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帖.江湖與魏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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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8-30
薄提城最負盛名的伽藍主體由五重佛塔庭院組成,每個庭院的北、東與西側各圈建著以方正塊磚堆砌而成的雙層房列,中央則矗立窣堵坡式佛塔。

矗立於歷史長河的伽藍正俯視著熙攘不絕的信徒,已於天上川河旁觀無量大數的地上河沙現而旋滅,呈現空而無上的莊嚴。

四人將馬乘駐停於僧院的馬房,隨後以螻蟻之姿步入超乎時空存在的恆常。

幾名一襲寬鬆博大袈裟的僧侶,應聲迎領手持波斯與魏國兩大強權公文的四人,順著平滑彩磚鋪陳的參拜路線,前往最宏偉拔尖的佛塔。

伽藍寺僧空遠沉穩的梵音,穿梭於頂端形似綻花的希臘式柱房列。彩磚鋪道的終點是向上抬揚的潔白石階,階臺之頂即是輝閃著孤光,直與天地創生之初的太陽融為一體的浮圖。

刻鏤於佛塔的紋飾與幾何浮雕將出使此行,環玉所目歷的諸國繁麗融為一體,諸如天竺、波斯與希臘的鴻侈風華。

隨著信徒膜拜的視線仰視佛容,最令環玉驚艷的無非嵌於佛塔中央的壁龕。壁龕上的佛陀擁有高挑壯碩的歐羅巴人外觀,佛陀身後的金剛力士則被雕琢成手持金剛杵,一絲不掛,渾身肌肉的健美青年。

自來到此時空後,前所未有的藝術文化使環玉感到既孰悉又驚喜,可礙於佛門聖地的肅穆,澎湃的情緒僅能化為流露於口的喃喃:「好像......海克力斯。」

不過環玉身邊如左右護法的青年們,並沒有她這般靜心地細品異域的璀璨文藝。

當身作右護法的馮實舉目瞧得環玉澄澈無邪的瞳眸盡頭,竟是根深蒂固於他信仰裡的不潔汙穢,羞恥、倉皇以及突如其來的不是滋味頓時衝破理智。

馮實直覺式地一把拽來環玉,將她的臉蛋埋於他的胸膛,以免她純粹的眼目受淫穢玷汙。

待馮實的意識緊隨舉止而至,懷前的環玉、身側的安難陀與惠生皆以一種難以名狀的疑惑之情注視著他。

尤其對上環玉一雙流溢著不解與尷尬,如一翦秋水的眼瞳,他這才驚覺自己不受理性箝制的反常,卻無法理清自己沒來由之舉和由衷的煩躁從何而來。

在環玉面前,他全身上下甚至一根毛髮總愛違逆其方寸,教他不知所措。

「兄長,佛面當前,此舉不合禮度......。」環玉欲掙脫不見往常沉著,不動如山的馮實。對視的瞬息,他眼裡迷離的愴慌登時一覽無遺。

馮實反射性地別開眼目,以素來威儀的語調訓斥:「非禮勿視不懂麼?如此恣意妄為,恬不知恥,我當如何跟阿爺交代?」

「啊?」

當前清靜如涅槃寂滅的佛地,環玉的所作所為盡是屏除顛倒夢想後的心誠。視得對方通紅的耳根時,她直墮入不得其思路之門的五里霧中。

「何以妳每每出行,次次出事?何時才能使人省心?」

儘管今日馮實的嘴強較曩時過分,習於馮實執拗的環玉仍保持幾如浮圖佛顏的禮貌淺笑,吐槽著:「哪有的事?」

走在前頭,儼然淌入流動的佛光,遍照伽藍每一寸本生經圖拼貼的惠生倏然回眸,不惱亦不笑,風紋不動的提醒:「將軍,但入佛門,行儀當合於佛門。」

馮實自知行止的異常出格,怏怏地微俯著頭。

身為世代以商為本的粟特人,善揣人意的安難陀望佛龕處一瞥,隨即識得馮實脫韁之舉與彆扭的動機,遂由訝異轉為笑意。

「風舵不動,賢者心自動啊。女郎意根清淨,馮郎悁急什麼?想來也是,將屆弱冠卻合婚未定,難免浮躁。不過這也怪了,長樂馮氏乃高門大姓,男子束髮即為謀婚之始,馮郎的終身之事竟無消無息的?」

