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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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19
片刻之前晦人尚在昏睡時,司空衍以為他們至少能度過一個相安無事的夜晚。
最初的高熱過去後,少年的情況仍然肉眼可見的糟糕。他打著冷戰,雙眼緊閉,淺淺地喘著,喉嚨不時發出劈裂的氣聲。「」
天色早已暗了,司空衍沒顧上吃飯,一直守在床邊觀察。他面色平靜,然而心中忐忑不已。
且不說私自窩藏重犯,一旦事發會有何下場,方才與晦人照面,可知此人的確不是善類,若非他體力不支,司空衍實在不知自己是否還能活命。
他雖看不慣天罡會虐待晦人的手段,一時義勇收留了他。但這個危險人物究竟會帶來什麼樣的麻煩,目前都尚未可知,他也不敢去想。
或許,應該趁晦人失去意識時把他交出去,才是明智之舉。若過了今晚讓這個殺手恢復了體力,之後要脫身可就難了……
司空衍坐在晦人身邊思慮良久,半晌,終於摸黑起身把燈點上。
他倒了杯水,自己抿了一小口,發覺溫度有些涼了,又去灶旁生火。等待燒水的時間司空衍也不浪費,把先前打鬥造成淩亂的客室整理了一番,歸位成原本的樣子。
於是晦人迷迷糊糊將要醒來時,聽到的就是些極為日常的家務聲響。
他的頭很疼,眼睛感到屋內的燈光似乎十分昏暗,一個人影在裡裡外外的走動,腳步很輕,很有規律。
有別人。
這個念頭促使晦人強迫自己清醒。這世上如今沒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只要他還能動,就該盡可能的消除敵人,逃離出去。
他想起自己被押到星宿坊的時候,看見他們把師父的屍體栓在一匹駿馬後頭,在眾多弟子練武的校場繞圈展示。馬兒是油光水滑的棗紅馬,馬上的天罡會弟子輕輕一抽鞭子,牠便歡快地撒蹄奔出幾十尺。師父的衣裳破破爛爛,在沙土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
年輕的天罡會弟子們紛紛鼓掌叫好。
那一刻,晦人自成為殺手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將死的恐懼。
他不害怕落得和師父一樣的下場,只是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告訴他,接下來去哪裡,該怎麼做了。
這才是他身上最致命的傷口。
他閉著眼睛等待機會。時間過得很慢,燈中的燭芯在微微地劈啪作響。晦人感到自己似乎又躺了好一會兒,他聽見熱水燒開沸騰了,接著是有人走過去把水灌進器皿,又傾倒進更小的器皿的聲音。
然後那個人終於靠近了。他在床邊停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醒……」
但晦人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就在司空衍吐出第一個字的瞬間,晦人翻身暴起,一手已經掐上了他的脖子。
水杯砸落在地,發出噹啷一聲,溫熱的液體頓時洇了滿地都是。
司空衍起初驚惶,但隨後他發覺晦人的手幾乎只是虛按在他的喉頭,半分力氣也使不上——傷患仍然十分虛弱,這副兇狠的模樣不過是在虛張聲勢。
「天罡會的人已經走遠了,你可以安心休息。」
「你是……咳,那個誰……」
晦人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但是他的眼睛暫時無法聚焦,看上去有些傻愣愣的。他的身體顯然不願離開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息,乍一動作,只覺得天旋地轉,面前的人閃爍變形,滑稽得很。
