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 19:42
本章節 7570 字
更新於: 2023-02-12
EPISODE DAY1 19:42
「長官。」
石揖輕聲喚醒伊浩，一如過去千百次。
「……現在到哪了？」伊浩揉揉雙眼，在座位上挺起身。
「三分鐘後抵達母艦，長官。」石揖回答，伊浩轉身向窗外看去，一艘新升空的火箭正從他們眼前經過。在陪同伊浩前去首都的醫院後，他們立刻搭上這艘太空梭，前往停在火星軌道上的母艦——「克拉夫特號」。
「泥蟲的動向呢？」
「本隊持續接近中，但有報告說越來越多零星的個體脫隊，搶先朝火星前去。」
「嗯。」伊浩露出思索的表情，「食慾使牠們瘋狂，艾米里對這事怎麼說？」
「艦長正和各級長官討論如何重新部屬，說也許長官會被派至後方鎮守。」
「嗯。」伊浩不置可否，「你怎麼看？」
「用眼睛，長官。」石揖一本正經。
「我不是這個意思。」伊浩笑了笑，「我是指你對他們要調整我們的位置，還有泥蟲的動向有什麼想法。」
「我沒有想法，長官。」
「喔。」伊浩抬起一邊眉毛，「那樣的話，按照慣例，我要問你一些問題。」
石揖點點頭，伊浩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我們到了部隊後方，會發生什麼事？」
「前方將失去烈火的壓制力。」石揖不假思索的回答，「泥蟲會更快的突破防線。」
「分析得不錯。」伊浩擠擠眼，「如果我方的前線很快失守，剩下的部隊太靠近火星，絕對會有漏網之魚穿越防線，到時兵敗如山倒，我方很快就會被成千上萬的泥蟲淹沒，彼此分斷，最後被各個擊破。」
石揖點頭，伊浩卻聳了聳肩，「不過，他們這麼部屬有他們的道理，那是什麼？」
這次石揖花了點時間思考，「火星上的人快疏散完了。」
「所以？」伊浩看著他。
「他們知道火星守不住，放長官在最後是保險，可以就近護送最後的人離開。」
「不錯。」伊浩眼露嘉許，「你總算開始了解人類的想法了。」
石揖茫然不語，伊浩伸手在他額頭上一彈，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正好此時他們乘坐的太空梭在一陣震動後靜止下來，他們已到了克拉夫特號艦腹的起降坪中。
石揖跟著伊浩穿越無數佔據艙內大半空間的貨櫃，往艙門前進；這個時期沒有多餘的人力可以載他們往返火星，所以他們來回都是搭乘載運補給給克拉夫特號的貨船。
「最後一個問題。」在他們走出去前，伊浩回頭說道：「那個叫羅燦嵐的男孩……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吧，你認為他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石揖愣住了，但在他回答前伊浩便走下階梯，起降坪上站著一個人正等著他們。
「伊浩上尉，艦長有命，要你直接過去找他。」克拉夫特號的大副，吉伯頂著汗濕的光頭，張著因緊張而成八字形下垂的眼角看著他們。
「馬上去。」伊浩輕鬆答道，拋出一張隨身包的衛生紙給他，吉伯毛手毛腳的接下，跟在他們後面移動。
三人穿越克拉夫特號的機庫，這裡無時無刻都充滿了機械碰撞、儀器的電子音和機油的味道。作為人類軍隊中最高等級的「密爾級」宇宙戰艦，克拉夫特號可收容的HIS數高達五十架，完全補給的狀態之下可以供應一千個人生活上半年，是目前人類所有最先進的船艦之一。
「泥蟲狀況有變。」吉伯邊擦汗邊說，語調因緊張而上揚。
「十六分鐘之前，偵查隊發現有一支遊蕩的泥蟲部隊接近火星，艦長希望你前去迎擊。」
「沒問題。」伊浩答道：「我的隊員們呢？」
「他們還在前線，來不及回來。」吉伯說：「恐怕這事得只靠你跟『十一號』解決，我們會盡可能分出人手給你。」
「好吧。」伊浩看了面無表情的石揖一眼，石揖這個名字是複製人之間分辨彼此的稱呼，人類則以他的編號——R07127011號複製人，簡稱十一號來叫他；吉伯之所以願意稱呼伊浩的名字，是出自於對人類最強駕駛員的尊敬。
三人走出機庫，進入狹長而壅擠的艦內外環通道，這裡和主要通道分開，好似人體當中的微血管，負責將人和物資運送到各個部門或房間；由於艦上成員眾多，所有人都要貼牆而行，他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坐上通往上層的電梯。一到了上層，道路就空了，只有軍官等級的人類被允許在這裡走動。
「我實在受不了底下的空氣。」吉伯抱怨：「好像從沒換過氣似的，什麼鬼味道都有，還是這裡好。」
「我會替你跟維修人員抱怨的。」伊浩微笑，他自己的房間也在上層，石揖則和其他複製人士兵一樣睡在艦下半層的宿舍裡。
他們來到戰情室門口，吉伯伸手按在一旁的面板上，滑門應聲而開，裏頭的人一齊轉過頭來。
「啊，你們到了。」率先出聲招呼的是克拉夫特號艦長艾米里．巴特，和吉伯不同，他頂著一頭厚重的亂髮，似乎長時間不曾打理，下垂的髮梢已經快要蓋住他的眼睛。