「女人小子最麻煩了!」馮實迅即撇頭,忌諱與一語中的的安難陀四目交接。



來到第二重佛塔院庭,其中一名僧侶領著惠生前往第三重佛院,其餘僧人則引導三人參觀伽藍的莊園。

莊園約莫數頃的大小,其間由漢樓河的娟娟引流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田園。因少雨而乾燥貧瘠的土壤在支流的滋潤下,孕育著豐足的旱稻、黍麥、豆菽等耐旱穀物,以及梨果、柰子與葡萄等用以供佛的水果。

每一方田各散佈折起織紋團簇的麻袍,用布腰帶緊繫於腰間的農人們。

安難陀說得一口流利的吐呼羅語,遊覽其間,他照例充當僧人與馮實、環玉的橋梁,順道與僧眾打著交道,委實大開兩人的眼界。

此外,一行人在沙門的引介下遊覽了伽藍的藥園。藥園裡種植不少中原罕見的藥材,其中為數最多者乃一種具鐘形花瓣,中央包覆橙紅色或紫黑色果實的矮灌木。

安難陀俯身細觀著呈橢圓狀的暗綠旁葉,喚來一旁陪侍的僧眾商研購買的事宜。兩方一來一往的攻防,最後以一枚波斯銀幣與拂菻銅幣換得香囊的果實、經乾燥過後的種子和花體共三袋香囊。

訝於安難陀隨遇而安,安而資貨,毫無隔閡的自適,馮實趁隙問道:「你究竟精通多少語言啊?」

安難陀看來稀鬆平常的細數著:「我不如馮郎所欽以為的能幹絕群,能言者無非漢語、粟特語、波斯語、吐呼羅語與健駝羅語罷了。至若龜茲、焉耆等語與吐呼羅語有不少巧同之處,故是一體學成的。」

安難陀的習以為常乃馮實眉頭的一皺,與環玉的愣然。

「你們這是為何啊......?」他茫然不解的環視兩人。無意地掂量掌中的一袋種子,安難陀注意到環玉愣神眼光的留停。

他以為令她感趣者為手裡的藥材,遂分了一部分的種子與果實給環玉,解釋:「有遠見卓識,果然是女郎。此草鮮見於魏國與梁國,全株有毒,引量得當則為傑出的眠藥。迄今魏、梁邊界干戈不止,連帶中原藥潤高漲,得於魏國脫售,利益可觀。今日幸以賤價資購,贈予女郎些許無妨。」

「多......多謝安郎。」

環玉這才自欽服於安難陀的遠思回歸現實,從他的說詞按圖索驥,她隨即領悟此草類於睡茄或顛茄等茄科植株,莫怪乎於魏、梁二國稀珍比鳳毛麟角。

不過字句不脫利害得失,連隨手的贈餽皆不忘銖銖較量,安難陀果不愧為涼州粟特薩保之子。



至若在驛館寢室草擬表章的馮孝興,於結尾題署落款時,肘底不經意的一揮,硯台陡然一撒,濃墨如霞雲,頃刻湧過素紙黑字。

無論是他的官職名抑或「陛下」二字,都隱沒於漸層的雲墨。

馮孝興隨手取來碎布,趕忙擦拭乾淨,然而奏書已然髒糊了大半,只能重新謄寫一份。

「大意不得啊......」他喃喃道。



在此同時的洛陽城,天色薄黯微濛。但以宮城西遊園的宣光殿為中心,卻自連通永巷的千秋門與萬歲門向外延佈點點火光,彷彿中天之日墜落地面,亮返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