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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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3-06
「煞星」晦人,出身及本名不詳,崢嶸閣身價最高的刺客。年紀輕輕,手上卻已血債累累。一族上下幾十口被他一夜殺盡,乃是家常便飯。崢嶸閣這些年奪去的人命,有一小半都出自這個少年之手。

司空衍借著火炬湊近去看,瘦骨嶙峋的人影被鎖鏈拴著四肢,面朝下萎在地上,如同先前所看到的,仍是動也不動。

他的肩膀上有穿刺傷,雙手雙腳軟綿綿地垂著,呈現不自然扭曲的角度,看來是被卸了關節。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佈滿的刑求傷痕自不必說,多處皮肉翻卷,有些地方甚至見到了骨頭。

最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遍佈整個牢房的血跡,噴濺在牆上和房頂上的暗紅色已然乾涸,而地上的血水還是新的,浸透破爛衣衫,淅淅瀝瀝地淌滿了地面,凝結成發黑惡臭的一灘爛泥。

這個人簡直流空了身上所有的血,只剩下一具乾癟的皮囊,以至於司空衍第一眼看去,竟以為他原本就穿著一身紅衣。

被窺視的犯人渾然不覺,從司空衍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肋骨在極細微的,快速的起伏。除此之外,他幾乎就像是死了。

司空衍總算明白為何天罡會不再對他嚴加看守——就像沒有人會費勁理會一條離了水,又剁了鰭的魚一樣。

要開口問他嗎?真的到了這一步,司空衍反倒毫無頭緒。但是他的時間有限,不得耽誤太久。

「喂,你知道司空長樂這個人嗎?」他試著開口。

他的聲音在牢房回蕩,但沒有人應答他。

司空衍有些氣餒,但隨即勸慰自己,此事荒唐,本就不該抱持太大希望。他坐下來,又問了幾次。

晦人依然面朝下一動不動,糾結髒亂的長髮遮住了他的臉。

他這樣真不會把自己悶死嗎?司空衍不禁擔憂。

還是說,他已經虛弱到連即將窒息都感覺不出?

眼看問詢無望,司空衍歎了口氣,起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又停住了。他折回來又看了晦人一會,然後鬼使神差的將手臂伸進了柵欄的縫隙。

晦人的身軀距離牢門甚遠,司空衍努力伸手,終於使勁夠到了晦人鋪散在地的一縷頭髮。

他把頭髮輕輕往旁一拽,晦人便被扯得側過頭,露出了小半張臉。

這張臉和身上同樣,糊滿了血污塵垢,看不出什麼名堂。他似乎感受到火炬的微光,眼睫一抖,接著長長地喘了口氣,呼吸趨於平穩。

「好了……至少臨死前睡個安穩覺。」

司空衍鬆開晦人的頭髮,正慶倖自己的舉動沒有驚醒他,便聽見鐵鍊發出錚然脆響,不過一瞬的功夫,腕上忽然一陣劇痛——他的手臂尚未完全抽回,而晦人不知何時醒了,亦或是睡夢中的本能之舉,竟扭動身子,張口咬住了他。

誰也不知晦人是如何在四肢脫臼的情況下發力往前移動的,少年彷彿脊樑上吊著一根無形的繩,即便拖著手腳,仍是發了瘋似的躥到了司空衍面前。

鐵鍊早已繃到了極限,晦人四肢的筋骨受到大力拉扯,發出了不堪折磨的哀聲。即便如此,他仍然緊咬不放。

少年的雙眼完全睜開了,那是司空衍從未見過的目光,狂熱、貪婪,像一匹被開膛破肚卻仍要瘋狂進食的狼。

司空衍死命往外掙扎,但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用另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沒有扯開喉嚨呼救。