「艦長，我把伊浩上尉帶到了。」吉伯舉起手敬禮，伊浩和石揖也跟進。
艾米里揮揮手，示意他們靠近；寬敞的戰情室中央擺著一張星圖桌，周圍除了艦長還站著四個同樣已過中年的男人，都是克拉夫特號上的高級軍官。
「你們看看這個。」艾米里說，伸手在星圖桌上操作，只見他們面前浮現立體影像，展示出一個幾何球形和圍繞在四周的無數光點。
「這是火星。」艾米里隨手一指球形，「我們在這兒，其他這些則是代表各個HIS部隊，其中在這個範圍以內的是我們的人。」他在立體影像上畫了一道線，標出克拉夫特號和其所屬部隊的位置。
「和我上次看的時候沒什麼改變。」伊浩聳聳肩。
「當然沒有改變，我們還沒開始和泥蟲交戰。」雷達長雷諾冷冷地說，他是軍官當中少數心直口快的人，彷彿從舊時代對軍人的刻板印象的模子裡印出來似的；也只有他對伊浩說話時毫無顧忌。
「但我們有麻煩要處理。」艾米里接口道，伸手將立體影像的倍率縮小，「泥蟲大軍到達火星至少還需要五十小時，火星的疏散狀況也快要完成，除了首都挪亞，只有兩座城市還有人留下……可我們剛剛發現這個。」他指向立體影像中新出現的物體，那是一個正好從駐留部隊的斜後方朝火星靠近的光點。
「遊蕩部隊。」伊浩點點頭。
「不錯。」艾米里說，「當初在小行星帶防衛戰，我們就觀察到有些泥蟲會脫離本隊，形成自己的小群體；這些獨自行動的泥蟲行動更快速，原因在於牠們的目的是繁衍，為了獲得更多能量，牠們要比其他泥蟲更快找到食物，放到現在的情況來看，牠們的目標當然是火星。」
「除了這個以外我們也有發現其他遊蕩部隊。」通訊長班說：「但牠們在部隊前方，會被擋下，只有這個位置麻煩，需要你的幫忙。」
「數量有多少？多久會到達火星？」伊浩問，石揖注意到他的眼神變了，準備要戰鬥時的伊浩和平時的氣氛不同，也許只有他能察覺其中差異。
「大約二十隻，四十分內到達火星。」雷諾道：「十分鐘後你們就出發，務必在進入火星大氣層前殲滅牠們。」
「給你們的人手已經在機庫待命了。」艾米里說。
「收到。」伊浩簡短回答，帶著石揖離開戰情室。
他們在機庫旁的更衣室換上駕駛服，要離開時發現整備長康子已經等在門口。
「跟我來。」康子簡短說道，帶著他們快步跨越機庫，途中對著執行整備工作的複製人士兵們大吼大叫；他們在伊浩的HIS「烈火」前面停下，這架機體如同其名，在頭上和雙肩被畫上紅色彩繪，在一排藍灰色的機體之間彷彿熊熊燃燒般醒目。
而烈火前方，並排站著三個複製人士兵。「十五號、二十三號、七百號會跟你們一起去。」康子說，對著三個和石揖長的一模一樣的人隨手一指。
「請多關照。」伊浩微笑說道，三個人點點頭，並沒有除此之外的反應，複製人士兵知道作戰，不知道打招呼。
「那接下來就交給你了……對了。」打算離開的康子回過頭來，「十一號，你的HIS油壓系統還沒修好，目前上頭只掛的上『降星使者』，其他的武器一律沒裝。」
「了解。」石揖回答，康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好了……先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吧。」伊浩輕拍雙手，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十武。」「貳參。」「雙零。」三個人淡淡地說。
「我是伊浩，這位是我的屬下石揖。」伊浩自我介紹，「你們知道這次任務的內容嗎？」
兩人沉默不語，名叫十武的複製人士兵開口道：「……迎戰泥蟲。」
「那是自然。」伊浩咧嘴一笑：「更精確地說，我們要去攔截一群靠近火星的遊盪部隊。」
三人輕輕點頭，伊浩繼續道：「你們應該沒有經歷過小部隊的作戰，所以出去之後一切聽我的；泥蟲交給我對付就好，你們的任務是組織火網，拖慢牠們的速度。」
他確認他們再次點頭之後，便指揮各人進HIS；石揖滑進HIS的駕駛艙中，開啟電源，陰暗的駕駛艙立刻點亮。
『警告，油壓系統異常、承重過輕。』HIS上的電腦發出警告。
「跳過檢查程序。」石揖說，警報聲隨即停止。
「艦橋，這裡是十一號，伊浩上尉等五人準備離艦。」聯絡向來是石揖的工作。
「了解，準備清空機庫，請用二號彈射閥。」雷達員的嗓音從頭盔內傳來，石揖可以看到外頭機庫內紅燈閃爍，霎時間地上作業的人員開始迅速撤離，一旁伊浩的「烈火」已經跨出一步，前往機庫尾端通往外頭的閥門。
「出去之後呈基礎編隊，別落後。」
「了解。」石揖和其他三人同聲應答。
他們排成一列，先後踏上克拉夫特號的彈射閥，這是用來將HIS從戰艦上射出的裝置，用以讓機體快速出發，在沒有阻力的宇宙中，也可以節省機體前進的燃料。
石揖的機體在將腳踩上彈射閥的固定器時搖晃得有些大力，他的HIS就如同伊浩一樣乃是特製，只不過相比「烈火」的設計專注在攻擊性能上，他的機體主要用來輔助前者，這包括最低限度的武器，和許多用以支援「烈火」在戰場上久待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搬運「烈火」專用的武器，一把以隕石礦粗鑄而成的大劍，名叫「降星使者」。
