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本章節 5767 字
更新於: 2023-03-24
血的味道。
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嘲笑與悲痛的聲音也隨之而來，停留此地的人們，被殘忍地分為獵者與羔羊，其中，齊昀菲看見了自己，在那昏暗寒冷的地下停車場裡。
聽聞指控的吶喊，還有從眼前緩慢揮下的球棒，不知為何，心裡居然莫名的有些輕鬆，或是因為原本的模樣太過弱小，所以才會無法守護住最重要的東西吧。
身影躍起，不僅輕鬆避開攻勢，甚至還能從頭頂飛過時，順手托住襲擊者的腦袋，就像玩轉球似的，轉倏間便輕鬆扭斷對方的頸脖，而且絲毫沒有半分罪惡感。
不……這個記憶，究竟是屬於誰的？
撫摸頸脖處的血漬，齊昀菲看清身上穿著的服飾，不禁憶起在安定區火化時，黃莉娟最後停留在眼底的身影，驀然，眼前的畫面急速飛逝，如穿梭記憶般抵達某個瞬間。
黑暗中，閃爍的眼眸宛如寶石，綻放著美麗和璀璨的紅光，齊昀菲不自覺看得沉迷，即便身處光明，讓她無法確切辨識對方的長相，但仍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心念一動，她不自覺喊出某個名字。
※ ※ ※
曾經繁華的百貨公司，如今只剩下一片荒廢，不幸與淒慘的餘痕，以暗濁的血色之印，浸染了牆壁和地面，無聲傾訴著災變所致的殘酷。
破損散落的商品，混雜各種腐敗且難聞的腥臭，無論是掩體還是遮蔽物，每樣幾乎都有留下戰鬥的痕跡，不難想像，這裡曾是怎樣的人間煉獄。
「注意集合時間，分頭行動吧。」
確認路線圖後，齊昀菲把一處隱密的儲藏室當作集合點，分別行動前，她又忍不叮囑幾句，要求以安全為優先準則，隨後從逃生梯行動，前往三樓的生活用品區。
「我想去五樓的文教區。」
沒多久前，在分配樓層的搜索時，宗政宇突然要求，並表示知道齊昀菲想找些有趣的繪本故事，送給安定區的孩子們，「我一定會幫忙拿回來……可以嗎？」
難道是有什麼想看的書嗎？
齊昀菲認為，以災變後的現況來看，儘管閱讀看似毫無益處，但對重建文明而言卻是不可或缺的條件，況且這些孩子本來就有權利求知，並沉浸在知識的洗禮裡才對。
思忖，她同意與宗政宇交換搜索的範圍，而謝博揚則自願表示要去地下一樓的美食街搜索，也許還能找到什麼實用的物資，或是乾糧罐頭那些。
抵達三樓，她仔細環顧現場狀況，確認安全無疑後才開始進行搜索，正思索這次要攜帶什麼生活用品回去時，驀然從建築物側面的運貨後場，聽見奇怪的聲響。
那是……
疑問，齊昀菲小心靠近，輕輕推開聲音發出的鐵門，立即發現地上本該佈滿厚厚的灰塵，此時卻印著不少移動的腳印，而且從沾染的情況來看，明顯才剛發生不久。
意識到百貨公司內或許還有其他倖存者存在，她燃起一線希望，沿著員工專用的樓梯下去，不料抵達後門時，卻發現眼前所見與想像中完全不同。
掩蓋氣息的防護衣，全副武裝的配套措施，數名彪悍的男性們，正默默無聲地搬運死去的屍體，而領頭的女性則站在一旁，嚴厲監督這些人的行為有無疏漏。
那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搬運那些屍者的遺體？
想到暴力團的事，齊昀菲不敢冒然靠近，但心中卻依舊充滿疑問，在幾番掙扎後，她決定再靠近點觀察，不料此時那名女性似乎有所感應，敏銳地發現了她的存在。
「怎麼還有漏網之魚啊。」
語畢，女性正要下令，卻見齊昀菲急忙舉起雙手並發出呼喊，驚覺瞳色未有異狀，她立刻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感染者，連忙要求身旁的人停止行動，避免意外發生。
「真不可思議……這怎麼做到的？」
