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起點（4）

　　隔天早上，阿德里托看見彭特出現在礦場時，他確實有那麼驚訝一下，但在理解了狀況之後，也不打算露出半分同情的眼神；或許這類的故事他聽多了，而那些大多數都是窮人的謊言，最後連阿德里托自己也吃足了苦頭。
　　「就算這樣，我也不可能讓你恢復上工，更別提預支薪資了。」他用過度疲倦的口吻回答，好讓彭特聽出他口中的拒絕之意。
　　「我需要這筆錢。」其他工人若有似無的視線讓彭特雙頰發燙，不過也有可能是天氣太熱了。他低下頭，才發現自己全身在顫抖。頭好痛好暈，那感覺幾乎叫他發狂。
　　「是喔。如果你在五天前就說出這句話，我或許會考慮；但現在休想，門都沒有，知道為什麼嗎？你總是擺出誰都不屑的態度，好像不管別人做了什麼都是虧欠你，就算我出了錢，你又能從中得到什麼教訓呢？」
　　「這他媽跟教訓一點關係也沒有！」彭特忍不住吼了起來，「我在講的是一條人命！」
　　「所以我說啦，如果你早點明白自己的自作聰明，母親也不會出事了。」阿德里托輕巧地說著，甚至對於猜中彭特的反應而沾沾自喜。「恨我也無所謂，那是你的強項，不是嗎？別以為我沒聽過你在採石場的碎碎念。滾開。」
　　「算了啦，工頭，不過就是五十枚銅幣。」希薩從容地蹲在一旁，雙手撐在十字鎬上，似乎偷聽這場對話很久了。「這可是喪葬費的價格，我猜醫生也知道他母親救不活了。」
　　工頭輕哼一聲，繼續他的廢話連篇。「那又如何？我父母也餓死了，但我可也沒像他這樣丟臉。在星空諸神看照下，真虧他還有臉跑來找我，卻還沒有半點悔意……」
　　「媽的！你想要我的道歉？這個就是！」彭特撿起地上拳頭大小的石塊，用力砸向阿德里托的腦袋。「這樣夠不夠？還是要我到你耳邊說？像這樣──」他跳了起來，雙臂環扣住阿德里托的脖頸，朝他的耳朵用力咬下一塊肉。
　　工頭慘叫起來，立刻側倒身子將彭特壓在地上。血花濺灑一地，工頭發狂扭動軀體，趁勢壓在彭特身上，拳頭無情地打痛他的臉。
　　附近的工人都擠了過來，並不是要阻止這場架，而是高聲吆喝，在一旁鼓舞叫好。阿德里托怒罵起來，彭特也不甘勢弱地反擊，但他的力氣完全不及工頭，只能用力嘶吼著，與工頭死命糾纏。
　　「──以星空諸神之名！你們在幹什麼？」
　　赫菲斯的聲音讓這一切安靜下來。
　　彭特迷迷糊糊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像他那樣尊貴的人，怎麼可能會親自來到礦坑，把衣服弄髒呢？可是疼痛的確停止了，阿德里托離開彭特的身上，四周瞬間寂靜，沒有人敢再靠近彭特一步。
　　對了，錢。這是彭特反應過來後的第一個念頭。
　　「給我……錢……」意識飄搖不定的他，連忙抓緊機會說話，聲音卻伴著血水吐出泡沫。
　　「這是怎麼回事？」赫菲斯朝眾人低喝。
　　那是極為安靜的一刻，貴族的語氣讓人聯想起血的氣味，以及利刃撕開肌肉的痛楚。
　　直到希薩出面開口前，這氣氛沉重到所有人都無法呼吸。「彭特的母親要死了，所以他來借錢。」
　　「多少？」
　　阿德里托摀著血流不止的耳朵，倒抽一口氣。「大人，這並不重要……」
　　「阿德里托，你應該先去神殿處理傷口，而不是在這裡囉嗦。」赫菲斯冷冷打斷，不讓他有半點猶豫。「所以是多少？」
　　「五十……銅幣、我母親……」
　　「知道了。」赫菲斯蹲下身，無視眾人驚訝的勸阻，他伸手將彭特的身子扶起來。「你還能走路嗎？起得來嗎？」
　　彭特遲疑了幾秒，然後才點點頭。他全身都痛，但這還不是最痛的一次幹架。
　　「你果然是個強壯的傢伙。」赫菲斯淡淡地下了評價，當他確定彭特能夠站起來後，將兩枚銀幣交給彭特。一枚銀幣值三十枚銅，就算用它付清了醫療費用也還有得找。彭特激動地看著，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美麗的銀幣，表面映射出其他工人不滿的目光。
　　「謝謝大人。」彭特反射性地回應，拿著它們發愣著。
　　「拿好，別出現在我們所有人面前了，這裡不歡迎你。」赫菲斯的口氣依然平靜，威嚴與氣魄卻已顯露無疑，彭特這才找回自己應有的反應；他先是漲紅了臉，然後跛著腳離開。這段路上他不敢回頭，以免看見那些工人的表情，以及赫菲斯憤怒的表情。
　　奇怪的是，那天上午天氣很好，但當彭特離開礦坑後，一股黏稠的濕氣立刻撲鼻而來，天色迅速轉陰，下了一場午後雷雨。他走在街上，攘來熙往的人群為了躲雨而四散，石車加快速度前進，碎石地形成片片水窪，他捏緊錢幣，等待雨水將身上的血跡與髒污沖刷乾淨，回想赫菲斯的每一道聲音與動作。彭特的雙眼越睜越大，彷彿雨水潤濕了他的眼眸。
　　當他將錢交給醫生，看著母親平穩地停止呼吸，他感覺自己也重獲新生，彷彿有什麼東西自體內流洩而出，呼吸起來就像雨後的空氣一樣清爽。
　　彭特握住母親的手，親吻了她的臉。
　　「我愛妳。」他悲傷地說著，卻不再哭泣了。
　　「你給的錢我會用來下葬她，剩下的，你可以拿回去。」神廟醫生說。
　　「兩枚銀幣都給你。」彭特站起身，「請厚葬她，給她一個墓碑與蠟燭，好讓星空諸神能尋獲她的靈魂。」
　　「你確定？」
　　彭特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