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動搖

張皓軒把握住今天下課的最後三分鐘，和林予昕又聊了一陣，話題到林予昕突兀地談到班級排名。

「上次好像考比較爛……十四名吧！妳呢？」

中段班，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好，林予昕訝異。她對於張皓軒這種外向性格的人，不免存有最淺薄的刻板印象，多少認為張皓軒是校園中不安本分的問題人物。她則誠實回答張皓軒：「第十名。」

「喔！很厲害耶！那我下次要考贏妳！」得到對方警戒的眼神，張皓軒樂呵呵地笑著。

當兩人分別走回座位時，「欸張皓軒！那件外套是你的喔？」

吳秉宏指著張皓軒椅背上──林予昕的薰衣草色連帽外套。

「哎噁你怎麼有那種gay色的外套──」
「哭枵喔。」

一旁的林予昕一時間沒看見張皓軒臉上的表情，但坐在他前方面對他的幾個朋友，臉色都好似突然踩到未爆彈般；吳秉宏甚至倒抽一口氣，把他揶揄到一半還僵著笑的大嘴，緩緩用雙手蓋上。

「吳秉宏你最好是不要再說話。」坐在吳秉宏隔壁的夏於天，悠悠說了一句，宛若將冰層鑿開一個洞以供喘息，默默拉住吳秉宏的制服後領，把他轉向黑板，空氣冷得似是冰天雪地。

林予昕雖然被吳秉宏無心的玩笑話微微戳傷，但她對現在肅靜的氣氛更加感到無所適從。張皓軒沒再說話坐回座位，從椅背上輕柔拉起外套後，像是一如往常地懷抱後枕在桌上假寐。直到第二節晚自習過了十幾分鐘後，張皓軒睜開眼醒來，吳秉宏幾次試探張皓軒的狀態。在張皓軒主動拍上吳秉宏的肩頸後，對方才回頭和張皓軒歡快攀談，彷彿剛剛的衝突從不存在。

男生之間的友情令人無法理解，林予昕從筆記中短暫抽離，觀望這一連串光景後得出結論。而現在的她一時半刻還無法重新投入課業中，她不確定張皓軒是否已經心平氣和，心中還留存一絲被波及的恐懼，最後鼓起勇氣撕了一張空白的活頁紙，簡單寫一句話後，謹慎小心地傳給張皓軒。

『你還好嗎？ˊˋ』

鴕鳥般強迫自己專注盯著筆記，不久，紙條被慢慢送進林予昕的視線餘光中。

『沒事啦 不好意思喔吳秉宏那個智障不知道在講什麼 不要介意喔>)(<』

隱約還看得見，原本寫著髒話後來又被擦除的痕跡。

『還是我換一件給你？』

『不用啦 這件就好了』

話說，那件外套要借他到什麼時候呢？
還有，髒了的話還是要拿回來自己洗吧？
而且……

那件外套上……

應該沒有……

她的氣味了……

嗯……

紙條最後變成莫名的攻防戰，張皓軒死活不讓林予昕拿回那件外套，堅決他可以自己保管，自己清洗的立場，連林予昕到最後拗不過地，寫下「她或許，應該要重新，穿過那件外套，沾染上她的氣味。」這種羞恥到，她一收筆就超想原地飛去外太空的真正理由，他依然無動於衷。兩人一路僵持到下課，林予昕甚至火速回到座位上收拾完書包，急忙衝出門追到搭上校車前的張皓軒，面對面再和他好聲好氣地請求一次，講著講著，兩人激動地拉扯外套，「我下禮拜就拿給你了啦！」林予昕摸不著頭緒──她現在要拿的是她自己的外套沒錯吧？

「沒關係啦！妳不要那麼用力拉──」
「這是我的外套耶──」
「哎、啊我就很喜歡嘛！」

張皓軒的音量引來幾個學長姊，側目經過他們身旁，林予昕愣愣地鬆開雙手。

「呃、反正這件外套就好了啦──」張皓軒搶回外套，環繞在手臂上，就這麼丟下一句話，和風中凌亂的林予昕跑到回家路線的校車上。

幹──
我之前還拿這件來打手槍，啊──

這也是張皓軒不想再讓林予昕拿回這件外套的原因之一，縱使他已經洗過這件外套好幾次。

林予昕就這麼呆然地坐上校車，抵達家裡附近的巷子口，騎上腳踏車，到家，洗澡，躺在床上。

張皓軒他在說什麼？

他在說什麼啊──

林予昕抽下頭頂上的枕頭緊抱著翻來覆去，整張臉像燒開的熱水般沸騰滾燙，卻怎麼樣也無法消退。她像是試圖讓自己鎮定一點，爬到床緣，拿取放在床頭櫃上，原本要給張皓軒的一袋衣服。她將袋中的衣服「嘩啦──」全數傾倒在床面，把幾件比較鮮豔亮麗的上衣換成較為暗沉的顏色，在這一系列的循環動作中，她才漸漸冷靜下來，脫力地癱坐在床上。