緩慢走近，女性摘下隔離面罩，展現出遮掩的臉龐，蒼白的肌膚，搭配著微捲的褐色短髮，還有那顯眼的黑眼圈，看上去氣色並不好，似乎有種過勞的疲態。
「瞳色正常，真的不是ZA呢。」端詳，女性開始自說自話，只差沒對齊昀菲上下其手，進行更詳細的觸診檢查，「原來如此⋯⋯只要做到這種程度也能達到防護效果啊。」
呃，在說什麼？
發現女性的視線來回打量，嘴裡還不斷唸唸有詞，這讓齊昀菲多少有些擔心，連忙在對方的面前招手，試圖吸引注意，「那個，請問你們是……」
話音未落，她瞥見女性腕處佩戴的金製手鍊，上頭還印製ZIO的圖樣，剎那間，遙遠的記憶勾起，是王永信在舊校舍時曾經提過，有關校內秘密及談話的關鍵。
恍神，嘴裡忍不住呢喃這個代稱。
「妳是哪個單位的協助者嗎？」
正要再說，女性佩戴的無線電耳機驟然發出聲響，在通報順利取得樣本後，她結束通話，遺憾道，「看來這次很不湊巧呢⋯⋯本來還想多問妳平時是怎麼應付ZA的。」
語畢，女性轉身準備離去，但齊昀菲從剛才的通訊中，已經近乎確定對方掌握著災變發生的真相，她急忙說出自己曾看過學校的機密文件，包含特殊通訊儀的事。
「雖然我並不是協助者，但是──」
想到世界陷入混亂，或許存在著某個起點，齊昀菲認為自己應當有知道一切的權利，哪怕答案過於殘酷，也不能選擇忽視，「請告訴我，真相究竟是什麼！」
停下腳步，女性沉思片刻後主動摘下無線電耳機，隨後要求身邊的其他成員先到車上待命，待現場沒有別人，這才開口表示自己叫楊雯玫，是ZIO研究組織的研究員。
「我不能佔用太多時間，就長話短說吧。」開啟手錶的鬧鈴倒數，她語氣平靜地說道，「妳應該知道政府為了應對災害，成立專案小組⋯⋯也就是EOC的事吧。」
事實上，對外宣稱EOC的救災行動，只是為了掩蓋與ZIO研究組織合作的關係，包括救援百姓與消滅感染者之間，後者才是真正的優先事項。
只是現在，說不定早就為時已晚。
唯一犯下的過錯，就是不慎讓最終試作逃出實驗室，期間組織即使不斷聯合各界單位進行協尋，並安排持續搜索的人力，但最終仍然沒有順利阻止悲劇的發生。
被感染的生物，正名被稱之為ZA，代表死後失去自我，只能服從命令的屍徒，而最終試作──Zero則被視為感染者起源，類似於蜂后，具備統帥和操縱的能力。
憶起學校的機密文件裡，確實提及尋找並通報Zero的事，但當時她以為是什麼終端機之類的代稱，因此從未考慮過，那究竟是何種形式的存在。
「當時組織希望盡快將ZA編制的名單實施，進行可控制的研究觀察。」
只是在過程中，誰都沒想到居然會有預料外的干涉因素，甚至刻意讓Zero從實驗室中逃脫，才會導致現今的局面，楊雯玫凝重眉色，嘆道，「那是計畫外的變故。」
迅速傳播的病毒，似乎在逃亡時，誕生出劇變性的特殊能力，這是組織當時尚未掌握的技術，因此在抓捕的決策中，也開始跟進調查ZA，不論死活都能作為研究素材。
「等等，妳說逃脫？」比起進化的推測被證實，齊昀菲更想從剛才獲得的資訊中，確定自己最關心的內容，「所以Zero並不是什麼機器……而是生命體，或者是人類嗎！？」
意識到爆發災難前，其實早就存在名為Zero的導火線，只是過去未曾發難，而是匿於暗處等待時機，這讓她不寒而慄的同時，也敏銳地察覺到研究組織的真正目的。
「妳剛剛說Zero有統帥和操縱其他ZA的能力……」握緊拳頭，她臆測出原因，心裡卻依舊無法立刻接受，「難道組織進行實驗的理由，是為了要用於戰爭嗎？」
只要沒有破壞掉中樞系統，就能夠不斷執行命令，減少資本與社會負擔，甚至必要時把病毒投放到國外，也能徹底癱瘓當地政府運作並獲得更多免費的感染者。
多麼的，令人感到噁心。
「……嘛，確實無法反駁呢，畢竟是當政者的想法。」苦笑，楊雯玫低垂眼眸，語氣感慨道，「但事到如今，我們這邊早就沒有退路了。」