「你不記得我?是腦子燒糊塗了?」那扭曲的人影偏偏還出言刺他。
「我沒有。」晦人有些惱怒地辯解,昏迷前的記憶慢慢回到腦中,「你是那個姓司空的……」
「敝姓司空,單名衍。若不想記也沒關係。」
司空衍喉頭的震動傳到晦人的掌心,這觸感讓他有些陌生,畢竟從前沒人能在被他掐著脖子的狀況下還能自如說話。
「滾開!」
「那你鬆手,我再去給你倒杯水。」
晦人哪能聽話順從,立刻雙手扼上他的脖子:「你休想走。」
「你到底要我滾開還是留下?」司空衍道,說罷竟三兩下掙脫了晦人的鉗制,撿起杯子就走了出去。
「站住!喂!」
晦人氣急敗壞,但也無可奈何。他現在別說下床追出去,連保持坐姿都覺得費勁。
他環顧四周,一個非常簡陋但乾淨的小房間,床邊擺著幾套衣物,疊得方方正正,隱約散發一股皂角的味道;牆上是幾張熔爐構造圖的手稿,批註頗多,字跡潦草無法辨認;一張矮桌上散落著幾個小小的金屬製品,有的能看出是鳥或魚,有的則是不規則的形狀,似乎是房間主人隨意消遣所造的小玩意兒。
窗外是一片無邊的濃黑,而屋內燈火搖曳,照得眼前所見一片朦朧暖色,如同虛幻。
晦人盯著那抹火光,又開始眼皮發沉。
真諷刺。他想,在天罡會的牢房他隨時都覺得自己要死了,身體卻能頑強地撐下來,可在這給人安全假像的地方,他只想要長眠不起。
他又無比懷念師父為他準備的房間了。熏著香,有柔軟潔淨的床鋪,紗幔熨燙得沒有一絲皺褶。有木質油亮的桌椅,上頭擺著梳子和銅鏡,衣服整整齊齊地收在櫃裡,推開窗,甚至能看到一方精心打理的小小花圃。
司空衍回來得很快:「喝水吧。」
晦人道:「不喝。」
「又沒有毒,你看。」司空衍自己喝了一口。
「我不喝。」
「為什麼?再不喝你身體撐不住。」
晦人抿著嘴不願再說話了,要他在師父以外的人面前表現順從,那是不可能的。
況且別人看到他一向又厭又怕,理應如此。偏偏這兩種情緒他都沒有從面前這個青年身上感覺到,這讓他非常困惑。
司空衍見晦人不回答,只好搖搖頭,掐著他的下巴要灌水進去。
「張、嘴!」
「我不……唔!咳咳咳咳……」
晦人自然極力掙扎,然而咳嗆之間還是咽下了幾星水沫。乾渴多時的喉嚨一接觸到救命甘霖,解渴的本能立刻戰勝了抗拒的心理。
他雙手端起杯子,一口氣把剩下的水啜個精光。
「慢點喝。」
晦人狠狠瞪了司空衍一眼,後者卻不理會他,立刻又出去端了一大盆熱水進來,盆邊上掛著毛巾,蒸騰著嫋嫋的煙氣。
「你又想幹什麼!」
「你的傷口已經潰爛了,得擦身清洗。」
「不需要!」
「需不需要你自己心裡有數。而且,」司空衍皺了皺鼻子,「你臭得方圓十裡內都要聞見了,我可不想因為這種原因被人發現你在這裡。」
晦人臉上一熱:「你胡說,怎麼可能臭成這樣……」
他此次落難之前,身上從來都是乾乾淨淨的,即使殺人沾上滿身血腥,也是立刻就沐浴更衣,何曾有過發臭還被人指出的時候?可滿身的血污和淤泥,以及傷口潰爛的膿液,確實已經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腐臭氣味。
晦人尷尬道:「我自己來。」
他雙腿落地,試圖走到那盆水跟前,可沒走兩步,忽然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他哆哆嗦嗦地又往前爬,好不容易抓著盆邊,卻是體力耗盡,再也動彈不得。
司空衍攔住他:「算了,讓你自己來,水都要涼了。」
「走開!」晦人怒道,「這麼想看我笑話嗎?」
「我沒有。」
司空衍把晦人撈回床上,迅速擰乾毛巾替他擦臉。晦人左右閃躲,仍逃不了被熱毛巾使勁刮擦的命運。司空衍的動作雖然粗暴,但是擦得確實乾淨,一通清洗下來,晦人感到臉上彷彿被卸掉了一層面具,暖呼呼的冒著熱氣。
