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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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07
「陳爺爺,今天阿衍哥哥怎麼沒來呀?」
清早的市集街邊,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拽著陳叔的袖子問道。
陳叔首先糾正了稱呼的問題:「什麼爺爺!叫叔叔!你阿衍哥哥從來都是叫我叔叔!」
一旁開脂粉鋪子的秋娘慣常取笑他,道:「你也不看看這孩子才多大,你又多大?叫你爺爺不是正好嗎?」
「呸呸呸!多嘴!長舌婦!」
「阿衍哥哥去哪了?」小女孩不依不饒地問,大有不問出司空衍下落就絕不離開的架勢。
「彩兒過來。」陳叔攬著她往鋪子裡面站,以免淋上外頭淅淅瀝瀝的雨,「算算日子他今天應該會先去一趟糧鋪,再有半刻就該過來了。」
「真的?」彩兒眼睛一亮。
陳叔拍胸脯道:「當然,我從沒見過那小子遲到。」
「那我要在這裡等他!」
「當然可以,只是你乖一點,別亂跑,也不要打擾大家做生意,知道嗎?」
彩兒用力點頭,一張小臉泛著興奮的紅暈,立刻尋了一個隱蔽角落蹲著去了。陳叔偶爾得空時瞅瞅她,只見女孩雙手抱膝,極為專注地捏著一個皺巴巴的風車,一副十足乖巧的模樣。
秋娘打趣道:「小小年紀,倒是癡情。」
「小孩子哪懂?」陳叔不以為然。
「小孩子什麼都懂。」
眼看快要到了陳叔所說的時刻,彩兒開始伸長了脖子極目張望。
果不其然,長街盡頭人來人往之中,漸漸浮現出一個捲起袖口,衣服洗得發白的青年身影。
「來了來了……」秋娘隱隱期待道。
司空衍本以為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直到他走到陳叔的攤位近前,看見了那個小女孩。
他愣怔了短短一瞬,接著掉頭就走。
彩兒哪肯放他,飛奔著撲上來拽住他的衣襟道:「阿衍哥哥!你……你什麼時候要和我成親!」
街坊鄰里見狀,紛紛發出一陣善意的鬨笑,調侃之聲從四面八方飛來。
「小妹妹好膽量!」
「不是吧?這麼小的姑娘,兄弟你也下得去手?」
司空衍窘得面上發紅,卻也無可奈何。
彩兒是這附近一名流浪瘋婦的女兒,那婦人去世後,彩兒只好獨自一人靠著各家的接濟度日,勉強活到了如今。
一日司空衍偶然遇見她在溪邊哭泣,便順手用闊葉和樹枝做了個風車給她玩。誰知彩兒從此念念不忘,每次見到他必然黏上來,嚷嚷著非他不嫁,搞得司空衍近日一聽見有孩童聲音,就反射性地想逃跑。
「彩兒。」司空衍心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蹲下來平視女孩,道,「我不能和你成親。」
「為什麼?」
彩兒眨眨眼睛,委屈地扁了嘴,又要哭的樣子。
「等你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我已經三十多歲了,快和陳叔叔一樣老……」
「司空衍你有沒有良心?拿我尋開心?」
彩兒看看陳叔鬍子砬紮的臉,又看看她的阿衍哥哥,居然有些動搖。
陳叔氣道:「和她解釋這些做什麼?你就不能哄哄她,說等她長大就娶她嗎?」
司空衍頓了頓,繼續道:「你應該和世界上最喜歡你的人成親,但那個人肯定不會是我。」
彩兒聽得似懂非懂,呆愣了一會兒,接著眼底慢慢積起水光,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掉了下來。
