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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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19
醫院人來人往,儀器的滴滴聲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好像隨時宣告死亡似的,我趕忙繞過嘈雜的前台大廳,往二樓的心理門診走去。
直到進到診間,四周變的安靜,才感覺神經放鬆下來,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坐在滑輪椅上,後頭有許多小朋友的玩具和益智遊戲,和他高材生的外表不甚相配。
「最近過的怎麼樣?」問話的男人叫白高呈,是個心理醫生,本來是當初爸媽去世,大人幫我找的諮詢師,小時候我在感情方面十分依賴他,後來久而久之倒成了朋友,明明差了十幾歲,但卻一點代溝也沒有,總覺得與他交談莫名的使人放鬆。
今天是例行性的回診,雖然距離爸媽去世已經過去很久,但我還是習慣每兩週就來找他,說說近況之類的。
「還可以,我弟在學校打架了,不過幸好沒鬧大。」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白高呈笑著回應「照顧弟弟很幸苦吧?會不會累?」
其實不少人這麼問過我,對他們時我從來都只是說「不會」,但我和白高呈已經認識六七年了,每次只要說謊總會被看出來,倒不如把所有話說出來比較快。
「其實我覺得也還好,就是除了上學又要上班,沒什麼時間管弟弟。」每次回家看他孤零零的坐在客廳等我,心裡總會湧起一股愧疚,別人家的小孩都是嚷嚷著不想回家,他倒是每天做個留守兒童,讓人有些心疼。
很多人都不理解,明明我和弟弟是雙胞胎,我根本沒必要負責照顧弟弟,但出於兄長的本能,我還是想把他的大小事打點好,讓他不要感到孤單。
大概算是一種補償的心態,別人家的小孩有爸爸媽媽,而他只有哥哥,所以我要加倍的對他好。
「你也不要太有壓力,你弟弟一定不希望你太累。」
「當然,小曦非常懂事,不過我還是想竭盡所能給他一切。」我笑著回應,白高呈說的沒錯,但我弟弟只有我,當然要好好寵著,白高呈看著我也沒再說什麼,而後話鋒一轉,問道「最近睡的好嗎?有沒有夢到些什麼?」
說到這個,我倒是有點問題「最近有點擔心弟弟,所以這幾天沒睡好。」
「是因為打架的事嗎?」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是關於人際的問題。」接著我把所有問題一股腦講出來,彷彿這樣就能改變現狀似的,雖然大多就只是訴說擔憂「他每天呆在家裡,對交朋友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又不能一直陪著他,要是以後他有什麼事我不在旁邊,他都不知道要找誰幫忙,該怎麼勸他多跟人來往比較好?」
「其實也不一定要強求,畢竟朋友這東西,不一定代表全部。」
「我知道啊,但也不能一個都沒有吧。」說著我又想到每天回家後看到弟弟孤單的背影,如果他能交些朋友,至少不用每天都獨自一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小時候也還好啊。」
「可能是因為缺乏父母的陪伴,導致沒有人教他該如何與人交流,你可以多帶他去人多的地方。」
我點了點頭,兀自思考時不自覺脫口而出「明明都一起長大,怎麼我就沒有這樣?」說罷我抬頭看了眼,發現白高呈看著我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不解的望向他「白醫生?」
他這才回過神來,朝我笑了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一樣,這個是很常有的事。」聽到此話我有點懵,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他是在回我那句「我沒有這樣」。
之後我們又講了些生活近況,大多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直到預約的諮詢時間結束,白高呈沒有露出任何不耐,而且什麼事都能接的上話,總覺得他很了解我。
「我還是照慣例給你開藥,記得有什麼事不要藏著,可以找我。」臨走前他這麼說,我點了點頭「謝謝白醫生。」他溫柔的笑了下,和我揮手告別。
從醫院回家已經傍晚,客廳空無一人,我有些疑惑,平常應該看到弟弟在這裡等我,今天沙發上頭卻空蕩蕩的,有些不習慣。
我想著先煮好飯等他回來,洗米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滴滴滴」的密碼輸入聲,而後是玄關的門被推開,我探出頭來,看見弟弟穿著灰色夾克,雙肩背包勾在右肩上頭,夕陽從他身後灑下,襯得門口的人影發著金光似的。
