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章節 3771 字
更新於: 2023-03-04
臨璩地處國境邊緣,多次湧入戰亂流民,一再擴建,因而街道巷弄錯綜複雜,不似從興建時就規劃完整的大城。
好在司空衍年少時便來此定居,對整個城市的格局再熟悉不過。他輕車熟路地抄了幾段近道,走著走著,已然遠離鬧市,來到群山環抱的星宿坊地界。
此地僻靜,一塊蒼苔斑駁的巨石橫臥在山門前,上書「星宿坊」幾個大字,字跡雄渾遒勁,教人心生敬畏。
還未入夜,坊門敞亮地洞開著。從正前方往內望去,筆直寬闊的道路延伸數百尺,盡頭是一段極高極長的石階,再往上,可見一座巍峨的大殿,高牆龍柱,青瓦飛簷,氣派無比。
在主殿的俯視之下,中央道路延伸出數條垂直的岔路,將天罡會所屬的諸多建地,方方正正地切開。
雖然天罡會並不禁止平民靠近星宿坊週邊,但走到此處,路上已不見幾個行人,反倒是那些佩著劍的天罡會弟子多了起來,每隔十來尺就有人站哨,個個神情肅穆,站姿挺拔非常。
司空衍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幾步。
雖然他立刻引來了幾道探尋的目光,但出人意料的是,並沒有人出手加以阻攔。想來走到這裡的平民,都是奔著同一個目的而去的,巡邏的弟子早已習以為常。
「要是看畜生的,去前面那個尖頂的房子。」甚至有個弟子給他指路,「天黑後坊門會關閉,速去速回。」
「多謝指點。」司空衍謝過他。
一路上他不敢四處張望,只低頭匆匆前行。經過一座新建的高大塔樓時,頭頂忽然響起了沉篤悠遠的鐘聲。
於是司空衍抬頭看,鐘聲將棲息在星宿坊各處的鳥雀紛紛驚起,牠們長鳴著,追逐著飛上傍晚赤紅的雲霄,像是前仆後繼地飛進了一團火。
這座樓頂懸著的青銅大鐘,每到酉時,便會被人敲響三下,轟鳴如雷,宣告今日即將入夜,讓這一帶的住民停止日常勞作和買賣喧嘩,準備歇息。
司空衍從未這麼近的聽過星宿坊的鐘聲,當下心裡一震,對於自己貿然來到此處的決定,突然產生了惴惴不安的心情。
但是由不得他退縮,一回神,那黑黢陰森,由內而外透著一股肅殺之氣的牢房已然到了,就在他的面前。
然而與想像中不同的是,牢房的門口竟沒有一個人站崗守衛。不僅如此,從洞開的大門往內窺看,裡頭漆黑一片,既不點燈,也不見傳出任何聲音,令人懷疑這其實是一座荒廢無人的建築。
司空衍踟躕片刻,大著膽子踏了進去。
牢房內部比外面看上去要大許多,十分陰冷,走道最盡頭的火炬閃爍著微弱的幽光,才讓司空衍得以勉強摸索前行。他隱約看見走道兩側都是些空的牢房,看來此地除了晦人,並沒有關押其他的要犯。牆上掛著一根根形狀各異的尖銳鐵器,似乎是作為刑求之用,叫人不寒而慄。
走到深處,司空衍發現這牢房竟有條通往地下的階梯。他扶著牆,躡手躡腳地往下探,終於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喂!起來!有人賞臉來看你呢!」
地下室的一間牢房外頭,三三兩兩圍著幾個人,除了其中一個身著天罡會弟子服飾,其餘人都作平民打扮,似乎是先一步到達的遊客。他們個個掩著鼻子,似是無法忍受此地濃重的腥臭味。
天罡會守衛弟子罵罵咧咧,朝牢房中黑乎乎的人影淬了一口唾沫,但是對方宛如一灘爛泥,毫無反應。
守衛弟子不死心,蹲下身子,極盡嘲諷道:「畜生,你師父方璇死了!」
犯人頭臉著地,紋絲不動。
「嘖!先前每回聽到這句話都暴跳如雷,這次怎麼裝起孫子來了?」
「難道他不行了?」一名遊客道。