「阿衍哥哥不願意娶我嗎……」
小女孩哭得我見猶憐,惹得圍觀的大人們紛紛上前安慰,順帶賞了司空衍一打譴責的目光。
「有你這樣說話的嗎?把小孩都惹哭了。」
「女孩子嘛,就是得哄……」
司空衍一臉無辜:「可我不能騙她。」
「他要是會哄女孩子,估計現在娃都滿地跑了。」陳叔攬著司空衍的肩膀,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瞭然的鬨笑。
一時間孩童的哭聲,人們的嬉笑交談,買賣吆喝聲混雜在一起,在清晨微雨中填上了一抹熱鬧的人氣。
起初司空衍還四處解釋,到後來難敵眾口,只得默默吞下罪名,坐實了」最不解風情的小夥子」頭銜,供大家取笑。
後來彩兒被好心的姑娘們帶走玩去了,司空衍才得以開始他一天的生意。
傍晚收攤時,雨仍然在下。
這雨自他昨日從星宿坊回來便開始,足足下了一天一夜,連綿不絕,從臨璩背靠的青山那頭,捎來了陣陣濕潤的水氣。
遠處星宿坊的大鐘又響了三聲,不似在近處聽得真切,反倒給人一種飄忽之感。若不是陳叔問他腕上纏的繃帶,他恐怕真要懷疑昨日牢中驚魂只是做夢。
「打鐵時不慎燙傷了,常有的事。」司空衍一邊向陳叔解釋,一邊背上貴重貨物,打傘回家。
他的住處隱秘,從市集回去,需要先走一段蜿蜒的山路。一路上人們行色匆匆,走出市集,人煙立刻就稀少起來。
司空衍一步一步避開地面積水,不緊不慢地走著,雨珠滴落在傘面的聲音令他有些出神。
把哥哥的遺體接回來那天,天上也飄著朦朧的雨。
由於屍體已經完全硬化,變成了石頭一樣的材質,無法放平,甚至無法取出穿體的那把短劍,司空衍只好把哥哥放在一輛板車上,蒙上布,從星宿坊外拖回了家。
他走得很慢很慢,小心翼翼避開了任何可能的顛簸。
有人以為他在運送什麼貨物,好心要幫他一道拉車,他也不肯。實在要爬坡的地方,司空衍就咬牙把哥哥扛上去。
兄弟倆如此蹣跚地前進著,一路無言。
進了屋,司空衍把司空長樂放在椅子上,張開手臂攬住了他。
「沒事了,我們到家了。」
觸感十分陌生,不知是因為「雕像」早已不似人體柔軟,還是因為從前的司空衍,從來也沒有機會夠到哥哥的肩膀。
在那一瞬間,司空長樂冷硬如石的面容哭泣般裂開了一道縫,接著裂縫劈啪作響著擴散到了全身,最後整具雕像砰然碎裂,散成了一地齏粉。
刺穿他的那柄短劍倒是完好無損,若非此情此景,司空衍甚至會覺得劍身上鑲嵌著的珊瑚色石頭十分美麗。
司空衍把司空長樂的骨灰葬在了他們曾經一起生活的村落,並在墳前合十長跪,祝禱哥哥從此合眼安寧,不再受苦。
啪嗒——
小心了一路,最終還是不慎踩入了積水坑,將鞋浸濕了一半。
司空衍搖搖頭繼續向前,山路轉了幾個彎,又繞過一片樹林,他踏著一段窄小粗糙的石階往上走,終於看見了那圍著竹籬的小屋。
此地距離市集已經頗遠,一抬眼便能看見遠方峰巒那雲霧繚繞的山頂,四周也不見其他住戶。乃是當年初來臨璩,囊中羞澀,只好選擇偏僻地方的緣故。
後來住習慣了,即便每日搬運貨物頗費勞力,司空衍也沒想過要搬去別的地方。
屋子是泥胚和碎磚所砌,既矮又粗陋,但是夯得結實,從不漏雨。屋前一方小小庭院,水井、曬衣架、砍柴用的樹墩……一應俱全,簷下還躺著個被風吹倒的小板凳。
佔據庭院最大面積的,自然是製造金屬器物的冶坊。和房屋的材質不同,熔爐是紅磚新砌的,鍛造台雖常年使用痕跡斑駁,但擦得晶亮,光可鑒人。淬火池尚未注水,池底呈現一片乾涸的鐵色。
司空衍進屋卸下背簍,正準備生火做飯,卻聽到「吱呀」一聲,是客室的窗給風吹開了。
他走過去插上窗閂,還未回身,便感到一線涼意架到了脖頸上,餘光一瞥,竟是把鏽跡斑斑的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