「哥,我回來了。」他走到客廳,將背包擱在沙發上,走到廁所去洗手,我朝他叫道「飯還沒好,你先去看電視等會兒。」
弟弟懶懶的應「好——」,客廳傳來電視節目的聲音,本來安靜的家瞬間被熱鬧填滿,平底鍋發出「滋啦——」的聲音,肉片的香氣填滿整個廚房,我抓起頭頂的鹽罐舀了一勺,順便灑了點黑胡椒粒,又打了兩個蛋在旁邊,很快荷包蛋就變的金黃,配上川燙的花椰菜以及蛋花湯,一頓晚餐很快大功告成。
我擺好碗筷走到客廳,便看見弟弟又在白紙上塗塗寫寫,好像跟上次是同一張,不過距離的太遠,看不清上面畫的什麼,我走進他身邊,問道「在畫什麼?」
弟弟身子彈了一下,連忙站起身,恰好擋住了那張紙,只能看到一小角,隱約看到紙上勾勒出些人影,弟弟笑道「那是學校的作業。」而後揚了揚桌上另一張紙「要我們設計烏托邦,剛剛在打草稿。」
「這個作業?我們班也有派,你畫了什麼?」
「嗯……還沒想好畫什麼,目前只是隨手撇幾筆。」
我突然有點好奇弟弟畫了什麼,神神秘秘的。
正面不行,就換個方案,於是我朝他道「先別畫了,去洗手吃飯。」正好趁他離開偷瞄個一眼,我在心裡暗自找理由:我不是在窺視隱私,只是關心一下而已。
哪知弟弟道好之後,把桌上東西收的一乾二淨,直接將書包拿回房間,連同那張「草稿」消失在我眼前,一點間隙都插不進去,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一點東西藏得跟什麼一樣。
還真是……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這一番操作弄得我哭笑不得,只好作罷。
屋外水岸映照著百家燈火,闌珊的光綿延一片,星星點點讓夜晚的海洋城市別具風貌,屋內暖黃色的日光燈填滿整個客廳,我和弟弟面對面享用晚餐,雖然父母不在,但我們依然可以生活的很好。
我瞥向櫥櫃裡的相框,父母生前的合照依然擺在同一個位置,七八年來不曾移動。
爸,媽,你們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弟弟。
一切都可以趨向正常,我們會過的很好,你們看到了嗎?
有時候其實我覺得,弟弟比我堅強多了,爸媽的離開並沒有帶給他太多影響,甚至沒有過多難過,不過這樣也好,我希望他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總比駐足於悲傷中好多了。
當初的葬禮我甚至沒讓弟弟去,只在事後和他解釋一番,本以為他會大吵大鬧亦或是放聲大哭,但他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平靜,後來我觀察了很久,確定他好像真的不是很在乎。
我成了這個家唯一記得父母的人,我可以代替弟弟負責所有身為兒子應該履行的責任,每年忌日該有的儀式一樣沒少,只希望爸媽在天之靈不要生氣,我不想弟弟因為故去的人傷心,弟弟才十七歲,只要好好的當個普通的高中生,過著正常的生活。
我不喜歡把「孤兒」這個身份代入,弟弟有家人,他不是孤兒,他有哥。
晚飯過後我們兩人各自回房,我趕著處理專案的收尾工作,教授說忙完這段可以休息一陣子,跟了半年的工作終於邁入收尾。
雖然說是休假,但實驗室依然每週給五千,本來我當個助手一週一萬,現在不用工作還可以白領錢,到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可以多找兩份打工,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消息。
得趁現在好好存錢,這樣不管弟弟以後想做什麼,家裡都有能力支持他,雖然沒有父母的愛,但至少在金錢方面不能虧待他。

最近夜晚總不得安寧,常常夢到一些往事。
弟弟打架那天晚上,我夢到了小五那年,也是弟弟和別人打架,有錢人家的孩子挑釁了弟弟,他忍無可忍推了那人一把,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我記的很清楚,那天是個晴天,但我卻感受不到一絲陽光的溫暖。
老師聯絡了雙方家長——準確來說,是那個富家子弟的媽媽,事情發生的當下,我壓根不知道,直到聽說弟弟出事,我才火急火遼的趕去那兒。
進到辦公室的時候,老師正對著我弟一通訓斥,明明一起打的架,我弟弟傷了手肘,和弟弟打架的人傷了小腿,卻只有弟弟被罵,而另一人只是悠哉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彷彿事不關己。
我直至今還記憶猶新,富家子弟的媽媽氣沖沖的來辦公室,見到我弟就是一巴掌,我急得衝過去大聲喊「你不要打他!」那女人只是瞥了我們一眼,語氣裡頭盡是輕蔑「我的寶貝兒子,你們打傷了負責的起嗎?」
而後抓著那人東問西問,每一句都像是紮在我心上,諸如「疼不疼?」「有沒有哪裡受傷?」「是不是被別人欺負了?」
每一句。
誰來問問我弟弟疼不疼?
