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章節 4173 字
更新於: 2023-03-22
就在剛才,窗外飛過了一隻蝴蝶。
牠的翅膀在陽光下忽閃忽閃的,花叢的甜香引誘牠四處流連,那一小片雪白翻飛著,不一會兒便鑽進了初夏的葳蕤濃綠之中。
院裡蟬聲不絕,有暖風吹進來,吹得晦人微微瞇起了眼睛。
他坐在床邊,而師父跪在地上,正替他仔細整理靴子上的系帶。那些繩子起先亂糟糟地堆在鞋面上,但是師父十分耐心地一條條撿出來,理順了,再打上漂亮的結,動作小心又細緻,像在擺弄一叢嬌嫩的盆景。
這個過程比想像中冗長,晦人等得有些困了,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呵欠時,師父終於輕輕拍了拍他。
「好了,站起來讓我看看。」
於是晦人順從地起身,先前鋪在床上的罩衫隨著他的動作,滑溜地垂到了地上。所有身上的衣服都是今天剛換的,質地輕薄,摸起來又涼又軟,還用水煙熏過了香。
晦人伸開雙臂左右晃動了一下身體,那寬大的衣袍便羽毛似的飄起來,帶起一陣嫋嫋的清風。
師父笑著按住他,說別動,腰帶怎麼鬆了。
這一年晦人十四歲,瘦得很,才剛剛開始長個子,華美雍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總顯得有那麼些違和。
方璇上下審視,搖搖頭。
「脫下來,師父為你換一件。」
晦人怯怯地攏住衣袖,沒有立刻動作。他喜歡這件衣服,但是他不敢讓師父看出來。
「怎麼了?」
「沒什麼……聽師父的。」晦人褪下了一身雪白的輕袍,頗不在意似的把它扔在一邊。他不想看見這件衣服因為自己的喜歡,而落得被師父毀去的命運。
師父很快又為他挑選了一套新的漂亮衣服。明亮的杏色交領袍子,白腰封,金穗帶,衣襬上繡著硃砂色的潑墨修竹,一身的明媚張揚,少年意氣。
還未及細細打量,師父又把他拉到鏡子前,給他梳頭發。晦人的長髮及腰,髪尾剪得平齊,披散在背後像一匹邊緣鋒利,又烏溜溜的錦緞。
師父手法輕柔,烏木梳子的梳齒一下一下輕輕刮過他的頭皮,順著髪流往下撥分,倏忽之間就滑到了尾端。
「銀色?還是珊瑚……」
晦人聽見師父輕聲說道,卻不是在問他。只見師父將他的長髮高高束起,又從抽屜中取出各色頭飾,放在晦人的臉蛋旁來回比劃,最終挑了個玉色點銀漆的頭冠替他別上,插上簪,又整整鬢髪,這才大功告成。
少年盯著鏡中俊秀逼人的影子,開口問道:「師父,今天這樣早打扮好了,難道是天黑前就要出門了嗎?」
方璇笑道:「天黑前不去哪兒,只在附近陪師父走走罷。」
「喔……」晦人有些失望。
他和師父住在離市鎮很遠的地方,即便這一方深山院落打理得風光明媚,一但踏出院門,入眼的只有滿目荒涼的野景。
師父總是說,晦,乃不明,所以他是見不得光的。
不過轉念一想,師父願意花時間與自己單獨在一起,也是很開心的事。師父近來四處奔波,除了偶爾來驗收武功進境,或是指派任務,幾乎很少出現在這個院子了。
晦人很快雀躍起來,師父牽著他走出了房間。院中打掃走動的侍從一見這對師徒,一個個便退到兩旁,立住不動了。晦人從小到大從沒和這些人說過話,想來是師父下過什麼禁令,每每他想要看清他們的臉,對方總是視線低垂,紛紛走避。
他們慢慢走在水榭曲折的迴廊上,池中蓮花只零星冒出了幾個粉色的花苞,成片碧綠的荷葉被微風一吹,紛紛彎腰將葉上豆大的水珠傾倒進池裡。
方璇領著晦人拾級攀上院落一角的涼亭,又吩咐侍從去酒窖取來了酒。晴天的晚上,從這裡可以隱約看見極遠處一個小鎮的燈火,但此時天色尚明,放眼望去,成片被陽光斜照的雲朵,將天空暈染成溫柔絢爛的鵝黃色。
「今夜是中元節。」方璇忽然說。
「是嗎?」晦人對節慶一向沒什麼概念,畢竟殺人的勾當從來也不會避開吉祥的日子。
「人們通常將鬼魂視為不祥,每年中元卻還是張燈結綵,祈求故人回返,孤魂安息。」