和一般HIS所配有，僅在精鋼刀面鍍上一層隕石礦的刀不同，這把大劍完全由隕石礦所組成。這種礦物的質量似乎和其對泥蟲的有效程度成正比，也因此「降星使者」的威力遠超於其他任何對付泥蟲的武器，是完全適合人類最強的駕駛員所使用的武器。這把武器因其二十公尺長的大小，不使用時太過妨礙機體動作，平時收納在專用的收納倉內，由石揖的機體背負身後，需要時才取出來交給「烈火」使用。
「彈射閥固定，控制權交予駕駛員。」雷達員播報。
「了解，十一號離艦。」石揖簡短的說，按下操縱桿上的按鈕，機體立刻向前滑動，慣性將石揖的身體壓在座椅上，他卻不會感受到常人因血液向後流動而造成的視野變黑縮小等症狀，複製人士兵受過基因改造，早已克服了許多人類難以適應的狀況。幾秒鐘後，他已身處無邊的宇宙當中。
伊浩的機體就在前方不遠處，石揖啟動推進器趕上。他們周圍並不是空無一物，從石揖的角度來看，腳下便是火星的橙紅的地表，右手邊遠方被其他星體遮住半邊的太陽仍舊刺眼，而視野之內也有數架守衛克拉夫特號的HIS盤旋，它們都轉過無機質的單眼面孔，靜靜目送伊浩率領的隊伍出發。
「石揖。」他們出發約莫十五分鐘後，伊浩透過無線電呼叫。
「長官。」石揖回應。
「如何，有答案了嗎？」
「什麼意思？長官。」
「就是我問你關於那個少年的事。」伊浩說：「他的家人死了，為什麼他變成那樣？」
石揖思考了一下，「因為家庭被破壞。身為年幼家庭成員的他需要年長成員在經濟和精神上的支援才能正常成長，在沒有候補成員的情況下，人類似乎因為失去可依靠的對象而難以做出自主的決定。」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伊浩放聲大笑。
「嗯，你說的對。」伊浩好不容易收起笑聲，說道：「真是嚴謹的分析。」
石揖沉默不語，他知道這並非伊浩想聽到的答案。
「……但，那或許是客觀的理由，卻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果然，伊浩跟著說道。
「根本的原因是什麼？長官。」
「這個啊，石揖。」伊浩故作神秘的說：「是因為悲傷啊。」
「悲傷。」石揖在嘴上咀嚼這兩個字。
「不錯。」伊浩說：「羅燦嵐之所以變成那樣，是因為失去雙親和妹妹的悲傷而來的。」
「長官。」
「怎麼了，石揖？」
「在失去了所屬組織的成員後，羅燦嵐的存亡全繫於他個人身上，與其花時間停止接受外來的資訊，盡快尋找幫助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嗯。」伊浩稍微停頓了一下，「可是啊，石揖。悲傷這個東西，有時候不是人類能夠控制的。」
「長官，那是什麼意思？」
「你目睹過多少弟兄死去？」霎時間，伊浩的語氣顯得尖銳。
「……我沒有數過。」石揖回想自己上戰場至今的經歷，他曾多次死裡逃生，得要歸功於伊浩處處照看著他。
「我也是。」伊浩說，「告訴我，石揖，當有弟兄在你面前死去時……看著那些和我們長的一模一樣，朝夕相見、共同生活的人被泥蟲吞噬，你心裡可曾有感受到什麼過？」
石揖忍不住皺起眉頭，他不了解伊浩的意圖。
「沒有。」
「沒有嗎？連一點感到惋惜，或是更加奮戰的衝動都沒有？」
「沒有，長官。」
「……好，那是正常的。」伊浩語氣和緩下來，「最後一個問題，石揖；你怎麼看弟兄們的死？為什麼死的是他們，而不是你我？」
因為你會保護我，這句話差點要脫口而出，但石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問題的答案，伊浩話中所指的彼此是更抽象的概念。
「……他們運氣不好。」頃刻之後，石揖緩緩說道。
伊浩默然不語。
是啊，每次看見僚機在眼前化作火球，他心裡所想的只有「那人運氣不好」。那想法裏頭是沒有可稱為悲傷或是任何屬於情感的元素。反正總有一天，同樣的事也會發生在他身上。
「石揖，回到原本的話題……這麼說吧，當感到悲傷的時候，你的眼眶會變熱、有水會流出來、鼻子也會發酸，有時更忍不住要出聲宣洩。」
「你有感覺到悲傷過嗎？長官。」石揖忍不住問道。
伊浩沒有回答，過了不久，無線電中傳來克拉夫特號艦長艾米里的聲音。
「伊浩上尉，聽得見嗎？」
「這裡是伊浩，我聽得見。」
「遊蕩部隊再五分鐘進入火星大氣層，你們應該已經可以目視到牠們才對。」
石揖傾身向前，沿著腳下廣闊的火星大地搜索。
「有了。」伊浩說：「在十一點鐘方向。」
石揖朝那個方向看去，果然有一群閃爍的物體排列成長條狀移動。
「祝武運昌榮。」艾米里說完，切斷了通訊。
「好，我們上吧。」伊浩發號施令：「十武、貳參和雙零等我們靠近到步槍的射程範圍內就自由射擊，先打最前頭的；石揖跟我走，打開『降星使者』的鎖。」
「了解。」石揖回應，在儀錶板上輸入指令，電腦隨即傳出聲音：『背後倉儲解鎖。』他的HIS背上所負的巨大鐵盒此刻在上端開啟，將隕石礦大劍「降星使者」的把手部分推出外頭。
嗶的一聲，機體上的電腦也捕捉到了泥蟲遊蕩部隊的蹤跡，螢幕上出現數個紅色方框，鎖定在牠們的位置上。