誰來關心我們——哪怕一句話?
老師阿諛的對那個女人說會好好教育不聽話的學生,舉手投足皆帶著諂媚,費盡心思討好,轉頭又是另一副面孔,對著我弟撒潑大吼,將我弟講得一文不值,連帶著我也一併念了幾句。
那女人見狀出面制止了下,大概是覺得老師的言行太過會嚇到她的寶貝兒子,臨走前她突然問我們「聽說你們沒有父母?」
我戒備盯著她看,不明白她想表示什麼。
直到清楚聽到那女人轉身離開時說——
「難怪這麼沒家教。」
轟——我感覺意識支離破碎。
那時我才知道,真的會有人因為家庭而被瞧不起。
明明我們還是正常的小孩,明明我們不是先動手的那一方,明明我們從來都沒有傷天害理。
為什麼無緣無故被套上「沒家教」的標籤?
因為沒有父母,所以低人一等嗎?
我清楚體會到人們所說:學校是小型社會的縮影,有身份地位,有位階尊卑,有阿諛奉承,有仗勢欺人。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句話的語氣。
他們一定知道,這樣會對一個小孩帶來多大的傷害,可是那又如何呢?對他們來說事不關己,只要他們擁有權益,永遠坐在上位,就不必理會他人的感受。
世界上不是沒有好人,但壞人的影響力往往更大。
弟弟臉頰上的紅腫其實不嚴重,那一下也並非十分大力,可是我卻覺得火辣辣的疼,明明不是打在我臉上,卻仿若心如刀絞。
我的意識,在那一天被扭曲。
從此,我不再是單純的孩子,我早就被社會的刻薄污染,再也無法洗淨。
我了解了現實的法則,學會謙卑、禮讓,也學會隱藏鋒芒——不張揚可以減少很多麻煩。
不過我不希望弟弟理解這種東西,所有的異樣眼光都由我承受便好,他只需要無憂無慮的活下去。
他安然無恙,我就站在他身後看著他,他惹禍上身,我第一個跳出來擋在他面前,有什麼衝我來,只要別傷我弟。
夢境轉瞬變化,但我深層的記憶之中依然存在那天的每一幕,老師和富太太眼中不是憐憫,不是無奈,而是瞧不起和鄙視,深深烙印在我腦中,久久無法忘懷。
大人總說小孩子沒什麼煩惱,但為什麼我卻感到如此窒息?
就好像被捲進了漩渦,怎麼樣掙扎都無濟於事,巨大的力量把我拖入黑暗,我無力反抗,也無法逃離。
我所有的希望只存在弟弟身上,他單純、乾淨,和我不一樣,他是站在光裡的人,而我早已墜入深淵,逃離不了世界法則。
我每天都能感受惡魔的嘶號,不絕於耳,就好像提醒我已萬劫不復,我不奢求光裡的人,只要能仰望那一抹亮度,即使遙望我也甘願。
只要將惡魔留在黑暗裡,那片光明便會永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