在最初階段，研究所這邊被告知，從病毒內提煉出的毒素，將用於麻醉藥物的改良，並讓醫療技術獲得突破性的發展，但後來即便知道真相，變異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考量親和性的因素，成人無法成為受試者，因此組織必須不斷秘密地從世界各地尋找孤兒，並提出只要配合實驗研究，就能獲得更加妥善的照顧。
對於那些無家可歸，連明天是否還會到來都茫然無知的孩子而言，擁有舒適及溫飽的生活，是遠勝一切的美好樂園，因此，這項提議實施多年，自然從未遭到拒絕。
在實驗室裡，受試孩童是沒有任何人權的，尤其是施打病毒後，身體即便發生各種炎症反應，甚至是腦死或變成癡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持續進行直到廢棄為止。
即便如此，孩子們依舊是無辜的。
沒被告知真相，還以為其他消失的受試者是被轉移到別的試驗室，其實過得很好等……後來，經由多年研究，最終僅有三位倖存到青年階段，繼續接受調整與觀察。
當時，組織為了讓實驗成功，批准撤銷尋找與照顧孤兒的資金，並幾乎傾注在某位非常被看好的受試者身上，不料最終階段的失敗，卻導致所有的努力，在那瞬間全部化為烏有。
眼看成果發表在即，組織緊急決定讓另外兩位受試者一起執行最終階段，但就在最終試作誕生後不久，某位研究員卻刻意讓Zero逃離了實驗室，造成內部變得混亂不堪。
「那傢伙想要保護Zero，但也不想再讓更多無辜的受試兒童死去。」
為了避免組織意圖重啟實驗，據說還把所有相關的數據資料破壞殆盡，甚至不顧同為研究員的友人阻攔，楊雯玫冷聲道，「就算接受審判也執意如此，有夠蠢的。」
最後那句話，不是真心這樣想……
對於楊雯玫提及友人的部分時，眸底一閃而逝的悲傷，齊昀菲心中瞭然，卻並未揭露那份試圖隱藏的真實，「是因為不想繼續視而不見，所以才非這麼做不可吧。」
既然無法改變悲慘的結局，那就只好假裝沒看見，然而，每次見到孩子們只要獲得溫飽，就會露出幸福微笑的表情時，那份自責與愧疚感，便會更加強烈地折磨著心靈。
或許，正是因為無法再承受更多傷痛，才會寧可違背規定，付出生命，也堅持想要償還這份罪惡吧。
只是……果然還是太惡劣了。
想到組織利用年幼的孤兒進行實驗，背後支持的勢力竟然是政府，若不是社會至今仍處於癱瘓狀態，各種抗議與批判的浪潮，恐怕不會輕易就善罷甘休的。
「即便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最終能得到相同的結果⋯⋯」齊昀菲握緊拳頭，心情百感交集，「但選擇錯誤的方法，是絕對不會成為正確的！」
面對齊昀菲那雙純粹而直率的眼睛，楊雯玫不自覺憶起Zero被放走前，也曾聽聞某人說過同樣的話。
注意所剩無幾的時間，她表示，談話只能到此為止，「我的工作內容是回收並研究ZA，並不負責追捕。」
雖然對於實驗內容，無法否認欠缺倫理，但她與人類這邊，終究不是敵對關係，因此想要改變現狀，唯有繼續研究下去，才有可能找到讓社會恢復災變前的辦法。
只是沒想到抉擇的鑰匙，竟然這麼輕易就交給別人了。
不……換作是妳的話，應該也會同意這麼做吧。
無知的參與實驗，後來才得知背負多麼沉重的罪惡，楊雯玫並不打算逃避責任，只是在對方尋求真相的瞬間，她驀然認為自己必須回應才行。
比起推論，更像是種莫名的直覺呢。
「真希望之後還能再見面。」見齊昀菲身上探索的配備齊全，不像是野外求生的狀態，楊雯玫隨口問道，「妳是獨自生存嗎，還是有團隊？」
記得之前從收音機內得知，政府成立EOC，與軍方合作搜索倖存者，並提供安定區居住的事，齊昀菲認為隱瞞對方很快就會猜到的答案沒有意義，便如實回答。
「那裡啊……該怎麼說呢。」
聽聞，楊雯玫沉思，正想再說，手錶的鬧鈴驟然響起，中斷兩人的談話。
眼看返程不容再有拖延的時間，她只得就此打住，但在離去前，還是忍不住向齊昀菲簡短忠告了幾句，這才揚手離去，「總之得當心點，可別輕易就死了啊。」
