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段考

「妳真的生氣了喔……」張皓軒下巴抵在伸出桌外的左手臂，在林予昕身側揮啊揮，「哎呦我是這樣講，但又不一定會考贏妳……」口吻委屈巴巴，軟趴趴地攤在桌上佯裝可憐，像顆急需受到關愛的麻糬， 「欸……」

林予昕才將胸挺腰直的上半身再次貼近椅背，側身撇頭，「我沒有生氣啦。」
直視對方證明她的平和，然後故作輕描淡寫地隨口一提：「你剛剛……有在寫歷史年表嗎？」

「喔對啊──」林予昕眉頭那一抽動，更顯欲蓋彌彰的勝負欲一目了然。張皓軒看懂對面那人察覺到自己此次備考的來勢洶洶，可能威脅到她以往在段考上的排名，因此警鈴大作地戒備、牽制，「不過我寫不出來，我覺得好難喔！」

「……喔……」明明只是片面之詞，但林予昕光聽到這種話，就輕易卸下守衛柔軟的心牆，面容洩露一點，因為他一直看著所以才能發現──那微乎其微的竊喜，像無邪的小動物，實在單純得太不諳人類城府。張皓軒好似被攀纏的柔韌枝枒剎那間揪緊，心頭觸電般一顫，「嗯……嗯！我歷史超爛的！地理那個人口轉型我都搞不清楚！可不可以教我……」他貼在手臂上的頭傾斜，瞳孔裡的光像劃出彗尾的彗星，朝林予昕的雙眼閃耀地前進，鼓吹對方「看看我嘛」。

這次林予昕倒直接舉起筆記本遮住臉，防禦掉過多撒嬌的擠眉弄眼後轉身，「……你有問題再問我，我要讀書了。」
「蛤──教我嘛……」

「欸啊謝臻咧？謝臻──」

情侶被一旁的高聲叫喚吸走當下彼此的焦點，周遭聽見點名的人們，不約而同看向名字的主人，吳秉宏在謝臻回頭後問道：「妳沒有要來問劉翰問題喔？」

片刻間不知為何，劉辰翰感到一絲絲的緊張。

謝臻頂著一副貌似用腦過度而有些呆滯的表情思考，又掃視以劉辰翰為中心的人滿為患，回答：「我不用急著現在問。」語畢，回復上一動。

這乾脆俐落的簡答令眾人一時愣住，聞言後最先有所反應的當事人，若無其事低下頭，繼續查找攤平在自己桌面，滿目瘡痍的眾講義們，是否還有倒臥血泊，尚未被急救的難題。夏於天回神，一句直覺脫口而出：「啊她是要自己私下問喔？」

「毋著一對一教學？齁……一對一教學喔──我就知咧！出去玩那個時候就有鬼了啦！」
「什麼什麼？」
「他們在搞曖昧啦！」
「真的假的──」

「我剛剛幫你們訂正過的題目，你們下一節課再自己複習──」
「蛤不要啦──」
「我還有好多題欸辰翰──」
「啊妳沒有要再問了喔？」
「沒有了啦！一次問那麼多題你們還真好意思……」
「好意思啊！朋友之間本來就是要互相幫忙嘛！」
「你只有被幫忙耶。」
「補習班要收攤了啦──」

劉辰翰在下課前十分鐘面不改色地宣布打烊，幾個受惠的顧客哀鴻遍野，你爭我奪的插隊、叫囂此起彼落，「欸你們剛剛問很多了讓我問一題──」本樂不可支觀賞這像是鬧劇的場面，張皓軒突然想起自己囤積了幾題要請劉辰翰解決的，連忙舉起考卷和講義，見縫插針湊熱鬧。

林予昕逐步被這荒唐、滑稽卻可愛的畫面感染，喜上眉梢地樂在其中。


*
「奇欸！我這題後來改豬啊！畫卡M是什麼？」拆下釘在布告欄上，出爐沒多久的讀卡成績表，潘延婷仔細對照自己的化學試卷作答，和答案卡閱卷是否一致。謝臻站在座椅前正穿著運動外套，往焦躁碎念的朋友俯身一瞧，「下面寫：M是複選C豬，高機率妳沒擦乾淨影響判讀。」
「那這樣我可以去要分數嗎？」
漸近的腳步聲傳入耳中，「要不到啦！畫卡脫箠老師才不會鳥妳！」如廁後回教室放衛生紙，吳秉宏聞言後迅速打槍。

「你又知道了？」
「我之前去要過啊！」

下意識以人廢言打折對方話語，潘延婷死不信邪，硬著頭皮向老師探詢碰碰運氣。

結果令她大失所望。

到教務處門前的潘延婷，忽然羞恥心發作而卻步。過沒多久，吳秉宏不知何故差點撞上在門口躊躇徘徊的她，側身掠過後，他進門先行找到化學老師，對話途中不時朝門口比劃。潘延婷莫名在吳秉宏和老師熱絡的閒聊下，見證讀卡機重複幾遍的掃描，她那意外失足跌落水溝的兩分宣判回天乏術。對此，老師是不至於臭罵她一頓，但也表露早已千叮萬囑的無奈，兩個學生連帶一起叨唸，數次重申：嚴格的規範，都是為求在學測前做好萬全準備以防憾事。