晦人坐到方璇身邊,將頭枕在他肩上,問道:「師父,那些被我們殺了的人,也會回來找我們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有時候會夢見他們。」
「他們在夢裡傷了你嗎?」
「沒有。」晦人想了想,「他們就只是在那兒。」
方璇把玩著愛徒的頭髮,沉默片刻,道:「這世上有許多人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甚至夢裡也見不到。」
晦人似懂非懂地咕噥了一聲,道:「師父,你會變老,然後離開我嗎?」
「當然會。」
懷中的少年搖搖頭,抱住他:「那不可以,師父不可以變老。」
方璇大笑,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晦人聞到酒氣,自覺地坐開些許。小時候他偷喝過一次師父的酒,被嗆得不行,就再也不碰了,他不明白師父為什麼要喝這麼苦的東西。
那也是唯一一次師父撞見他幹壞事之後卻笑了,並沒有責罰他,只是命令他從今以後不許再喝。
誰知方璇又斟滿一杯,遞到晦人嘴邊:「也是時候讓你嘗嘗了。」
晦人湊近聞了聞,發酵的氣味中似乎隱隱有花果的芬芳。他見方璇神情不似玩笑,便就著師父的手啜飲起來。溫涼的液體一入喉,絲毫不見甘甜,只有辛辣的味道順著舌頭一路撞進胃裡,燒得他淚眼朦朧。
「乖,喝完它。」方璇柔聲勸慰,慢慢傾斜酒杯,將剩下的烈酒喂進去。晦人喉頭滾動,吞咽不及,一絲清透的水痕從唇邊淌下,沿著下顎流進了衣領。
方璇眸光一動,扔了酒杯,貼上去用自己的雙唇去抿晦人唇邊的殘酒。
晦人懵了,動也不敢動,任由師父淺吻觸碰他,輕柔的觸感落在他的唇角和腮邊,像墜入池中,泛起層層漣漪的細雨。
師父的一隻手扣在他背上,揉著脊骨,一節節往下按。他漸漸地發熱,又發癢。那癢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如何休止,在體內亂竄燒灼,越燃越旺。
「好孩子……好孩子……」師父沉沉的嗓音在耳邊震顫。
晦人半閉著眼睛,睫毛不住地抖動,整個人幾乎已經窩在師父懷裡。男人身上清淡的香氣包圍了他,而酒的後勁也蒸騰起來,熏得他暈乎乎的,舌根處竟泛起了一絲遲來的甜味。
師父的臉近在咫尺,反倒看不清表情,但是貼在耳邊說話的聲音極盡溫柔,教人相信他正在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
「師父答應你,從今以後,再也不變老。」
林大和林三怎麼也不曾想,那個名叫司空衍的鑄冶師傅,他的住處會這麼隱蔽。
按照連日以來打聽到的消息,他們應該能在正午之前就抵達那座無名山丘的背面。但是在連續經過三段極為相似的山路之後,他們發現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
林三:「你真的沒走錯路?」
林大:「不可能走錯,他們說上山的路就這一條。」
林三:「可前面眼看著就沒路了。」
林大:「肯定沒錯,太陽在咱們左邊。」
林三:「你傻吧?咱們剛拐過一個彎,太陽已經跑到右邊去了……」
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兜轉半天,心浮氣躁,解下背上的武器往地上一插,就要和對方辯論出個高下。
林三:「要我說,剛才在山下咱們就應該向那姑娘問路的。」
林大擺手:「咱們自己能找到路,為什麼要問?」
「你還不就是怕丟臉?這有什麼好丟臉,說咱是外地人不就行了?咱本來就是外地人……」
「你不怕丟臉,那你剛才怎麼不開口問?」
「我……」林三脹紅了臉正準備回嘴,忽然聽見一旁有人出聲。
「敢問兩位有何事?」
林大和林三一扭頭,只見一個瘦高個青年拎著魚簍走近,頗為疑惑地望著他們。
林大立刻正色:「小兄弟來得正好,你可知道這附近住著的一位鑄冶師傅,名叫司空衍?」
青年搔了搔頭,放下魚簍打量了他們一陣,道:「我就是。」