佇於原地，齊昀菲不停回想剛剛得知災變發生的原因與真相，包含最後的忠告，思緒複雜不已。
必須盡快回去，尋找物資才行……
『Zero逃離研究所後，至今從未被各界單位發現甚至通報過。』
從ZA變異的情況來看，進化可被視為操縱後賦予的能力，畢竟Zero原本也是人類，擁有學習的能力並不奇怪，問題在於逃離期間，究竟學會了多少才是關鍵。
如果Zero能做到影響或操縱意志，那麼是否也存在著窺視ZA的生前知識，導致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夠進行某種程度的社會學習，甚至具有偽裝成人類的可能性。
『但我認為Zero就算真的能做到這種事，應該也無法立刻學會。』
這就像考試時，如果只會死記答案，卻缺乏深刻理解，遇到變化時就很容易出錯，因此對Zero而言，就算獲取外界知識，還是得花費不少時間，才有辦法靈活運用。
『在尚未完全吸收知識前，我認為與年齡不符合的認知觀就是跡象。』
折返回到三樓，齊昀菲瞥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傢具前方，那瞬間，她不禁想起楊雯玫在離去前說過的話。
──請務必留意身旁的可能性。
聽聞齊昀菲的腳步聲，對方回頭，將彼此的身影牢牢映入眼中，閃爍的黑眸流露些許喜悅，喚道，「菲。」
也許，妳已經有遇過符合條件的人。
「你怎麼會來這裡。」停頓，齊昀菲走近，盡可能保持鎮定的語氣，「我們不是有約好集合點嗎？」
「嗯，不過……」從包裡拿出各種童話繪本，宗政宇表示內容都很有趣，一不小心就拿太多了，「我想說正好要下樓集合，就過來看看妳的狀況。」
話剛說完，他驀然打住，似乎在敏銳地觀察著齊昀菲，凝重眉色，他的語氣透露出不安，「妳突然這樣說，是不希望我來這裡找妳嗎？」
回憶起相遇至今，無論是怎樣的困境，這個人始終陪伴在身邊，給予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就算真的有些情感缺乏或認知觀不足，那也絕不能成為疏離的理由。
「當然不是啊！你是擔心我這裡的東西很多，會忙不過來吧。」比起沒有根據的猜測，齊昀菲更想遵循自己的心情，輕撫宗政宇的黑髮，她笑道，「謝謝，我很高興喔！」
相信自己見證的事物。
比起對忠告的擔憂，她更害怕這孩子因為自己的態度而受傷，況且楊雯玫只是提出假設，並不代表事實就是如此，因此沒必要急於聯想，甚至是做出過多的反應。
愣住，宗政宇瞇起眼眸，唇角微揚，他沒有拒絕觸碰，反而俯身貼覆齊昀菲的額頭，「……嗯，我擔心。」
離開前，他們按照清單，拿走安定區指定需要的東西，跟謝博揚集合後，三人折返回到C組所在的地方，將物資的功勞歸給金忠赫，這才終於順利打道回府。
眺望著護欄外的屍群，早已殘破不堪，近乎失去人類原有的模樣，齊昀菲忍不住回想起楊雯玫告知的真相，包含當政者在暗地裡的作為，以及最終試作的存在。
那孩子……究竟還保留多少人類時期的感情呢？
被實驗折磨，面臨過數不清的瀕死體驗，甚至被當成要用來侵略的戰爭工具，就算出於恨意而導致災變發生，已經不能視為無辜的受害者，但也不該獨自承擔所有惡行。
悄悄觀察正在沉思的齊昀菲，宗政宇抓緊背包，小心翼翼護著裡面的書籍，那是他在尋找童話繪本時，無意間從角落處發現後，出於好奇的理由才帶了回來。
標題是《愛，性別與身體》啊……應該是關於人類如何誕生的內容？宗政宇輕嘆，只希望熟讀後，能盡快理解自己從未涉及的領域，避免露出無謂的破綻。
不過……
回顧當時拾起書籍，目光便不自覺在書名停留，尤其對於「愛」這個詞更是莫名感到困惑，他無法理解自己的感受，卻能感受到某種慾望正持續著盤踞意識，而且逐漸變得明確。
日記十四：『Zero是感染者起源，能將生物變成聽命行事的屍徒，又稱為ZA。』
