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帖.江湖與魏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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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2-07
 密特拉節持續了旬日,落幕於眾人的喜樂。使團們此行的最大目的已然告一段落,密特拉節結束後,便是一行人返程之時。

 庫薩和餞別使團於宿利城口,縱然大庭廣眾之下,庫薩和永遠持莊穆的王者之姿,在日暈下,水潤的雙眸與柔和的眼神卻滿載無限的離情。離開波斯,環玉的不捨之情來得比遊歷諸國時強烈。

 儘管兩人實屬萍水相逢,然這幾日無礙於語言隔閡的相處笑談,無不在雙方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這是庫薩和頭一回與「同輩」異性促膝暢言,亦是環玉首次以陌生語言結識陌生國度的異鄉人。各種平生的第一次,幾可斷定為永別的分離,並蒙上一層名為「留戀」的薄紗。

 除了王子的親自送別,居和多王更派員護送使節團出波斯的國境。比起在蔥嶺與荒漠的克難,因為有波斯王的熱情款待,一行人才得以在波斯一路暢行無阻。

一路上,為遏止不斷增生的別緒,環玉邊摸索著毛線的織法,順道拼湊當前獲悉的所有線索。

 季蔥與孽兒既然同為元氏,孽兒與季蔥的血緣關係相近麼?輩分如何?還是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同氏族人?

 印象中,孽兒的童言童語之中常出現「陛下」二字,他鐵定擁有能夠接觸皇帝,非同小可的身份。

 環玉腦海裡登時浮現僅與她有一面之緣的清河王,他該不會也是孽兒的可能人選吧......?

 如果清河王是孽兒,那當初自己讓孽兒喚「姊姊」,豈不倫常倒置?何況「姊姊」一詞亦作母稱,這像話嗎?

 她趕忙打消無止盡的胡思亂想,無論如何,至少季蔥的父親是貴為太傅與攝政的清河王,要經由他探聽孽兒的下落絕非難事,委實不幸中的大幸。



 使節團在當地地陪的建議下,繞往地勢較為平坦的路線。歷時幾個月,一行人悄悄地行經嚈噠國。

 嚈噠為當前西域西段最為強盛的遊牧民族,受西域多國的朝貢,東臨波斯,西逼魏域,為波斯與魏國忌憚。馮孝興的報聘之途亦涵蓋與波斯王商討制衡嚈噠之計。

 嚈噠在波斯居和多王的鐵腕之治上,東進無望。如今嚈噠可汗,人稱大族王,大舉南侵天竺的健陀羅國,並將嚈噠的政經資源投注於北天竺的奢羯羅城。

 為不引起大族王的矚目,為魏國帶來預期外的紛擾,馮孝興選擇遠離嚈噠直轄的主要大城,借道今日隸屬嚈噠,昔日貴為吐呼羅國國都的薄提城。

 嚈噠古為大月氏一脈,薄提城內則以吐呼羅人為多,不同族裔間所隱藏的嫌隙裡存在使團安身的空間。

 薄提城周匝一片廣袤連亙的草原,草原上可見錯落的氈毯屋帳與成群的馬、駝、騾、羊。據地陪所言,此為典型的嚈噠族小型聚落。嚈噠一族無城邑,依隨水草,以氈為屋,夏遷涼土,冬逐暖處。

 「那花帽真美......。」

 其中,最吸引環玉與馮芷目光者,無非是於屋帳外說笑,抑或料理牲畜野牧的婦女。她們的頭頂皆配有懸以華鬘纓絡的角帽,且每名女人的帽角數和色彩不盡相同,將天地妝綴得更具人情。

 波路壯闊的蒼莽與風煙俱淨的穹冥,不再只是收攏於無窮遠方的一線,而是雖似毳羽,卻為芸芸眾生曾經留存的踏印。

 正當環玉沉浸於橫跨東西,穿越千年光陰的感動時,當地地陪的一席話瞬間掀開眼前的朦朧罩,「嚈噠以兄弟共妻為俗,夫無兄弟,其妻戴一角帽。有兄弟者則依其多少數,加多少角。角帽為女子出嫁前,與族中女眷共同裁製,帽上妝花則為女族家傳的圖紋。」

