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命定

腦海裡，視野朦朧，五顏六色的大片軟墊上，印滿了注音符號和英文字母。一旁看上去年紀比自己小些的妹妹，在媽媽的指引下牙牙學語。玩具四散，腳踢到搖鈴而滾到一邊去，噹啷響著；右手拿著琴槌，用力敲打木琴發出叮噹聲；似是對木琴失去興趣後伸出左手，抓取遠方柔軟的認知球，又往一邊丟去──這是林予昕的兒時記憶。

她和妹妹坐在鋪置於地的墊子上把玩玩具，大人們坐在沙發上，盯著高她一點的電視，電視正播映著晚間新聞。

『高雄一名Alpha男性，在上班途中，將一名Omega男性拉至洗手間性侵得逞。據了解，該名男子辯稱同事發情釋放出發情費洛蒙，使他神智不清犯下性侵案件。Omega男性在遭受性侵後……』
『數千名Alpha，在凱達格蘭大道遊行示威，抗議媒體對Alpha性別的報導偏頗，造成民間對Alpha污名化，政府應針對Alpha受到Omega影響犯罪，制定更完善的法律規範。強制Omega每月自費施打發情期抑制劑等……』

「又是這種新聞？欸那些Alpha性侵別人還敢這麼大聲喔？」
「啊你無看彼工新聞咧報！有一些Alpha明明就還沒有發情，好像正在發情而已喔！就到路上隨便強姦一個Omega！有時候連Beta也被強呢！現在還好意思上街遊行？死袂見笑！」
「阿娘喂喔！怎麼這麼可怕！」
「是講有些Omega也不一定都是受害者啦！彼工新聞閣有一件咧：有些Omega會假裝自己發情，故意拜託人家幫他，結果共人仙人跳，找一大堆兄弟要被害者付一大筆錢呢！」
「僥行喔……這樣還敢說自己被強暴很無辜？」
「嘿啊！」
「哎呦──這種什麼O還是什麼A的小朋友出現之後，社會就越來越亂！我們以前哪有這樣？」
「拜託我這兩個女兒不要是Omega跟Alpha餒！」
「不會啦！現在說Beta還是最多啊！跟我們那時候的人都差不多！」

「予瑩有沒有可能是Omega啊？那麼可愛……」
「予昕那麼乖一定是Beta啦！」

──

時光流轉，視野停在鄉立圖書館內。二樓排滿的層層書櫃中，最後排最底層的架上，放著幾本和ABO，第二性別有關的書籍。書皮很新，卻像是刻意被遮掩地棄置於此。

林予昕輪廓漸趨成形的雙手，小心翼翼翻開書籍的頁面，一本又一本地閱讀起來。

『分化成Alpha性別後，體能與智力數值皆會大幅上升。近幾年有許多Alpha不僅在體育上表現卓越，平均統計，成年後的Alpha在社會上，優異程度明顯高於其他第二性別……』
「你看啦！那個Omega說Alpha力氣太大，他根本就沒辦法跑好不好！」
「啊Alpha天生就是力氣大啊！沒看到那些新生代的國手都是Alpha喔！」

『分化成Omega性別後，體能與智力數值不再有大幅變動，比起其他性別更具受孕體質。根據統計，國人每一年的生育年齡逐漸下降，跟逐年增加的成年Omega有關……』
「哎呦……我看這樣以後Omega都不用出門了！出門買個菜就被人家拖去暗巷強暴，力氣又那麼小……」
「就打抑制劑啊誰叫他不打？要知道自己的發情期什麼時候來吧？」

『Omega具發情期，會散發費洛蒙吸引Alpha，因此Alpha在擇偶上亦多傾向選擇Omega，故曾有人給予Alpha和Omega之間浪漫的命定想像……』
「聽說他的Alpha女兒把鄰居的Omega女兒搞大肚子，現在說要結婚耶！」
「怹啊無互相意愛矣！」
「啊就肚子大了啊！有什麼辦法？還是得娶啊！」

書中的一字一句倒映在林予昕眼中，大人們的一言一語也言猶在耳，腦中突然插進某個片段──
「媽媽！予瑩她搶我書本啦！」
「妳幹嘛跟妳妹計較！妳是姊姊要愛妹妹啊！就讓妳妹有什麼關係！」