就在晦人感到稍微放鬆時,司空衍卻找著了他的衣帶,往外輕輕一扯,便露出一副滿目瘡痍的身軀。
晦人一下子緊張起來,低聲恐嚇:「你要是敢……」
司空衍用一點也不溫柔的擦拭打斷了他。
熱水化開傷痕結痂發黑的部分,粉色的污水一條條順著腹部流下來,浸濕了司空衍原本整潔的床鋪。傷口重見天日的感覺熱辣辣,黏糊糊的。晦人以為自己又流血了,但是低頭看見的只是一隻骨骼分明的手,在迅速拭去滲出的黏液。
此情此景自然是狼狽無比的,但司空衍面上不帶半分窺看他人身體的古怪神色。他認真地清理著這具身軀上的傷痕,彷彿只是在磨亮一把生銹的刀。
一個乾淨、有力,而且注視他時眼神坦蕩的青年,讓晦人突然間倍感羞恥。
「有哪裡特別疼嗎?」司空衍問。
晦人咬緊牙關,沒有回答他。他敞著衣服瑟瑟發抖,明明皮膚覺得寒冷,從內到外的燒灼卻又令他頭暈目眩,面色通紅。
有一段時間他們誰也沒說話,屋外傳來夜裡輕輕的風聲,擰毛巾擠出的水滴落進盆中,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司空衍的毛巾移到了晦人背部,那裡橫亙著全身最巨大猙獰的傷口。他試著擦拭了一下邊緣,立刻看見晦人渾身的肌肉繃緊了一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鬆開。
「疼的話要說。」
「我不疼。」
「真的?」司空衍手上稍稍用勁。
晦人依舊沒有出聲,他頓了一頓,冷笑道:「你知道嗎?他們都說我是一條好狗,會咬人,又不叫。」
司空衍一下一下地擦著,並沒有認同此番言論。
「你若不再殺人,我可以給你一個藏身之所。等你傷好了,天罡會不再搜查這片區域,你可自行離開,你我兩不相欠。」
不知是不是熱水的溫度也稍許融化了晦人的警惕,他喘了幾口氣,喃喃問道:「可是除了殺人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只會這個。」
殺手神色單純,像是一個孩童在問天上為什麼會有星星。
以往只要他聽話,殺了該殺的人,師父就會給他獎勵,給他賴以為生的疼愛,可是現在那些輕柔的撫摸和溫柔的話語,甚至是懲戒他的毒打都沒有了。
司空衍無從回答,只能道:「你總會學到別的東西。」
他擦去晦人身上最後一道血痕,把毛巾泡在水盆裡,滿盆熱水在失去溫度之前,早已徹底被染成了紅色。仔細一瞧,晦人的皮膚十分白淨,除了近來所受的新傷,他身上沒有任何陳年累月留下的疤痕。
司空衍找出一套自己的舊衣服給晦人換上:「休息吧。」
晦人暈乎乎地被司空衍扶著躺下,見他要去端水盆離開,忽然反手扣住他,道:「我是不是其實快死了?」
他執拗地拽著司空衍,彷彿讓對方感到更壓迫一分,他便能安全一分。
「你不會。」司空衍任由他拽,平靜道。
「真的?」
「真的。」
「可是……為什麼這麼疼……」
「哪裡疼?」
「我不知道。」
晦人閉上眼睛,拉過司空衍的手蓋到自己額上,他正發冷,而這個人的手心是乾燥又溫暖的。
「要是我發誓不再殺人。」晦人目光渙散,聲如夢囈,「你能繼續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嗎?」
司空衍低頭看著他,一時無言。在今夜所有危險都已經過去之後,他第一次感到了不知所措。晦人似乎在索要某種對他而言十分陌生的東西,而他給不出。
或許面對一個殺人如麻的惡徒,自己其實過於憐憫了。
司空衍慢慢地,不容分說地把手抽出晦人的掌心,又簡單整理了一番床鋪,將這個輕飄飄的問題拂在了一旁。
所幸晦人這回是真的睡著了,他實在是累極了。
當晚司空衍在客室睡下時,仍然聽到晦人在隔壁翻來覆去,甚至是牙齒打顫的聲音,一直到天快亮時,才漸漸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