕捉那電光石火,彈指間消逝的喧嘩。
吳秉宏沿途怪吼怪叫地怪罪,「吼──妳真的很哭爸欸!妳這樣全班都知道我落漆仆街還摔成這樣了啦──」
「啊你現在講那麼大聲,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啦!」
吳秉宏趕忙收聲亡羊補牢,慢下馳騁的腳步,遲來地懊惱不已,同時腎上腺素的增益效果褪去後,痛楚重新攀上患部,不留情地掐緊加壓,疼到他差點哀爸叫母。
潘延婷總算追上健步如飛的對方,明明是個傷者,「耍帥還是耍白痴?腫成這樣還不擦藥……」沒過問意願,扶住吳秉宏出事的手部,突如其來揉捏起每一指節,「哎噁妳幹嘛──」
「不要動啦!」
「會痛嗎?你手會麻嗎?」又微調動作替他確認脈搏跳動。
「啊……嘶──會痛啦幹!」
被放開後,吳秉宏似是在安撫自己猝不及防慘遭蹂躪,仍心有餘悸的左手,半信半疑潘延婷好像頗具專業的架式,而她接收到打量,「以前我弟也這樣──」搭配模仿摔跤姿勢的肢體,「跌倒,也壓到這邊,結果是骨折。」
「好像打了兩個月的石膏吧。」
潘延婷越是輕描淡寫自家手足歷經多時的一系列復健、療養,吳秉宏就越是聞風喪膽,彷彿同樣的毛骨悚然也即將降臨自身,他不知不覺畏懼乖順起來。
「啊我這個是骨折嗎?」
「應該只是扭到啦……我不太確定,你還是等一下趕快去看醫生。」
「蛤?妳剛剛不是屈勢了了,在那邊檢查得好像真的一樣?」
「我只是就我知道的先做,我又不是醫生!」
兩人抵達保健室,潘延婷一把拉開門,「老師我們來擦──」
啊靠,不在。
潘延婷讓吳秉宏坐在帶輪的圓板凳上,「你手先這樣舉著。」引領他手肘,利用換藥車平台支撐直立。
「蛤幹嘛要這樣──」
「快點。」
轉身從靠牆的冰箱,上層冷凍庫內取出冰袋,外圍包裹一層毛巾隔絕,再敷上吳秉宏手腕的腫脹。她牽過他的右手,「你這樣拿好冰敷。」對初步判定應該僅只輕微的扭傷,優先進行處理。
「啊我左手一定要這樣嗎?」
「……盡量啦!」
吳秉宏注視安置好自己的潘延婷,端詳各式藥品上的標示,揀出需要使用的罐裝完忽然離開……喔是去洗手。直到再次聽見對方用腳開關門的動靜,她回到自己面前佇立。
扳開生理食鹽水的聲音輕脆得些許刺耳,吳秉宏猶如上處刑台途中,他預先皺起臉吞下緊張,因為淋下去那一瞬間一定超豉的──
「會豉喔你忍耐一下。」她出聲提醒了他。
膨脹的設想緩衝掉實際承受到的刺痛感,吳秉宏歷劫歸來地微睜開眼,殊不知還有下一場苦難得熬。眼睜睜盯著潘延婷,使用棉花棒輕輕吸乾傷口後,謹慎地拆出另一支全新的棉花棒,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再度嚴陣以待。棉花棒染滿優碘的深褐色,「再忍一下。」她又提醒了一次。
消毒、敷藥等步驟迅速且確實到位,她開封一包紗布,潔白盡數覆蓋住赤紅,再用透氣膠帶黏貼嚴實。
再三確保包紮沒有問題,「你等一下就趕快去看醫生,要趕快檢查有沒有骨折。」幾次的隨口叮囑,宛若她新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沒那麼嚴重啦──」但他堅持繼續死要面子以維持尊嚴,繼續佯裝灑脫,很是嫌麻煩的樣子。
「那你就等確定骨折,手整隻爛掉再來截肢好了。」邊將醫療用品收拾、清潔,物歸原處,潘延婷把駭人的淒慘後果說得雲淡風輕,「欸……」雄性猴子又在委屈嚎叫,她睥睨他一眼,「啊……」感受到威脅,「好啦我晚上請假。」他最終妥協。
踩開換藥車附帶的垃圾桶上蓋,丟棄廢棄物完,她詢問:「你要在這裡冰敷嗎?」