「開始自由射擊。」三位複製人士兵說道，舉起手上的步槍展開攻擊；HIS所用的槍枝除了在比例上更為龐大，用以阻隔高低溫以避免子彈發生無法擊發的狀況，所射出的子彈也具有在一定距離外溶解的特性；宇宙之中動者恆動，若是射出的子彈沒有擊中目標，則很有可能在其他地方造成損害，甚至誤傷無辜，所以他們射出的子彈均被設計成在被射出後，向前飛行約莫三千公尺之後就會因自身高溫而溶解。
三條彈道好似黃絲帶，自石揖和伊浩的後方向前飛去，泥蟲群內立刻出現了騷動，牠們察覺了來犯的敵人。
「石揖，緊跟我。」
「好的。」
三位複製人士兵的機體邊射擊邊慢了下來，他們保持距離繼續開火，而伊浩和石揖則向泥蟲群靠近。
一到了夠近的距離，「烈火」隨即舉起手上的步槍應戰，從槍口射出的黃色曳光彈精準地打在最前頭的泥蟲臉上，對方隨即嫌惡的扭動身軀躲避，槍砲對泥蟲的效果有限，要真正做出致命一擊，還是得用隕石礦武器。
受不了再三的騷擾，泥蟲群終於改變航道，朝他們飛來，打算先解決礙事的存在。伊浩的機體驟然減速，它並沒有回頭，反手一伸，已抓住了石揖機體背上的「降星使者」握把；這其實是十分危險的行動，一個不小心便有可能讓兩架機體撞上，但伊浩和石揖已經如此操作了上百次，早已練成了絕佳的默契。
『武器可用。』石揖讓機體接過「烈火」扔下的步槍，確認了裡頭殘彈，開始射擊。
螢幕上但見「烈火」單手舉起「降星使者」，使出一記過肩劈斬，一道藍色波紋隨著劍身劃出的軌跡向外放射，蜂擁而前的泥蟲們一碰到，頓時被撕裂開來，一刀兩斷、乾淨俐落。
出鞘的「降星使者」總是帶著神秘的藍色光芒，光線在巨劍的周圍無法直行，引此看去劍身似乎在扭曲搖擺，彷彿有火在上頭燃燒一般；研究隕石礦的科學家們發現那是由於隕石礦和宇宙中的輻射產生反應所引起的。但怪異的是，這樣的現象只有在伊浩駕駛的HIS持有的狀態下才會發生，換作是其他複製人士兵便不管用。隕石礦本身便對泥蟲有極大殺傷力，所以這並不阻止軍方將所有HIS的身上都配備了鍍隕石礦的刀，但毫無疑問在它們發出藍光的狀態下，威力更甚。
又有兩隻泥蟲不及近身被伊浩斬殺，剩下的遂改變戰略，分成兩路，左右包夾；一隻泥蟲看上了石揖的機體，張開血盆大口撲來。
石揖將彈雨撒在對方身上，泥蟲閃躲幾下，還是不斷被打中，狂怒的衝上前來；石揖眼看躲不了，遂讓機體轉向，用身後背的巨大鐵盒抵擋。一股衝擊席捲整架機體，石揖在警報聲中將鐵盒卸下，並啟動推進器拉開距離，同時轉向。
不過幾秒鐘時間，泥蟲已經將收納「降星使者」的鐵盒咬得粉碎，這些別名「宇宙蝗蟲」的生物當初自銀河系外飛來，便開始將路上碰到的任何星體吞噬殆盡，天王星和海王星先後遭殃，剛開始在土星的行星環上開採資源的人類被迫要保衛自己的資產，但很快就被證明是徒勞無功，這些外宇宙來的怪物黏稠的表皮能耐高溫，對物理性傷害也有極高的忍受度，人類所持有的武器最終幾乎被宣告無效。
現在詳細知道當時慘況的人已經不多，在土星環上作業和居住的人無一生還，而人類面對外星種族的侵略，很快在爭議多年的複製人法案上達成共識，開始製造複製人士兵，伊浩便是第一批前往土星環作戰的士兵之一，他也是現存唯一曾在現場的人。在那個隕石礦還未被發現，平均必須犧牲五人才能殺死一隻泥蟲的時代，伊浩便已開始了他的傳奇經歷。
當土星瓦解，行星環隨之消散，人類知道再固守前線沒有意義，必須退守木星和火星之間的小行星帶，因而撤軍時，回來的複製人士兵包含伊浩在內只有兩人，而另一個人也在之後展開的穀神星保衛戰中殞命。
『警告，液壓油外洩。』電腦的警報在石揖耳邊響起，他立刻確認儀錶板，看來剛才泥蟲吃了鐵盒，順便也將他機體的左邊肩膀後頭給刨去了。
泥蟲將鐵盒的大部分吞下，又在四散的碎片當中逼近，這次石揖無力再抵擋，只得向後急退，不知是後頭的哪個複製人士兵灑下彈雨試圖牽制，但泥蟲不為所動。
就在泥蟲即將咬中他的霎那，一個藍色物體猛地從牠口中突出，泥蟲撞在石揖的機體上，但長滿利牙的嘴卻沒有閉合。
「沒事吧，石揖？」伊浩的聲音響起，石揖操縱機體後退，這才看到原來「烈火」從後頭用「降星使者」刺穿泥蟲軀體，一擊斃命。
「我沒事，長官。」石揖回答，環顧四周，不知何時遊蕩部隊已經潰敗，真空中滿是泥蟲殘缺的屍骸，僅剩兩三隻還活著的掉轉方向，向外奔逃。
「那就好，跟母艦報告。」
「了解。」石揖打開無線電，「母艦，這裡是十一號，我們已經殲滅了遊蕩部隊。」
「收到，做得好。我方可有損傷？」雷達員問。
「我的機體受到輕微損傷，除此之外沒有傷亡。」石揖背對前去獵殺剩下泥蟲的「烈火」，確認了在後方的三架HIS也都沒事。
「了解，請安全回艦。通話結束。」
石揖結束通話，「烈火」從旁靠近，大劍和機體上均附著了不少泥蟲的身體碎屑和體液。「好了嗎？那我們走吧。」
當他們回到克拉夫特號後，艦長艾米里邀請伊浩前去用餐，石揖便獨自回到母艦下層的宿捨去。
他躺在寢室的床上，似夢似醒之間，想起伊浩說的話和羅燦嵐那魂不守舍的臉；家人，他不禁想，不知擁有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是什麼感覺，失去他們而悲傷，又是什麼感覺。