正因為瞭然，所以更加扼腕自責，潘延婷面帶懊悔，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慢步。

照理應該幸災樂禍，要不吃吃地嘲笑，要不說些不合時宜風涼話的吳秉宏，卻正試圖用他那頇顢笨拙，總不識相的狗嘴，嘗試吐出兩句，如象牙般得體的安慰。

「齁……我上次畫錯兩題，還以為是阿憲（地科老師）很嚴才不給分，原來每個老師都不會給喔！按呢剛剛彥麟（化學老師）說的那個可憐的高二，整排畫錯二十分就沒了欸，有夠可憐……」

沒有反應。

「啊……是講，差那兩分……應該還好啦齁……」

還是沒有反應。

袂癮講矣啦！講甲喙角全泡啊無咧插潲我！潘延婷紋風不動的表情彷彿他從不存在，根本白為她的失落操心。吳秉宏貧瘠的腦袋，在得不到任何顯著回饋後惱羞成怒地關機，故作自在愜意，大搖大擺地邁著步伐和她並行，忽略兩人之間的空氣，逐漸被尷尬稀釋得彼此快要窒息。

……嗯，我是想走啊！但是直接這樣走掉很怪欸！都到二樓了……

當位於走廊盡頭，猶如一光年遠的自家班級牌即將近在咫尺，吳秉宏抑制不住獲救的感激涕零，打算來個「帥氣搶到籃板，進攻得分」結束這回合。從隔壁班教室前就停下預備助跑，然後瞬間衝刺──躍起那稍矮於班上男生平均值的身子，準確拍中上方門框中心──

嗯……啊凊彩啦！兩分沒了就沒了！潘延婷太專注在解開自己不甘心的死結，沒太理會吳秉宏剛剛一連串的所作所為，直到有道人影從她身旁一閃而過，她驚愣之餘還思緒迷糊──

『碰──』

教室內剎那間鴉雀無聲，隨即傳來參雜笑聲，鋪天蓋地的嘈雜，震耳欲聾。沸沸揚揚中隱約聽得清幾句「假爻乎──」「閣咧白痴囉吳秉宏！」「有按怎無──」

「無啦無啦！」

潘延婷踏進教室時，騷動差不多接近止息，鳥獸散的狀態。方才貌似是事故中心的吳秉宏，已經起身正雙手互擊拍去掌上的灰塵，和兩位同班的男同學有說有笑，另外有兩位女同學在一旁，些許手足無措地佇立。

……在創啥潲？

「你剛剛那一跌，很大力欸！」原本在座位上訂正考卷錯誤的張皓軒，剛回身就目睹樂極生悲的當下，作為搖滾區觀眾，他自是要第一個讚揚表演者的精湛演出。
「嘿啊爽啦！」沒滿嘴跑火車地反擊，吳秉宏順勢回覆反話後入座，潘延婷相繼走在同一走道準備回座。

「誒所以──」至張皓軒隔壁，潘延婷突然想到，「予昕她下禮拜才會回來？」
「對喔下禮拜一。」

為期兩天，體現學生本分應盡程度的一大盛事落幕，學校師生每每全體總動員，各司其職落實自己該盡的義務。已經身先士卒完成考試，宛若歷劫歸來的學生們，不外乎後悔莫及，唉聲嘆氣，或慶幸自己僥倖地歪打正著，大難不死；往往有那種宣稱自己赤手空拳上陣，聲明是真假參半，但成績就是超優越的背骨囝。每一堂科任老師檢討試卷，也不外乎表現得不厭其煩，嘮叨著這課本有啊、講義有啊、哪一張小考考卷有啊、題目一模一樣……但事實是否百分之百，對學生們來說見仁見智。這副光景段考後常常見得：班長或小老師高舉一張掌握生殺大權的A4紙，衝進教室昭告天下，耳聞的人們聚攏，布告欄前萬頭攢動。

因應重大考試，林予昕擴張易感期預估的時間點範圍，大約從段考前兩週，即有意識地提前警戒，以便於易感期突發時應變。幸好生理賞臉，撐到結束隔天上午的升旗時間後才初露苗頭。張皓軒恰巧趕上和面戴口罩的林予昕，在教室門口揮手道別，並成功作為一個檯面上的完美男友，幫忙應對所有慰問，包含請假原因，好讓她無後顧之憂。

下午第三節課開始，走上台的是剛剛才和潘延婷、吳秉宏會面的化學老師。

──

潘延婷一掌拍上右手邊謝臻的桌面，掃視對方的考卷有沒有可能奇蹟地筆記些什麼，例如她剛剛一個放空就錯過開頭，現正講解到一半的第十八題單選。回應她的是好整以暇回望的眼神，與收著雙臂聽講的姿勢。謝臻公告自己的手指已停止動筆，打卡下班，僅餘耳朵吸取講台上的口沫橫飛。

不死心地向左後方謀求，潘延婷藉脣語和比手畫腳同鄭其聖交談。對話句點於他手掌立在鼻前表達：抱歉因為這題他對，所以他沒寫。

山窮水盡，最後她轉向後方低喚，「欸借我看一下。」
吳秉宏一言不發地推前試卷。

潘延婷拈起借物，停頓幾秒，因為實在太難無視，她餘光瞄到──吳秉宏那像吃壞肚子的神態。明明室內氣溫還算舒適宜人，他額前卻異常細雨迷離，「……你肚子痛喔？」

「沒有啦……」最大程度撐平自己眉上的皺褶，吳秉宏戴起淡定的頭盔，氣定神閒揮手示意前座：不要管我，上妳的課。

姦恁老師死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