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嘲笑與悲痛的聲音也隨之而來，停留此地的人們，被殘忍地分為獵者與羔羊，其中，齊昀菲看見了自己，在那昏暗寒冷的地下停車場裡。
聽聞指控的吶喊，還有從眼前緩慢揮下的球棒，不知為何，心裡居然莫名的有些輕鬆，或是因為原本的模樣太過弱小，所以才會無法守護住最重要的東西吧。
身影躍起，不僅輕鬆避開攻勢，甚至還能從頭頂飛過時，順手托住襲擊者的腦袋，就像玩轉球似的，轉倏間便輕鬆扭斷對方的頸脖，而且絲毫沒有半分罪惡感。
不……這個記憶，究竟是屬於誰的？
撫摸頸脖處的血漬，齊昀菲看清身上穿著的服飾，不禁憶起在安定區火化時，黃莉娟最後停留在眼底的身影，驀然，眼前的畫面急速飛逝，如穿梭記憶般抵達某個瞬間。
黑暗中，閃爍的眼眸宛如寶石，綻放著美麗和璀璨的紅光，齊昀菲不自覺看得沉迷，即便身處光明，讓她無法確切辨識對方的長相，但仍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心念一動，她不自覺喊出某個名字。
※ ※ ※
曾經繁華的百貨公司，如今只剩下一片荒廢，不幸與淒慘的餘痕，以暗濁的血色之印，浸染了牆壁和地面，無聲傾訴著災變所致的殘酷。
破損散落的商品，混雜各種腐敗且難聞的腥臭，無論是掩體還是遮蔽物，每樣幾乎都有留下戰鬥的痕跡，不難想像，這裡曾是怎樣的人間煉獄。
「注意集合時間，分頭行動吧。」
確認路線圖後，齊昀菲把一處隱密的儲藏室當作集合點，分別行動前，她又忍不叮囑幾句，要求以安全為優先準則，隨後從逃生梯行動，前往三樓的生活用品區。
「我想去五樓的文教區。」
沒多久前，在分配樓層的搜索時，宗政宇突然要求，並表示知道齊昀菲想找些有趣的繪本故事，送給安定區的孩子們，「我一定會幫忙拿回來……可以嗎？」
難道是有什麼想看的書嗎？
齊昀菲認為，以災變後的現況來看，儘管閱讀看似毫無益處，但對重建文明而言卻是不可或缺的條件，況且這些孩子本來就有權利求知，並沉浸在知識的洗禮裡才對。
思忖，她同意與宗政宇交換搜索的範圍，而謝博揚則自願表示要去地下一樓的美食街搜索，也許還能找到什麼實用的物資，或是乾糧罐頭那些。
抵達三樓，她仔細環顧現場狀況，確認安全無疑後才開始進行搜索，正思索這次要攜帶什麼生活用品回去時，驀然從建築物側面的運貨後場，聽見奇怪的聲響。
那是……
疑問，齊昀菲小心靠近，輕輕推開聲音發出的鐵門，立即發現地上本該佈滿厚厚的灰塵，此時卻印著不少移動的腳印，而且從沾染的情況來看，明顯才剛發生不久。
意識到百貨公司內或許還有其他倖存者存在，她燃起一線希望，沿著員工專用的樓梯下去，不料抵達後門時，卻發現眼前所見與想像中完全不同。
掩蓋氣息的防護衣，全副武裝的配套措施，數名彪悍的男性們，正默默無聲地搬運死去的屍體，而領頭的女性則站在一旁，嚴厲監督這些人的行為有無疏漏。
那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搬運那些屍者的遺體？
想到暴力團的事，齊昀菲不敢冒然靠近，但心中卻依舊充滿疑問，在幾番掙扎後，她決定再靠近點觀察，不料此時那名女性似乎有所感應，敏銳地發現了她的存在。
「怎麼還有漏網之魚啊。」
語畢，女性正要下令，卻見齊昀菲急忙舉起雙手並發出呼喊，驚覺瞳色未有異狀，她立刻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感染者，連忙要求身旁的人停止行動，避免意外發生。
「真不可思議……這怎麼做到的？」
緩慢走近，女性摘下隔離面罩，展現出遮掩的臉龐，蒼白的肌膚，搭配著微捲的褐色短髮，還有那顯眼的黑眼圈，看上去氣色並不好，似乎有種過勞的疲態。