「未必。」守衛弟子搖頭,從牆上取下幾支鐵鉤,分給眾人,「你們也別躲在後面了,來點刺激的?」
他顯然並不在意這裡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名遊客,於是站在人群後頭的司空衍也被分到了一支鐵鉤。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刑具,鏽跡斑斑,造得又輕又細,一點也不難拿,握在手中卻彷彿一陣陣地發燙。
「挑個不要緊的地方刺幾下,就知道他是不是裝死了。」
遊客們面面相覷,在守衛弟子的示意下,終於遲疑著將鐵鉤伸進去碰晦人的身體。起初還只是輕輕戳刺,不敢弄傷了他。見後者沒有反應,他們便漸漸大著膽子出力撥弄,一邊玩弄一團破布似的,一邊出言議論。
「我同鄉一家老小慘死崢嶸閣刀下,說不定就是他殺的,落得這般境地,活該!」
「聽說他不止禍害人命,還染指幼女,連五歲的小娃兒都不放過!簡直禽獸不如!」
「就他這小身板還……他不是那方璇的孌童嗎?」
「想想就犯噁心!」
「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砍他手腳都算是便宜了。」
「咱們這回也算是替天行道!」
守衛弟子聽著他們七嘴八舌,不耐煩道:「你們嘴上說得厲害,手上怎麼和撓癢癢似的?算了,我來。」
說罷便搶過一根鐵刺,手法俐落,毫不留情地釘穿了晦人的手臂。金屬刺穿皮肉時發出了極輕微的,令人不適的聲音。
晦人輕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很快的又恢復了屍體一般的死寂。
「喏,還沒死。」守衛弟子道。
本以為這一刺下去能有些看頭的遊客們,頓時一陣失望:「你明明說了能讓他清醒過來的。」
「我們大老遠跑來,本想瞧瞧他能有多兇神惡煞,結果就一灰頭土臉的東西。」
「就是,動也不會動,沒勁。」
守衛弟子譏諷道:「說得輕巧,要不是咱們連日拷打耗掉他半條命,你們這些沒見過血的人,怕是靠都不敢靠近吧。」
遊客不服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說不準是隨便拿一個囚犯扔在那兒裝死……」
守衛弟子忍無可忍,用拇指把佩劍頂開了半吋,劍身立刻漏出一道森森的寒光:「天罡會為民除害,又好心讓你們見見世面,你們倒不信?」
這群遊客平時哪見過這等架勢,一見亮了兵器,登時閉嘴。
「看完了就請諸位離開,勿在星宿坊內逗留。」守衛弟子冷著臉將劍壓回鞘中,又粗魯地收回遊客們手中的刑具。
「切……」遊客們小聲抱怨著,不得不灰溜溜地爬上階梯,不一會兒便跑得沒了蹤影。
「一群鄉野匹夫!」守衛弟子忍著脾氣目送他們離開,卻見還有一人留在這逼仄的地下牢房。
「你還有什麼事?」
這青年從剛才就沒出過聲,也沒上前碰過晦人。他緊緊盯著牢房內,拳頭捏緊又鬆開,一開口,卻是頗為恭敬。
「大人獨自守衛重犯,辛苦了。」
守衛弟子聽了一句大人,很是受用,臉色放緩不少:「怎麼?你還想在這裡等到他醒啊?我看是難了。」
「我等到天黑就走。難得來一趟,總要有所見聞,回去好和鄰里說道一番。」
「你來晚了,他現在只比屍體多那麼半口氣,你要見聞,還不如直接問我。」
守衛弟子給自己拖了張板凳坐下:「唉,整日應付些看熱鬧的愚昧小民,可累死我了。」
「冒昧問一句,我以為這裡的戒備會十分森嚴,為何除了您,不見別人看守?」司空衍壯著膽子問。