兄弟倆面上閃過一絲訝色,對視一眼,忽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大喊:「懇求司空師傅幫幫我們!」
司空衍嚇了一跳:「先、先起來,有話好好說。」
「您不答應,咱就不起來!」
仔細一看,面前這兩人不僅衣著相似,相貌更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是對雙胞兄弟。
司空衍為難道:「要不要答應是我的事,但至少先讓我知道你們想幹什麼吧?」
林三道:「行,那咱們跪著說。」
「這……」司空衍見他們不起來,只好自己席地坐了下去,「好吧,你們說。」
「在下林大,這是我小弟林三。事情是這樣的……」
據林大和林三所說,加上另一位已故的兄弟,他們原本是難得一見的三胞胎。
兄弟三人自西邊戰亂頻仍的荒野,一路流浪到臨璩附近,靠著武藝接些雇傭的活兒為生。誰知前些日子,林二在一次押鏢途中遭遇劫匪,寡不敵眾,不幸身亡,生前片刻不離身的斬馬大刀,也在最後一戰中斷成了兩截。
「我們這次前來,就是希望師傅能修復兄弟的愛刀……人死不能複生,至少讓刀能完完整整的陪他下葬,讓他泉下有武器傍身,不受惡鬼欺負……」
林大說著泣不成聲,解下包袱遞給司空衍,金屬碎片摩挲發出鏗鏘之聲,果然裝著斷刀殘片。
司空衍摸著刀面,皺眉:「我雖以鑄冶營生,但從不鑄造兵器,要修復這把刀,恐怕……」
林家兄弟俯首磕頭:「求求您!師傅的手藝在臨璩坊間口耳相傳,我們相信您一定能辦到!」
「過獎了。我雖自詡技藝尚可,但絕不到坊間口耳相傳的程度。」司空衍思索道,「況且,臨璩有許多比我更有經驗的鑄冶名匠,你們為什麼不去找他們?」
林大和林三面面相覷,半晌才略帶窘迫道:「那些名匠,我們也不是沒找過,只是看了我兄弟這刀,都說要下重本才能修成……我們這種粗人,身上銀錢實在不多……」
「我們是聽說您做生意向來價錢公道,所以……」
「所以指望我能用你們負擔得起的價格,修復這把刀?」司空衍屈起手指彈了一下刀面,側耳聽它發出的聲音,「且不說價錢,尋常器皿損壞後可用其他材質修補,而兵器不同,一旦修補所用的材質與原來的不能完美契合,即便鑄成,仍然極易損壞。」
林大和林三連連點頭表示理解,司空衍於是繼續說道。
「就我粗略看來,這把刀的鑄法和材質頗為特殊,除非你們能告訴我它所用的金屬和各自的比例,否則我無能為力。」
林三哭喪著臉道:「刀是咱們兄弟三人成年的時候,咱爹托家鄉一個老師傅造的。我們只管會使,哪懂它是用什麼做的……」
司空衍將斷刀退還給他們:「那隻能說聲遺憾了,望兩位節哀。」
兄弟倆雖萬分失望,但並未死纏爛打。
他們互相攙扶著起身,整整衣襟,雙眼都已經紅了:「失禮了,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您。」
「不謝,需不需要送你們下山?這裡山路複雜,第一次來的人容易迷路。」
林大剛想開口拒絕,被林三搶先打斷:「可以的話,有勞了!」
司空衍於是領著他們慢慢往下走。山中秋意漸濃,風景別致,三人沿著小徑前行,一路上涉溪流,賞紅葉,哀傷的氣氛似乎也因此緩和了些許。
「司空師傅是本地人嗎?」林三抽抽鼻子問道。
「原本不是,但來臨璩也有八九年了。」
「與親人同住?」
司空衍跨過一段橫在路中的木頭,頓了頓道:「不,親人皆已仙去。」
「世事無常。」林大頗為感慨。
「不過您這般一表人才,也是時候有妻兒作伴……」
「……」
就在司空衍感到稍許不耐煩的檔口,三人頭頂濃密的樹冠上忽然落下一個人影,不偏不倚地屈膝跪在了司空衍的肩上。
這人身子很輕,雙腿夾著司空衍的頭,一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髪頂,少年的聲音飄落下來,滿是譏誚。
「好啊,昨天還一副假惺惺的善人模樣,今天就改變主意找人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