「瞳色正常，真的不是ZA呢。」端詳，女性開始自說自話，只差沒對齊昀菲上下其手，進行更詳細的觸診檢查，「原來如此⋯⋯只要做到這種程度也能達到防護效果啊。」
呃，在說什麼？
發現女性的視線來回打量，嘴裡還不斷唸唸有詞，這讓齊昀菲多少有些擔心，連忙在對方的面前招手，試圖吸引注意，「那個，請問你們是……」
話音未落，她瞥見女性腕處佩戴的金製手鍊，上頭還印製ZIO的圖樣，剎那間，遙遠的記憶勾起，是王永信在舊校舍時曾經提過，有關校內秘密及談話的關鍵。
恍神，嘴裡忍不住呢喃這個代稱。
「妳是哪個單位的協助者嗎？」
正要再說，女性佩戴的無線電耳機驟然發出聲響，在通報順利取得樣本後，她結束通話，遺憾道，「看來這次很不湊巧呢⋯⋯本來還想多問妳平時是怎麼應付ZA的。」
語畢，女性轉身準備離去，但齊昀菲從剛才的通訊中，已經近乎確定對方掌握著災變發生的真相，她急忙說出自己曾看過學校的機密文件，包含特殊通訊儀的事。
「雖然我並不是協助者，但是──」
想到世界陷入混亂，或許存在著某個起點，齊昀菲認為自己應當有知道一切的權利，哪怕答案過於殘酷，也不能選擇忽視，「請告訴我，真相究竟是什麼！」
停下腳步，女性沉思片刻後主動摘下無線電耳機，隨後要求身邊的其他成員先到車上待命，待現場沒有別人，這才開口表示自己叫楊雯玫，是ZIO研究組織的研究員。
「我不能佔用太多時間，就長話短說吧。」開啟手錶的鬧鈴倒數，她語氣平靜地說道，「妳應該知道政府為了應對災害，成立專案小組⋯⋯也就是EOC的事吧。」
事實上，對外宣稱EOC的救災行動，只是為了掩蓋與ZIO研究組織合作的關係，包括救援百姓與消滅感染者之間，後者才是真正的優先事項。
只是現在，說不定早就為時已晚。
唯一犯下的過錯，就是不慎讓最終試作逃出實驗室，期間組織即使不斷聯合各界單位進行協尋，並安排持續搜索的人力，但最終仍然沒有順利阻止悲劇的發生。
被感染的生物，正名被稱之為ZA，代表死後失去自我，只能服從命令的屍徒，而最終試作──Zero則被視為感染者起源，類似於蜂后，具備統帥和操縱的能力。
憶起學校的機密文件裡，確實提及尋找並通報Zero的事，但當時她以為是什麼終端機之類的代稱，因此從未考慮過，那究竟是何種形式的存在。
「當時組織希望盡快將ZA編制的名單實施，進行可控制的研究觀察。」
只是在過程中，誰都沒想到居然會有預料外的干涉因素，甚至刻意讓Zero從實驗室中逃脫，才會導致現今的局面，楊雯玫凝重眉色，嘆道，「那是計畫外的變故。」
迅速傳播的病毒，似乎在逃亡時，誕生出劇變性的特殊能力，這是組織當時尚未掌握的技術，因此在抓捕的決策中，也開始跟進調查ZA，不論死活都能作為研究素材。
「等等，妳說逃脫？」比起進化的推測被證實，齊昀菲更想從剛才獲得的資訊中，確定自己最關心的內容，「所以Zero並不是什麼機器……而是生命體，或者是人類嗎！？」
意識到爆發災難前，其實早就存在名為Zero的導火線，只是過去未曾發難，而是匿於暗處等待時機，這讓她不寒而慄的同時，也敏銳地察覺到研究組織的真正目的。
「妳剛剛說Zero有統帥和操縱其他ZA的能力……」握緊拳頭，她臆測出原因，心裡卻依舊無法立刻接受，「難道組織進行實驗的理由，是為了要用於戰爭嗎？」
只要沒有破壞掉中樞系統，就能夠不斷執行命令，減少資本與社會負擔，甚至必要時把病毒投放到國外，也能徹底癱瘓當地政府運作並獲得更多免費的感染者。
多麼的，令人感到噁心。
「……嘛，確實無法反駁呢，畢竟是當政者的想法。」苦笑，楊雯玫低垂眼眸，語氣感慨道，「但事到如今，我們這邊早就沒有退路了。」
在最初階段，研究所這邊被告知，從病毒內提煉出的毒素，將用於麻醉藥物的改良，並讓醫療技術獲得突破性的發展，但後來即便知道真相，變異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考量親和性的因素，成人無法成為受試者，因此組織必須不斷秘密地從世界各地尋找孤兒，並提出只要配合實驗研究，就能獲得更加妥善的照顧。