「長官。」
石揖輕聲喚醒伊浩，一如過去千百次。
「……現在到哪了？」伊浩揉揉雙眼，在座位上挺起身。
「三分鐘後抵達母艦，長官。」石揖回答，伊浩轉身向窗外看去，一艘新升空的火箭正從他們眼前經過。在陪同伊浩前去首都的醫院後，他們立刻搭上這艘太空梭，前往停在火星軌道上的母艦——「克拉夫特號」。
「泥蟲的動向呢？」
「本隊持續接近中，但有報告說越來越多零星的個體脫隊，搶先朝火星前去。」
「嗯。」伊浩露出思索的表情，「食慾使牠們瘋狂，艾米里對這事怎麼說？」
「艦長正和各級長官討論如何重新部屬，說也許長官會被派至後方鎮守。」
「嗯。」伊浩不置可否，「你怎麼看？」
「用眼睛，長官。」石揖一本正經。
「我不是這個意思。」伊浩笑了笑，「我是指你對他們要調整我們的位置，還有泥蟲的動向有什麼想法。」
「我沒有想法，長官。」
「喔。」伊浩抬起一邊眉毛，「那樣的話，按照慣例，我要問你一些問題。」
石揖點點頭，伊浩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我們到了部隊後方，會發生什麼事？」
「前方將失去烈火的壓制力。」石揖不假思索的回答，「泥蟲會更快的突破防線。」
「分析得不錯。」伊浩擠擠眼，「如果我方的前線很快失守，剩下的部隊太靠近火星，絕對會有漏網之魚穿越防線，到時兵敗如山倒，我方很快就會被成千上萬的泥蟲淹沒，彼此分斷，最後被各個擊破。」
石揖點頭，伊浩卻聳了聳肩，「不過，他們這麼部屬有他們的道理，那是什麼？」
這次石揖花了點時間思考，「火星上的人快疏散完了。」
「所以？」伊浩看著他。
「他們知道火星守不住，放長官在最後是保險，可以就近護送最後的人離開。」
「不錯。」伊浩眼露嘉許，「你總算開始了解人類的想法了。」
石揖茫然不語，伊浩伸手在他額頭上一彈，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來，正好此時他們乘坐的太空梭在一陣震動後靜止下來，他們已到了克拉夫特號艦腹的起降坪中。
石揖跟著伊浩穿越無數佔據艙內大半空間的貨櫃，往艙門前進；這個時期沒有多餘的人力可以載他們往返火星，所以他們來回都是搭乘載運補給給克拉夫特號的貨船。
「最後一個問題。」在他們走出去前，伊浩回頭說道：「那個叫羅燦嵐的男孩……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吧，你認為他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石揖愣住了，但在他回答前伊浩便走下階梯，起降坪上站著一個人正等著他們。
「伊浩上尉，艦長有命，要你直接過去找他。」克拉夫特號的大副，吉伯頂著汗濕的光頭，張著因緊張而成八字形下垂的眼角看著他們。
「馬上去。」伊浩輕鬆答道，拋出一張隨身包的衛生紙給他，吉伯毛手毛腳的接下，跟在他們後面移動。
三人穿越克拉夫特號的機庫，這裡無時無刻都充滿了機械碰撞、儀器的電子音和機油的味道。作為人類軍隊中最高等級的「密爾級」宇宙戰艦，克拉夫特號可收容的HIS數高達五十架，完全補給的狀態之下可以供應一千個人生活上半年，是目前人類所有最先進的船艦之一。
「泥蟲狀況有變。」吉伯邊擦汗邊說，語調因緊張而上揚。
「十六分鐘之前，偵查隊發現有一支遊蕩的泥蟲部隊接近火星，艦長希望你前去迎擊。」
「沒問題。」伊浩答道：「我的隊員們呢？」
「他們還在前線，來不及回來。」吉伯說：「恐怕這事得只靠你跟『十一號』解決，我們會盡可能分出人手給你。」
「好吧。」伊浩看了面無表情的石揖一眼，石揖這個名字是複製人之間分辨彼此的稱呼，人類則以他的編號——R07127011號複製人，簡稱十一號來叫他；吉伯之所以願意稱呼伊浩的名字，是出自於對人類最強駕駛員的尊敬。
三人走出機庫，進入狹長而壅擠的艦內外環通道，這裡和主要通道分開，好似人體當中的微血管，負責將人和物資運送到各個部門或房間；由於艦上成員眾多，所有人都要貼牆而行，他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坐上通往上層的電梯。一到了上層，道路就空了，只有軍官等級的人類被允許在這裡走動。
「我實在受不了底下的空氣。」吉伯抱怨：「好像從沒換過氣似的，什麼鬼味道都有，還是這裡好。」
「我會替你跟維修人員抱怨的。」伊浩微笑，他自己的房間也在上層，石揖則和其他複製人士兵一樣睡在艦下半層的宿舍裡。
他們來到戰情室門口，吉伯伸手按在一旁的面板上，滑門應聲而開，裏頭的人一齊轉過頭來。
「啊，你們到了。」率先出聲招呼的是克拉夫特號艦長艾米里．巴特，和吉伯不同，他頂著一頭厚重的亂髮，似乎長時間不曾打理，下垂的髮梢已經快要蓋住他的眼睛。
「艦長，我把伊浩上尉帶到了。」吉伯舉起手敬禮，伊浩和石揖也跟進。
艾米里揮揮手，示意他們靠近；寬敞的戰情室中央擺著一張星圖桌，周圍除了艦長還站著四個同樣已過中年的男人，都是克拉夫特號上的高級軍官。