 馮孝興聞地陪如是說,急忙清了清嗓,問向馮芷:「阿芷,這一年多的出行,我曾要妳熟讀的禮記,可還有溫習?抑或只顧縱脫,忘了立身的根本?」

 「我不敢忘。」

 「夫婦之義由何而始?」

 「男帥女,女從男,夫婦之義由此始也......。」馮孝興之舉於馮芷而言何等掃興,她也僅能低聲回答表示順從。

 「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嚈噠非我族類,阿芷妳可得謹記於心。」馮孝興並未對馮芷仍記得禮記一事有任何情緒上的回饋,急著要把這一句話帶入馮芷心底似的。

 環玉大抵明白馮孝興引禮記的背後意涵,儘管已適應這時空的環境,此語猶如長錐般刺耳。

 此外,她著實訝於馮孝興的出言不諱,畢竟如今魏國掌權者為太后胡氏,專為婦人設下的囹圄於太后而言肯定逆耳,倘被有心人上奏,馮孝興豈非吃不完兜著走?

 但環玉不願惹事,她將疑惑與糾結全然吞入腹中,故作置身事外的瀏覽超脫世俗枷鎖的景緻。

 一行人進入薄提城,薄提城內與一牆之隔的塞外風光大相逕庭,若說薄提城外零散的嚈噠部落是人類與自然原始的相傍而生,薄提城內即是人文著根於大自然的基礎,茁壯成為雄偉資產。

 薄提城內的吐呼羅人多擁有安難陀的高鼻深目,只是膚色較波斯人深黯,城中梵宇林立,大可從中窺探,其與天竺歷來更迭的政權關係緊密。 

 馮孝興將使團偽裝成粟特人與漢人共組的商團,入住薄提城供商客歇憩的館驛。儘管薄提城民多依憑城南的漢樓河種植五穀為活,受嚈噠文化的影響,館驛倒設有大型馬場,馬場內有善於馭馬的嚈噠人代客照料坐騎,行賈亦能於此地補充旅途的芻秣。

 安頓歇腳處後,便是使團多數成員的自由片刻。馮芷從甫入驛館始,便醉心於馬場裡東西各地的名馬。得偷閒的片暇,她便有如撲火的飛蛾,奔赴馬場。

 至於環玉,她早打定跟隨安難陀的主意,今日的安難陀欲與惠生同往薄提城最具代表性的伽藍。為了得到馮孝興的心安,環玉遂與安難陀、惠生二人向馮孝興徵詢同意。

 居於寢房內的馮孝興正在彙整與居和多王商榷的眾多事宜,將來好一併啟奏太后,馮實亦在旁予以協助。

 畢竟眼下公事已佔據馮孝興大半心神,力力碌碌的他眼見有安難陀與惠生同行,粗判不大可能出太大差池,便逕直同意了。

 縱使環玉在波斯的恣意外出險些將自己推入險境,馮孝興此刻仍大方的准許她的請求,環玉下意識的以燦笑致謝。

 那菩薩似的佛容與切切無邪的笑顏出乎馮孝興的意料,那抹笑意彷彿能滑入心扉,溶鐵石心腸成水。

 多年前,清河王曾親口坦白,他收養季蔥的緣由無他,僅為她的一抹笑靨。當時的他竊以為荒唐,但如今他似乎已能體會清河王當年的柔情。


 順利獲得出遊許可,騎乘脾性乖順的駿馬,環玉的心情如同騰飛的雲雀,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在於馮實竟主動隨行。

 瞧著他乖張的表情,一副非己情願的模樣,直教幾人摸不清他的心底。馮實不開口,大家都默契十足的保持緘默並加快腳程,不費幾刻便抵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