對於那些無家可歸，連明天是否還會到來都茫然無知的孩子而言，擁有舒適及溫飽的生活，是遠勝一切的美好樂園，因此，這項提議實施多年，自然從未遭到拒絕。
在實驗室裡，受試孩童是沒有任何人權的，尤其是施打病毒後，身體即便發生各種炎症反應，甚至是腦死或變成癡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持續進行直到廢棄為止。
即便如此，孩子們依舊是無辜的。
沒被告知真相，還以為其他消失的受試者是被轉移到別的試驗室，其實過得很好等……後來，經由多年研究，最終僅有三位倖存到青年階段，繼續接受調整與觀察。
當時，組織為了讓實驗成功，批准撤銷尋找與照顧孤兒的資金，並幾乎傾注在某位非常被看好的受試者身上，不料最終階段的失敗，卻導致所有的努力，在那瞬間全部化為烏有。
眼看成果發表在即，組織緊急決定讓另外兩位受試者一起執行最終階段，但就在最終試作誕生後不久，某位研究員卻刻意讓Zero逃離了實驗室，造成內部變得混亂不堪。
「那傢伙想要保護Zero，但也不想再讓更多無辜的受試兒童死去。」
為了避免組織意圖重啟實驗，據說還把所有相關的數據資料破壞殆盡，甚至不顧同為研究員的友人阻攔，楊雯玫冷聲道，「就算接受審判也執意如此，有夠蠢的。」
最後那句話，不是真心這樣想……
對於楊雯玫提及友人的部分時，眸底一閃而逝的悲傷，齊昀菲心中瞭然，卻並未揭露那份試圖隱藏的真實，「是因為不想繼續視而不見，所以才非這麼做不可吧。」
既然無法改變悲慘的結局，那就只好假裝沒看見，然而，每次見到孩子們只要獲得溫飽，就會露出幸福微笑的表情時，那份自責與愧疚感，便會更加強烈地折磨著心靈。
或許，正是因為無法再承受更多傷痛，才會寧可違背規定，付出生命，也堅持想要償還這份罪惡吧。
只是……果然還是太惡劣了。
想到組織利用年幼的孤兒進行實驗，背後支持的勢力竟然是政府，若不是社會至今仍處於癱瘓狀態，各種抗議與批判的浪潮，恐怕不會輕易就善罷甘休的。
「即便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最終能得到相同的結果⋯⋯」齊昀菲握緊拳頭，心情百感交集，「但選擇錯誤的方法，是絕對不會成為正確的！」
面對齊昀菲那雙純粹而直率的眼睛，楊雯玫不自覺憶起Zero被放走前，也曾聽聞某人說過同樣的話。
注意所剩無幾的時間，她表示，談話只能到此為止，「我的工作內容是回收並研究ZA，並不負責追捕。」
雖然對於實驗內容，無法否認欠缺倫理，但她與人類這邊，終究不是敵對關係，因此想要改變現狀，唯有繼續研究下去，才有可能找到讓社會恢復災變前的辦法。
只是沒想到抉擇的鑰匙，竟然這麼輕易就交給別人了。
不……換作是妳的話，應該也會同意這麼做吧。
無知的參與實驗，後來才得知背負多麼沉重的罪惡，楊雯玫並不打算逃避責任，只是在對方尋求真相的瞬間，她驀然認為自己必須回應才行。
比起推論，更像是種莫名的直覺呢。
「真希望之後還能再見面。」見齊昀菲身上探索的配備齊全，不像是野外求生的狀態，楊雯玫隨口問道，「妳是獨自生存嗎，還是有團隊？」
記得之前從收音機內得知，政府成立EOC，與軍方合作搜索倖存者，並提供安定區居住的事，齊昀菲認為隱瞞對方很快就會猜到的答案沒有意義，便如實回答。
「那裡啊……該怎麼說呢。」
聽聞，楊雯玫沉思，正想再說，手錶的鬧鈴驟然響起，中斷兩人的談話。
眼看返程不容再有拖延的時間，她只得就此打住，但在離去前，還是忍不住向齊昀菲簡短忠告了幾句，這才揚手離去，「總之得當心點，可別輕易就死了啊。」
佇於原地，齊昀菲不停回想剛剛得知災變發生的原因與真相，包含最後的忠告，思緒複雜不已。