「你們看看這個。」艾米里說，伸手在星圖桌上操作，只見他們面前浮現立體影像，展示出一個幾何球形和圍繞在四周的無數光點。
「這是火星。」艾米里隨手一指球形，「我們在這兒，其他這些則是代表各個HIS部隊，其中在這個範圍以內的是我們的人。」他在立體影像上畫了一道線，標出克拉夫特號和其所屬部隊的位置。
「和我上次看的時候沒什麼改變。」伊浩聳聳肩。
「當然沒有改變，我們還沒開始和泥蟲交戰。」雷達長雷諾冷冷地說，他是軍官當中少數心直口快的人，彷彿從舊時代對軍人的刻板印象的模子裡印出來似的；也只有他對伊浩說話時毫無顧忌。
「但我們有麻煩要處理。」艾米里接口道，伸手將立體影像的倍率縮小，「泥蟲大軍到達火星至少還需要五十小時，火星的疏散狀況也快要完成，除了首都挪亞，只有兩座城市還有人留下……可我們剛剛發現這個。」他指向立體影像中新出現的物體，那是一個正好從駐留部隊的斜後方朝火星靠近的光點。
「遊蕩部隊。」伊浩點點頭。
「不錯。」艾米里說，「當初在小行星帶防衛戰，我們就觀察到有些泥蟲會脫離本隊，形成自己的小群體；這些獨自行動的泥蟲行動更快速，原因在於牠們的目的是繁衍，為了獲得更多能量，牠們要比其他泥蟲更快找到食物，放到現在的情況來看，牠們的目標當然是火星。」
「除了這個以外我們也有發現其他遊蕩部隊。」通訊長班說：「但牠們在部隊前方，會被擋下，只有這個位置麻煩，需要你的幫忙。」
「數量有多少？多久會到達火星？」伊浩問，石揖注意到他的眼神變了，準備要戰鬥時的伊浩和平時的氣氛不同，也許只有他能察覺其中差異。
「大約二十隻，四十分內到達火星。」雷諾道：「十分鐘後你們就出發，務必在進入火星大氣層前殲滅牠們。」
「給你們的人手已經在機庫待命了。」艾米里說。
「收到。」伊浩簡短回答，帶著石揖離開戰情室。
他們在機庫旁的更衣室換上駕駛服，要離開時發現整備長康子已經等在門口。
「跟我來。」康子簡短說道，帶著他們快步跨越機庫，途中對著執行整備工作的複製人士兵們大吼大叫；他們在伊浩的HIS「烈火」前面停下，這架機體如同其名，在頭上和雙肩被畫上紅色彩繪，在一排藍灰色的機體之間彷彿熊熊燃燒般醒目。
而烈火前方，並排站著三個複製人士兵。「十五號、二十三號、七百號會跟你們一起去。」康子說，對著三個和石揖長的一模一樣的人隨手一指。
「請多關照。」伊浩微笑說道，三個人點點頭，並沒有除此之外的反應，複製人士兵知道作戰，不知道打招呼。
「那接下來就交給你了……對了。」打算離開的康子回過頭來，「十一號，你的HIS油壓系統還沒修好，目前上頭只掛的上『降星使者』，其他的武器一律沒裝。」
「了解。」石揖回答，康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好了……先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吧。」伊浩輕拍雙手，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十武。」「貳參。」「雙零。」三個人淡淡地說。
「我是伊浩，這位是我的屬下石揖。」伊浩自我介紹，「你們知道這次任務的內容嗎？」
兩人沉默不語，名叫十武的複製人士兵開口道：「……迎戰泥蟲。」
「那是自然。」伊浩咧嘴一笑：「更精確地說，我們要去攔截一群靠近火星的遊盪部隊。」
三人輕輕點頭，伊浩繼續道：「你們應該沒有經歷過小部隊的作戰，所以出去之後一切聽我的；泥蟲交給我對付就好，你們的任務是組織火網，拖慢牠們的速度。」
他確認他們再次點頭之後，便指揮各人進HIS；石揖滑進HIS的駕駛艙中，開啟電源，陰暗的駕駛艙立刻點亮。
『警告，油壓系統異常、承重過輕。』HIS上的電腦發出警告。
「跳過檢查程序。」石揖說，警報聲隨即停止。
「艦橋，這裡是十一號，伊浩上尉等五人準備離艦。」聯絡向來是石揖的工作。
「了解，準備清空機庫，請用二號彈射閥。」雷達員的嗓音從頭盔內傳來，石揖可以看到外頭機庫內紅燈閃爍，霎時間地上作業的人員開始迅速撤離，一旁伊浩的「烈火」已經跨出一步，前往機庫尾端通往外頭的閥門。
「出去之後呈基礎編隊，別落後。」
「了解。」石揖和其他三人同聲應答。
他們排成一列，先後踏上克拉夫特號的彈射閥，這是用來將HIS從戰艦上射出的裝置，用以讓機體快速出發，在沒有阻力的宇宙中，也可以節省機體前進的燃料。
石揖的機體在將腳踩上彈射閥的固定器時搖晃得有些大力，他的HIS就如同伊浩一樣乃是特製，只不過相比「烈火」的設計專注在攻擊性能上，他的機體主要用來輔助前者，這包括最低限度的武器，和許多用以支援「烈火」在戰場上久待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搬運「烈火」專用的武器，一把以隕石礦粗鑄而成的大劍，名叫「降星使者」。