「喔?」以為自己得留下來靜養,他慢半拍地起身──「你有摔得這麼嚴重喔──」「要不要去看醫生?」「該不會要開刀吧……還是要鞏石膏就好?」
……
然後又坐回去,「嘿對!」
已經夠丟臉了,真的是不需要再有那些慰問來洗他的臉──一定會因為太意想不到,而紛紛湧現遲來愧疚的真心,他沒有自信能一如既往,回應出自嘲的幽默。
聞言瞭然,貌似打算離開的潘延婷,卻開始在室內徘徊。閱覽公文櫃裡書背上的標題,掃視保健室老師辦公桌上攤開的文件夾,按壓式強力夾下的表格資料是什麼,或是拉開冰箱下層,「哇有人冰優格耶!」驚奇地喃喃自語,一副自得其樂。直到找不著什麼樂子為止,她走向休息床旁,兩手搬移另一張圓板凳至換藥車附近,拍拭椅面上的灰塵,坐下並翹起二郎腿。
「……妳不回去喔?」看著往他方向凝視,但比較像在發呆的潘延婷,吳秉宏問。
「嗯?」她回神,遠望另一頭牆上的時鐘答覆:「喔、沒差啦!反正也快下課了。」
左右腳對調改變姿勢,抵在腿上的手托著懶洋洋的腦袋,睫毛隨低垂的視線沉下,他看她猶如一尊入定的佛陀。持續騰空冰敷的右手有些痠疼,他放下掌中的冰袋,後轉幾圈手臂,試圖調整坐姿好令雙肘都有得支撐於平台,但痛楚像牽一髮而動全身,他幾次吃力地把板凳拖移得喀啦喀啦響,「你要幹嘛?」
快速起身,她趕緊協助他的需求,順便察看一下患部的消腫情形如何,好像有比較好一點,她想。
「妳……」
「嗯?」
「其實也是可以很溫柔嘛!」
雞皮疙瘩掉滿地,她滿臉不可置信的嫌惡,「講啥潲?」
「不是啦!妳看妳這樣共我糊藥仔,我掠準講你會足粗魯的,共我烏白糊,但妳很細心欸!也沒有在那邊共我剾洗,說我活該之類的,妳要是平常也這樣,莫按呢歹衝衝就好矣!」
「……所以我應該要出大下共你糊,看能不能痛死你就對了?」
「哎呦我又不是那個意思……」
又怯懦地退縮了,真孬。嗤之以鼻霎時閃逝,潘延婷取走冰袋外,被融化冰水浸潤得溼漉漉的毛巾,「先這樣,去醫院完再看看要不要再冰敷。」兩手連同水滴包覆住,走出室外,至洗手台將毛巾清洗、擰乾。
「哼──呵咾啊袂使得,狡怪!」
吳秉宏再度任由嘴上的拉鏈肆無忌憚,用氣音自以為藏得很好,開始他的口無遮攔。
「莫怪進前聽講伊被排擠,包穩應該的啦!」
振振有辭到連門把轉動,鎖舌縮入又伸出,嵌進檔片的喀掐都沒聽見。
「兇巴巴又難搞不排擠她要排擠誰!嘛毋改改的──」
「你說什麼!」
毛巾被甩丟在地,頓時砸成一塊爛泥。
「蛤、啊我講那麼小聲妳也聽得到喔──」
「什麼叫個性差就活該被排擠!」
「我就活該被罵、活該被揍嗎?」
「我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也不行嗎?」
「自己討厭我就算了還要隨便造謠,叫其他人一起討厭我!」
「明明沒有的事情還說得好像有一樣!」
「蛤我──」
「我已經很低調了!我已經什麼都不做了!妳們還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把我抓出去,為什麼?」
「隨便用一些理由就可以打我罵我,妳們很爽是不是?」
「我都不反抗妳們很爽是不是?」
「到底還要我怎樣!」
「到底還要我怎麼樣嘛──」
「我只是想要好好上社課而已啊……」
「這樣都不行嗎……」
潸然而下,她沒法擦去眼眶中的熱淚滿盈,就急迫地奪門而出,留下傻愣得給不出反應的他,皮肉的疼痛對他來說,似乎變得遙遠。
那坨本恢復潔淨的毛巾,再度汙穢不堪,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