「你要早幾日來,就知道有多少人守著這裡了。我們天罡會武功最好的人全來這裡,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生怕那晦人發狂掙脫。畢竟抓他的時候我們折了不少人手,那場面可慘烈了。」
「怎麼說?」
「怎麼說?這兇徒一刀下去,能生生把一人攔腰斬成兩截……最後我們這邊死了五個,有十七人被砍中手腳,終生殘廢。」
「竟有此事。」
守衛弟子見司空衍聽得認真,便來了說話的興致,接著講道。
「這孽畜先前還有力氣撲騰的時候著實令人忌憚。搜遍了全身,卻沒想到他嘴裡藏毒,拷問時還噴瞎了我們師兄一隻眼睛。只是打了這麼多天,什麼有用的也不講,一會兒哭一會笑的,怕是早就瘋了。」
司空衍仔細聽著,若有所思。
「本來會首大人調派了眾多人手給孫公子,讓他負責把守晦人的牢房。但現在晦人成什麼樣你也看見了,加上孫公子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說外面還有崢嶸閣的餘孽,他便帶走大部分人前去清繳,所以這裡只剩下我和三個一起守的兄弟。但他們嫌這裡臭,反正孫公子也不在,就約著喝酒去了。就我一個老實,在這兒活受罪。」
司空衍想起剛才在市集看到的押送隊伍,想來那便是孫群玉帶隊清繳回來的餘孽了。
守衛弟子道:」唉,你自己慢慢等吧,有事再叫我。」
「您要去哪兒?您不擔心……」
「就算你把牢門打開,他也跑不出去的。」守衛弟子轉身上了樓梯,捏著鼻子快步往上走。
「我得上去透透氣,這裡臭得讓人頭……頭……阿嚏!」
司空衍餘光瞥見他徹底離開了,這才悄悄鬆了一口氣。
「崢嶸閣……」他念著這個已經成為歷史的名字,一股寒意從腳底爬上全身。
崢嶸閣,曾經在諸國之間興風作浪,作惡多端的殺手組織。閣主方璇不僅自身武藝高強,更是運用高明手腕,讓崢嶸閣在亂世紛爭之中,用殺人之技撈足了油水,讓人恨得牙癢,又無可奈何。
天罡會向來以俠義立身,如今在臨璩聲勢如日中天,現任會首孫宸決心剿滅姦邪,於是下令聚集門中精銳,直闖崢嶸閣根據地,與方璇及其爪牙進行了一場惡戰。
方璇寡不敵眾,被當場斬殺,崢嶸閣餘黨或一同殞命,或四處逃竄,潰不成軍。
有好事者猜測,若是當時晦人——方璇的愛徒、最得力的部下在他身邊,而不是獨自在外執行任務的話,這一戰說不定是另一番局面。
然而崢嶸閣覆滅已成事實,猜測便只是猜測罷了。
天罡會清查崢嶸閣所得出的證據也好,寶物也罷,其間種種江湖恩怨,陳年糾葛,司空衍並不關心。此事能引起他一介平民注意,是因為天罡會最終在方璇的密室中,發現了一具保存完好的,自殺而死的男子屍體。
經過輾轉確認,男子名為司空長樂,正是九年前失蹤的,司空衍的親生哥哥。
一個尋常匠人的死,在崢嶸閣背後翻出的眾多秘密當中,並沒有激起太大水花。
「方璇此人喪心病狂,大約是為了試驗保存屍體的方法,隨手逼迫了他。」
但凡向天罡會的人求證,司空衍得到的答案都僅止於此。
他在臨璩孤身一人,沒有親族依靠,沒有顯赫聲名,甚至連請託人去調查的銀錢都湊不出。
他似乎只能選擇接受這個模稜兩可的答案,直到天罡會宣佈捉到了這個殺手。
司空衍心中起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他要見一見這個曾和方璿最親近的人,去探問任何與兄長之死有關的線索。哪怕是確認事實確如天罡會所說也好。
他知道自己或許無力復仇,但是他想要知道真相。
司空衍調整了一下呼吸,邁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