和一般HIS所配有，僅在精鋼刀面鍍上一層隕石礦的刀不同，這把大劍完全由隕石礦所組成。這種礦物的質量似乎和其對泥蟲的有效程度成正比，也因此「降星使者」的威力遠超於其他任何對付泥蟲的武器，是完全適合人類最強的駕駛員所使用的武器。這把武器因其二十公尺長的大小，不使用時太過妨礙機體動作，平時收納在專用的收納倉內，由石揖的機體背負身後，需要時才取出來交給「烈火」使用。
「彈射閥固定，控制權交予駕駛員。」雷達員播報。
「了解，十一號離艦。」石揖簡短的說，按下操縱桿上的按鈕，機體立刻向前滑動，慣性將石揖的身體壓在座椅上，他卻不會感受到常人因血液向後流動而造成的視野變黑縮小等症狀，複製人士兵受過基因改造，早已克服了許多人類難以適應的狀況。幾秒鐘後，他已身處無邊的宇宙當中。
伊浩的機體就在前方不遠處，石揖啟動推進器趕上。他們周圍並不是空無一物，從石揖的角度來看，腳下便是火星的橙紅的地表，右手邊遠方被其他星體遮住半邊的太陽仍舊刺眼，而視野之內也有數架守衛克拉夫特號的HIS盤旋，它們都轉過無機質的單眼面孔，靜靜目送伊浩率領的隊伍出發。
「石揖。」他們出發約莫十五分鐘後，伊浩透過無線電呼叫。
「長官。」石揖回應。
「如何，有答案了嗎？」
「什麼意思？長官。」
「就是我問你關於那個少年的事。」伊浩說：「他的家人死了，為什麼他變成那樣？」
石揖思考了一下，「因為家庭被破壞。身為年幼家庭成員的他需要年長成員在經濟和精神上的支援才能正常成長，在沒有候補成員的情況下，人類似乎因為失去可依靠的對象而難以做出自主的決定。」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伊浩放聲大笑。
「嗯，你說的對。」伊浩好不容易收起笑聲，說道：「真是嚴謹的分析。」
石揖沉默不語，他知道這並非伊浩想聽到的答案。
「……但，那或許是客觀的理由，卻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果然，伊浩跟著說道。
「根本的原因是什麼？長官。」
「這個啊，石揖。」伊浩故作神秘的說：「是因為悲傷啊。」
「悲傷。」石揖在嘴上咀嚼這兩個字。
「不錯。」伊浩說：「羅燦嵐之所以變成那樣，是因為失去雙親和妹妹的悲傷而來的。」
「長官。」
「怎麼了，石揖？」
「在失去了所屬組織的成員後，羅燦嵐的存亡全繫於他個人身上，與其花時間停止接受外來的資訊，盡快尋找幫助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嗯。」伊浩稍微停頓了一下，「可是啊，石揖。悲傷這個東西，有時候不是人類能夠控制的。」
「長官，那是什麼意思？」
「你目睹過多少弟兄死去？」霎時間，伊浩的語氣顯得尖銳。
「……我沒有數過。」石揖回想自己上戰場至今的經歷，他曾多次死裡逃生，得要歸功於伊浩處處照看著他。
「我也是。」伊浩說，「告訴我，石揖，當有弟兄在你面前死去時……看著那些和我們長的一模一樣，朝夕相見、共同生活的人被泥蟲吞噬，你心裡可曾有感受到什麼過？」
石揖忍不住皺起眉頭，他不了解伊浩的意圖。
「沒有。」
「沒有嗎？連一點感到惋惜，或是更加奮戰的衝動都沒有？」
「沒有，長官。」
「……好，那是正常的。」伊浩語氣和緩下來，「最後一個問題，石揖；你怎麼看弟兄們的死？為什麼死的是他們，而不是你我？」
因為你會保護我，這句話差點要脫口而出，但石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問題的答案，伊浩話中所指的彼此是更抽象的概念。
「……他們運氣不好。」頃刻之後，石揖緩緩說道。
伊浩默然不語。
是啊，每次看見僚機在眼前化作火球，他心裡所想的只有「那人運氣不好」。那想法裏頭是沒有可稱為悲傷或是任何屬於情感的元素。反正總有一天，同樣的事也會發生在他身上。
「石揖，回到原本的話題……這麼說吧，當感到悲傷的時候，你的眼眶會變熱、有水會流出來、鼻子也會發酸，有時更忍不住要出聲宣洩。」
「你有感覺到悲傷過嗎？長官。」石揖忍不住問道。
伊浩沒有回答，過了不久，無線電中傳來克拉夫特號艦長艾米里的聲音。
「伊浩上尉，聽得見嗎？」
「這裡是伊浩，我聽得見。」
「遊蕩部隊再五分鐘進入火星大氣層，你們應該已經可以目視到牠們才對。」
石揖傾身向前，沿著腳下廣闊的火星大地搜索。
「有了。」伊浩說：「在十一點鐘方向。」
石揖朝那個方向看去，果然有一群閃爍的物體排列成長條狀移動。
「祝武運昌榮。」艾米里說完，切斷了通訊。
「好，我們上吧。」伊浩發號施令：「十武、貳參和雙零等我們靠近到步槍的射程範圍內就自由射擊，先打最前頭的；石揖跟我走，打開『降星使者』的鎖。」
「了解。」石揖回應，在儀錶板上輸入指令，電腦隨即傳出聲音：『背後倉儲解鎖。』他的HIS背上所負的巨大鐵盒此刻在上端開啟，將隕石礦大劍「降星使者」的把手部分推出外頭。
嗶的一聲，機體上的電腦也捕捉到了泥蟲遊蕩部隊的蹤跡，螢幕上出現數個紅色方框，鎖定在牠們的位置上。