晦人咬著他,面容猙獰,一口森森的白牙全是血垢,司空衍甚至聽見他嗓子眼裡傳來野獸一般低低的咆哮聲。

兩人隔著鐵柵僵持了一會兒,司空衍驚恐萬狀,總覺得自己的手臂要被整隻撕扯下來。然而晦人逞兇一陣,終於虛弱力竭,忿忿地鬆了口,重新跌回地上。

司空衍趕緊檢查傷勢,血淋淋的一圈牙印,竟深可見骨。

「下麵沒事吧?」樓上那人似乎已經聽到動靜,遠遠地喊。

「沒事!」司空衍遮掩住傷口,大喊,「我這就上去!」

他快步往外走,回頭一看,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傢伙意外的安分,也不知是脫了力,還是又昏死過去。走了幾步,便徹底看不清了。

手上傷口血流不止,司空衍扯下衣物匆匆纏了幾圈,仍是疼得臉色煞白。

他強作鎮定地回到牢房入口,謝過那守衛弟子便踉蹌著奔了出去。一路行至星宿坊外,擂鼓一般震動的心跳才漸漸平復下來。

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錯事。雖不知錯在何處,卻極其令人不安。

茫然四顧,只見遠處夕陽已經落山,一抹血紅的光線從雲邊透出,那光芒微弱地跳動著,終於化成一片模糊的光暈,消散在天地之間。

司空衍望著這樣的景色平復了一下思緒,這才重新邁步往家趕。

而被他拋在身後的星宿坊,也漸漸沉入了藹藹的暮色中。巡守的弟子們沿著坊內道路一一點上燈火,遠看就像一串串縱橫相連,瑩潤閃爍的金珠。

在暖色光輝照耀不到的地方,牢房的地下室裡,晦人那力竭將死的身軀,迴光返照似的動了一動。

「咳……」

他側趴在地上,呸掉了一嘴的血,半合上眼睛。不知是肋骨斷了還是別的什麼內傷,他連呼吸時都感到陣陣錐心的疼痛。

外面的天似乎黑透了,守衛的弟子換了一輪班,但沒有進來點燈——晦人聽見他們嬉笑調侃了幾句,說這兒一天比一天臭了,沒有人願意靠近。

於是晦人的牢房陷入了一片漆黑。當他尚且是個孩童時,也曾經有過懼怕黑暗的時刻,但是如今的他藉助一星半點的,從階梯上方透下的微光,便能在黑暗中視物。

晦人看見束縛住他的重重鎖鏈,還有滿地濕漉漉的血跡。如他們所說,這裡實在太髒,太臭了。

他的四肢已經被錯開了關節,再加以鐐銬固定,尋常人斷然不能掙脫。但他此時竟不那麼在乎這些不適了。

「司空長樂,司空……」

他啞聲念道。

崢嶸閣組織存在已久,接過的委託數不勝數,只要付得出價,上至王侯下至乞丐,誰都照殺不誤。如今方璿已死,那些尚未算清的新仇舊賬,便一股腦的找到他頭上。

天罡會拿了很多名字來問他,但其中並沒有這個名字。

雖然司空長樂此人他記得很牢,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是一個普通平民模樣的傢伙,跑到牢裡來問他。

那人身上有一股各種金屬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說不上難聞,但也並不令人舒適,和師父身上的清香截然不同。

晦人轉轉眼珠,心中久違的起了一絲好奇。

幼時見過的那具雕像哀戚的面容浮現腦海,晦人感到自己或許正受到冥冥的庇護。逝者往事尚未消散,似乎有什麼命運降臨在他身上,一種強烈的掙脫慾望湧現心頭。

還沒完……還沒完呢!

晦人胸膛震顫,像個破漏的風箱似的,發出了似癲似喜的氣音。

打鐵的人身上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往往帶著有用的東西。

他弓起身子,喉頭滾動幾下,嘔出了一枚細小的金屬——這是他從剛剛那人袖子上咬下來的,鐵匠用來丈量成品細處的尺針。

針尖沾染著血沫和黏液,被他叼在嘴裡,閃爍著濕潤且冷酷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