她這是在，慌亂些什麼呢？

週末，林予昕在清晨半夢半醒間突驚坐起，直覺一袋散開的衣服，張皓軒應該會不知從何下手。除了那件她現在拿不回來的外套，是她同款型不同色號的備品，卻因為妹妹更加喜歡她平時穿著的該件色系，導致同款外套如今都不在她手上，其他衣服都是已經淘汰掉，僅作為睡衣使用。思考一會兒後，她腦海中的電燈泡亮了起來。上網爬尋資料幾個小時後，風塵僕僕地採買一些縫紉材料，回到家假日已經快過去二分之一，又忙著裁剪布料，打算讓零散的舊衣物搖身變換成抱枕。

隔天，林予昕按表操課，完成複習進度的最低門檻後，坐在床上，打開音響，準備好好勞動一番之際，門板響起兩聲後即被敞開，林予昕的媽媽沒看到她讀書的樣子，劈頭就問：「妳在幹嘛？」

「呃做勞作。」
「做勞作？啊不是要段考了？」
「嗯，我書讀完了。」
「所以可以考第一名囉？」林媽媽見狀，恨鐵不成鋼地開始苦口婆心：「我是不是說過，我沒有阻止妳畫畫、做勞作喔！只是已經要段考了耶！妳是不是應該要努力一點？段考完就放寒假啦！妳已經高一了……」林予昕敷衍地仰頭回應幾次，其餘時間埋頭苦幹，任由媽媽喋喋不休，繼續將衣服剪成碎花花的布片。

女兒對自己的諄諄教誨似乎左耳進右耳出，林媽媽換個話題：「啊妳不是說妳要跟延婷和謝臻去玩？」

「嗯！」林予昕才抬起頭望向媽媽，林媽媽瞇起眼，向自家女兒最終確認：「沒有男生對吧！」

「沒有。」唯有這句話，不善說謊的林予昕在心中演練了上千次，才能像呼吸一樣的自然。

「好吧！妳也大啦管不動了，就去吧……」走出房間前和林予昕千叮萬囑：「妳在路上絕對要小心一點喔！看到有人出事千萬不要靠過去，聽到了嗎？」

「嗯。」自家媽媽把房門帶上後離去，林予昕斜仰，對著空氣嘆息，她當然知道媽媽的拐彎抹角指的是什麼，不用再次把她拉回現實。

她很清楚她是一個Alpha。

掃視那些四散的布料，林予昕繼續作業。距離星期一的早自習只剩不到十小時，她剪斷最後一針一線收尾的線頭，完成後高高舉起。她端詳手縫線條特有的扭曲，連帶拼接的布片也多少受到影響，整體看上去就是個不成熟的手工製品。雖然既欣慰又具成就感，但又擔憂起「親手」二字背後的沉重，和這是一個不完美成品的事實。最終，她選擇帶著糾結猶豫的思緒，抱著那顆枕頭進入夢鄉，甦醒後破釜沉舟地決心送出。她內心某個角落控制不住地暗暗期待，對方收到後會不會對她露出最真心喜悅的微笑，卻又教唆其他聲音將自己打入谷底。

妳覺得收到這種東西他會開心嗎？
不覺得太誇張了嗎？
到底有什麼好期待的？
不喜歡最好啊！趕快醒醒吧妳！

他絕對不會喜歡。

林予昕在踏進教室前，最後一次深吸一口氣。

──

「這個……要給我嗎？」
「對……」

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眼神要那樣閃閃發亮？
為什麼要覺得不可思議地一再確認，這不好看的東西是你的？
為什麼要呢喃著很棒、它很漂亮？
為什麼……
要那麼愛惜，像是得來不易的珍寶一樣？

她胡謅自己還有要事就跑得不見人影，壓垮她理性的最後一根稻草令她喘不過氣。

她早就知道會這樣，她早就知道了。
從她繞了大半圈，最終還是和張皓軒糾纏不清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她總有一天會分不清自己的一再動心是因為什麼。

她的心思開始被他的一顰一笑牽動，被他的一言一語動搖。

『Omega會散發出費洛蒙吸引Alpha──』

是因為本能吧！一定是因為本能。
Alpha被Omega吸引是很正常的，反過來也是一樣。

必須是這樣，不然，她還能夠撐多久不沉淪下去？

心臟好似因為她的強硬壓抑，更加不規則地顫動。
她不願承認而選擇視若無睹，卻也只是，讓那不能言說的情感，更加為所欲為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