年幼的林予昕無能為力地坐在地上大哭。
她只能任由妹妹不顧自己意願，蠻橫地掠奪一切。就因為她是年長的姊姊，需要愛護妹妹。
但那時的她，一點都不喜歡妹妹。

如同Alpha和Omega一般，Alpha明明利用天性上的優越欺負Omega，但被欺壓的Omega因為本能渴望Alpha，所以跟Alpha在一起。
需要很愛對方，所以假裝自己很愛對方，以為自己很愛對方。
Alpha跟Omega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只有因為野獸般的本能，而被迫建立起的可悲連結。

我不想再被欺負，所以我不想當Omega。
我也不想欺負別人，所以我不想當Alpha。

「予昕那麼乖一定是Beta啦！」
Beta就好了。
普通的Beta就好了。

諷刺的是，那個可能獨一無二的妹妹最終成為了Beta，而那個希冀平淡無奇的姊姊──
卻變成了她認為，會欺壓Omega的Alpha。


*
「欸妳等一下！我沒有勉強欸！」張皓軒及時逮到差點走回教室的林予昕，情急之下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林予昕不為所動，只是板著一張臉抬起臂膀，彷彿用肢體告訴張皓軒──你越線了，張皓軒尷尬地把手放開。

兩人來到一樓樓梯下的狹窄空間，旁邊放置一堆高二班級的打掃用具。

張皓軒放低姿態詢問：「妳是怎麼了？」

林予昕稍微整理自己外顯的尖銳，平心靜氣地說：「我知道你是因為不小心跟我……所以才要求交往，我也答應了，而且我會幫你暫時標記，你額外跟我拿衣服我也覺得合理，任何跟性別有關的事我都會幫忙。所以……你沒有必要勉強自己騰出時間跟我做無謂的見面，你還是可以維持你本來的生活，跟其他人交流，和──」

梁馨葳摟著張皓軒的手臂，和他嘻笑著，畫面清晰得猶如放映在眼前。

「和別人談戀愛。」

「……妳確定勉強的是我嗎？」
「難道不是妳嗎？」

張皓軒的眼神不再和緩，睥睨對方且口氣變得冰冷。

林予昕反射性迴避那像指責的視線，順應張皓軒話語，言不由衷地承認：「對，我很勉強。」
「所以沒有必要的話，都不要來找我。」

單方面認為對話結束，林予昕轉身就想走，因為張皓軒最後一個問題駐足。

「連當朋友也不行嗎？」

「……對。」

她最終還是頭也不回地離他而去。

當什麼朋友？我們本來就是一輩子都不會熟識的關係，要不是因為那場意外……
要不是因為你是Omega，我是Alpha。

張皓軒站在原地，目光放空在方才林予昕還佇立的位置，呆愣了好一陣子。

她也沒有說錯。

某方面來說，他起初的確是基於Omega的本能，喜歡上她Alpha的氣味，並因此想方設法找到理由，硬逼她和自己扯上關係。
他成功了，她也什麼都願意幫，就算是再不願意。
除此之外的見面她拒絕了……好吧！也還算可以理解。

但就是覺得……很不爽耶！

被這樣劃清界線。

張皓軒身體比腦袋還早一步行動，邁開步伐想再次把林予昕抓住。他跨上兩階階梯，跑著直衝上樓，到二樓後拐個彎，遠眺發現疑似是留著中長髮的林予昕背影，飛快地奔到教室，手要搭上女孩肩膀之際──
梁馨葳和朋友們從距離張皓軒較近的教室前門出來，張皓軒一個急煞在梁馨葳面前，阻止了差點在走廊上發生的車禍，而林予昕只是稍微撇過頭瞥眼後，就逕自走進教室。

「啊張皓軒！馨葳找你！」
「馨葳你們慢慢聊喔！」

梁馨葳身後的女生們，似乎是跟著梁馨葳出來找張皓軒，找到目標後就把梁馨葳留在原地，紛紛回教室，遠遠地偷瞄他們站在一起的身影。

梁馨葳的出現不巧地打擾到張皓軒，他沒好氣地開口：「妳要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