「開始自由射擊。」三位複製人士兵說道，舉起手上的步槍展開攻擊；HIS所用的槍枝除了在比例上更為龐大，用以阻隔高低溫以避免子彈發生無法擊發的狀況，所射出的子彈也具有在一定距離外溶解的特性；宇宙之中動者恆動，若是射出的子彈沒有擊中目標，則很有可能在其他地方造成損害，甚至誤傷無辜，所以他們射出的子彈均被設計成在被射出後，向前飛行約莫三千公尺之後就會因自身高溫而溶解。
三條彈道好似黃絲帶，自石揖和伊浩的後方向前飛去，泥蟲群內立刻出現了騷動，牠們察覺了來犯的敵人。
「石揖，緊跟我。」
「好的。」
三位複製人士兵的機體邊射擊邊慢了下來，他們保持距離繼續開火，而伊浩和石揖則向泥蟲群靠近。
一到了夠近的距離，「烈火」隨即舉起手上的步槍應戰，從槍口射出的黃色曳光彈精準地打在最前頭的泥蟲臉上，對方隨即嫌惡的扭動身軀躲避，槍砲對泥蟲的效果有限，要真正做出致命一擊，還是得用隕石礦武器。
受不了再三的騷擾，泥蟲群終於改變航道，朝他們飛來，打算先解決礙事的存在。伊浩的機體驟然減速，它並沒有回頭，反手一伸，已抓住了石揖機體背上的「降星使者」握把；這其實是十分危險的行動，一個不小心便有可能讓兩架機體撞上，但伊浩和石揖已經如此操作了上百次，早已練成了絕佳的默契。
『武器可用。』石揖讓機體接過「烈火」扔下的步槍，確認了裡頭殘彈，開始射擊。
螢幕上但見「烈火」單手舉起「降星使者」，使出一記過肩劈斬，一道藍色波紋隨著劍身劃出的軌跡向外放射，蜂擁而前的泥蟲們一碰到，頓時被撕裂開來，一刀兩斷、乾淨俐落。
出鞘的「降星使者」總是帶著神秘的藍色光芒，光線在巨劍的周圍無法直行，引此看去劍身似乎在扭曲搖擺，彷彿有火在上頭燃燒一般；研究隕石礦的科學家們發現那是由於隕石礦和宇宙中的輻射產生反應所引起的。但怪異的是，這樣的現象只有在伊浩駕駛的HIS持有的狀態下才會發生，換作是其他複製人士兵便不管用。隕石礦本身便對泥蟲有極大殺傷力，所以這並不阻止軍方將所有HIS的身上都配備了鍍隕石礦的刀，但毫無疑問在它們發出藍光的狀態下，威力更甚。
又有兩隻泥蟲不及近身被伊浩斬殺，剩下的遂改變戰略，分成兩路，左右包夾；一隻泥蟲看上了石揖的機體，張開血盆大口撲來。
石揖將彈雨撒在對方身上，泥蟲閃躲幾下，還是不斷被打中，狂怒的衝上前來；石揖眼看躲不了，遂讓機體轉向，用身後背的巨大鐵盒抵擋。一股衝擊席捲整架機體，石揖在警報聲中將鐵盒卸下，並啟動推進器拉開距離，同時轉向。
不過幾秒鐘時間，泥蟲已經將收納「降星使者」的鐵盒咬得粉碎，這些別名「宇宙蝗蟲」的生物當初自銀河系外飛來，便開始將路上碰到的任何星體吞噬殆盡，天王星和海王星先後遭殃，剛開始在土星的行星環上開採資源的人類被迫要保衛自己的資產，但很快就被證明是徒勞無功，這些外宇宙來的怪物黏稠的表皮能耐高溫，對物理性傷害也有極高的忍受度，人類所持有的武器最終幾乎被宣告無效。
現在詳細知道當時慘況的人已經不多，在土星環上作業和居住的人無一生還，而人類面對外星種族的侵略，很快在爭議多年的複製人法案上達成共識，開始製造複製人士兵，伊浩便是第一批前往土星環作戰的士兵之一，他也是現存唯一曾在現場的人。在那個隕石礦還未被發現，平均必須犧牲五人才能殺死一隻泥蟲的時代，伊浩便已開始了他的傳奇經歷。
當土星瓦解，行星環隨之消散，人類知道再固守前線沒有意義，必須退守木星和火星之間的小行星帶，因而撤軍時，回來的複製人士兵包含伊浩在內只有兩人，而另一個人也在之後展開的穀神星保衛戰中殞命。
『警告，液壓油外洩。』電腦的警報在石揖耳邊響起，他立刻確認儀錶板，看來剛才泥蟲吃了鐵盒，順便也將他機體的左邊肩膀後頭給刨去了。
泥蟲將鐵盒的大部分吞下，又在四散的碎片當中逼近，這次石揖無力再抵擋，只得向後急退，不知是後頭的哪個複製人士兵灑下彈雨試圖牽制，但泥蟲不為所動。
就在泥蟲即將咬中他的霎那，一個藍色物體猛地從牠口中突出，泥蟲撞在石揖的機體上，但長滿利牙的嘴卻沒有閉合。
「沒事吧，石揖？」伊浩的聲音響起，石揖操縱機體後退，這才看到原來「烈火」從後頭用「降星使者」刺穿泥蟲軀體，一擊斃命。
「我沒事，長官。」石揖回答，環顧四周，不知何時遊蕩部隊已經潰敗，真空中滿是泥蟲殘缺的屍骸，僅剩兩三隻還活著的掉轉方向，向外奔逃。
「那就好，跟母艦報告。」
「了解。」石揖打開無線電，「母艦，這裡是十一號，我們已經殲滅了遊蕩部隊。」
「收到，做得好。我方可有損傷？」雷達員問。
「我的機體受到輕微損傷，除此之外沒有傷亡。」石揖背對前去獵殺剩下泥蟲的「烈火」，確認了在後方的三架HIS也都沒事。
「了解，請安全回艦。通話結束。」
石揖結束通話，「烈火」從旁靠近，大劍和機體上均附著了不少泥蟲的身體碎屑和體液。「好了嗎？那我們走吧。」
當他們回到克拉夫特號後，艦長艾米里邀請伊浩前去用餐，石揖便獨自回到母艦下層的宿捨去。
他躺在寢室的床上，似夢似醒之間，想起伊浩說的話和羅燦嵐那魂不守舍的臉；家人，他不禁想，不知擁有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是什麼感覺，失去他們而悲傷，又是什麼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