必須盡快回去，尋找物資才行……
『Zero逃離研究所後，至今從未被各界單位發現甚至通報過。』
從ZA變異的情況來看，進化可被視為操縱後賦予的能力，畢竟Zero原本也是人類，擁有學習的能力並不奇怪，問題在於逃離期間，究竟學會了多少才是關鍵。
如果Zero能做到影響或操縱意志，那麼是否也存在著窺視ZA的生前知識，導致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夠進行某種程度的社會學習，甚至具有偽裝成人類的可能性。
『但我認為Zero就算真的能做到這種事，應該也無法立刻學會。』
這就像考試時，如果只會死記答案，卻缺乏深刻理解，遇到變化時就很容易出錯，因此對Zero而言，就算獲取外界知識，還是得花費不少時間，才有辦法靈活運用。
『在尚未完全吸收知識前，我認為與年齡不符合的認知觀就是跡象。』
折返回到三樓，齊昀菲瞥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傢具前方，那瞬間，她不禁想起楊雯玫在離去前說過的話。
──請務必留意身旁的可能性。
聽聞齊昀菲的腳步聲，對方回頭，將彼此的身影牢牢映入眼中，閃爍的黑眸流露些許喜悅，喚道，「菲。」
也許，妳已經有遇過符合條件的人。
「你怎麼會來這裡。」停頓，齊昀菲走近，盡可能保持鎮定的語氣，「我們不是有約好集合點嗎？」
「嗯，不過……」從包裡拿出各種童話繪本，宗政宇表示內容都很有趣，一不小心就拿太多了，「我想說正好要下樓集合，就過來看看妳的狀況。」
話剛說完，他驀然打住，似乎在敏銳地觀察著齊昀菲，凝重眉色，他的語氣透露出不安，「妳突然這樣說，是不希望我來這裡找妳嗎？」
回憶起相遇至今，無論是怎樣的困境，這個人始終陪伴在身邊，給予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就算真的有些情感缺乏或認知觀不足，那也絕不能成為疏離的理由。
「當然不是啊！你是擔心我這裡的東西很多，會忙不過來吧。」比起沒有根據的猜測，齊昀菲更想遵循自己的心情，輕撫宗政宇的黑髮，她笑道，「謝謝，我很高興喔！」
相信自己見證的事物。
比起對忠告的擔憂，她更害怕這孩子因為自己的態度而受傷，況且楊雯玫只是提出假設，並不代表事實就是如此，因此沒必要急於聯想，甚至是做出過多的反應。
愣住，宗政宇瞇起眼眸，唇角微揚，他沒有拒絕觸碰，反而俯身貼覆齊昀菲的額頭，「……嗯，我擔心。」
離開前，他們按照清單，拿走安定區指定需要的東西，跟謝博揚集合後，三人折返回到C組所在的地方，將物資的功勞歸給金忠赫，這才終於順利打道回府。
眺望著護欄外的屍群，早已殘破不堪，近乎失去人類原有的模樣，齊昀菲忍不住回想起楊雯玫告知的真相，包含當政者在暗地裡的作為，以及最終試作的存在。
那孩子……究竟還保留多少人類時期的感情呢？
被實驗折磨，面臨過數不清的瀕死體驗，甚至被當成要用來侵略的戰爭工具，就算出於恨意而導致災變發生，已經不能視為無辜的受害者，但也不該獨自承擔所有惡行。
悄悄觀察正在沉思的齊昀菲，宗政宇抓緊背包，小心翼翼護著裡面的書籍，那是他在尋找童話繪本時，無意間從角落處發現後，出於好奇的理由才帶了回來。
標題是《愛，性別與身體》啊……應該是關於人類如何誕生的內容？宗政宇輕嘆，只希望熟讀後，能盡快理解自己從未涉及的領域，避免露出無謂的破綻。
不過……
回顧當時拾起書籍，目光便不自覺在書名停留，尤其對於「愛」這個詞更是莫名感到困惑，他無法理解自己的感受，卻能感受到某種慾望正持續著盤踞意識，而且逐漸變得明確。
日記十四：『Zero是感染者起源，能將生物變成聽命行事的屍徒，又稱為Z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