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們的選擇－11

　　和緊張地喘著粗氣的藤芥子成反比，在後方抓著他的小腿的老者，只是有些佩服地嘻笑道：
　　
　　「能清楚察覺對手實力，臨場反應也還算過得去。只可惜攻擊太過保守，要是能早點進攻的話──大概也還是贏不了俺吧？」
　　
　　「……你要自賣自誇之前，好歹也先把我給放下吧？」
　　
　　「啊哈哈哈！還有力氣耍嘴皮子啊？小子你不錯啊！」
　　
　　老者邊說邊鬆開了手，在藤芥子站起來後還不忘高興地拍了一下他的背。雖說過大的手勁比起拍更像是某種掌功就是了。
　　
　　差點再次倒下的藤芥子不禁心想：他真的只是普通的校工嗎！他難掩懷疑地望向老者。
　　
　　老者的體態雖如方才一致，可如今來看卻又彷彿增添了一股雄勁在。結實有力的肌肉並不張揚，就連縱橫其上的傷疤也不過是低調的裝飾罷了。
　　
　　強大卻無名──
　　
　　簡直就和床邊故事中那些負責開導勇者的隱士沒兩樣。越是去思考就越是摸不著頭緒，藤芥子最後也只得無奈地嘆道：
　　
　　「大叔你別突然打過來啊……要是受傷了怎麼辦？」
　　
　　「俺做事一向有分寸，用不著那麼擔心啦！」
　　
　　「……」
　　
　　藤芥子一言不發的望向腳邊的地面。
　　
　　老者的腳步清晰地烙印在了方才打鬥的草地上。
　　
　　顯然藤芥子對「有所分寸」的認知還是太過粗淺了。
　　
　　「不過小子你可真奇怪啊……」就在藤芥子感嘆自身命大的時候，老者卻又開始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藤芥子來：「俺雖然只是個掃地的，但自認還蠻清楚這所學校的事的。按理而言，像你這樣有能力的傢伙應該是會被大家給討論的才對，可為什麼──」
　　
　　不等老者說完，藤芥子便出言打斷：「我才沒你講得這麼厲害。」
　　
　　雖說是下意識的舉動，可對方好歹也是長輩。藤芥子於是故作輕鬆地調侃：「我也從沒聽過學院裡有位這麼厲害的校工在啊。」
　　
　　「啊哈哈哈！俺不過是喜歡低調生活罷了！」
　　
　　「我也是啊……」
　　
　　見老者笑得開懷，藤芥子也不禁嘆了口氣。
　　
　　遠比自己優秀的人隨處可見。好比哥哥，又或者是在學院擔任學生會長的青梅竹馬。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搶那個鋒頭來自取其辱呢？
　　
　　實在不想往下聊，藤芥子乾脆轉移話題的問：
　　
　　「不過話又說回來，大叔你在這兒幹麼啊？」
　　
　　「俺嗎？也沒特別做什麼啊，就是在這裡吃個午餐而已。」
　　
　　硬要說的話──老者喃喃道：
　　
　　「大概就是透過大自然來審視人與人間的關係吧？」
　　
　　「人與人間的關係？」
　　
　　「沒錯！」不知為何，老者這次講得是底氣十足：「人與人間的關係！」
　　
　　將手裡的衣服甩上肩膀，老者逕自走上了橋。看著勾勾手指示意過來的老者，藤芥子雖有疑慮，但也還是選擇了跟上。
　　
　　一走上橋，老者便將手指向了河面：「喏，你看。」
　　
　　越過欄桿，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有群野鴨在那兒悠哉地游著泳。
　　
　　「……鴨子怎麼了嗎？」
　　
　　「你覺得鴨子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藤芥子不由暗忖：不就是鴨子嗎？鴨子還能怎麼樣？
　　
　　見藤芥子不解，老者於是手撫下顎，稍作沉思後才又續道：
　　
　　「不然俺換個問法好了。有注意到這群鴨子的頭嗎？你眼前這群鴨子叫赤頭鴨，我們假設今天這裡又多了一群頭是不同顏色的鴨子好了，那你覺得這兩群鴨子間會發生什麼事？」
　　
　　「……什麼也不會發生吧？」藤芥子隨即指向鴨群：「你看，裡面很多鴨子頭都是不同顏色的，可牠們之間也沒發生什麼事啊。」
　　
　　「你指的那些一樣是赤頭鴨。」老者微微皺起了眉頭：「公的赤頭鴨頭是赤色的，母的則是棕色的。你們年輕人書都讀到哪裡去了啊……」
　　
　　「老師又沒教這個……」
　　
　　老者很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學習又不一定非得透過老師不可。」
　　
　　在老者得意洋洋地話當年勇的同時，藤芥子也邊隨口敷衍對方，邊重新思索新的命題：兩群特徵不同的鴨子間會發生什麼？
　　
　　待老者的英勇事蹟告段落後，藤芥子也瞅準機會，道出了思考的結果：
　　
　　「我想就算出現了不同的鴨子，也還是什麼都不會發生吧？」
　　
　　「喔？為什麼？」
　　
　　老者好奇的反問，而藤芥子則是有些不確定的聳肩道：「因為都是鴨子啊。」
　　
　　雖說會主動攻擊人，但鴨子之間應該也不至於會起什麼紛爭吧？藤芥子心想，也認為自己的邏輯還算通順，豈料老者聞言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呵，因為都是鴨子嗎？」
　　
　　就彷彿是在配合這聲嗤笑般，此時忽然有隻幼鵝從一旁的草叢中竄出。眼看色彩斑駁的幼鵝就要踏進水中，不料河裡的赤頭鴨群卻開始紛紛朝牠咆哮了起來。
　　
　　藤芥子著實是嚇了一跳。鴨子原來是這麼凶的嗎？
　　
　　不同於驚訝的藤芥子，對此似乎早有預料的老者，只是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有多少紛爭是因不同而生的呢？」
　　
　　揀選著腳邊的石子，蹲坐在地的老者嗓音頓時失去了原有的生氣，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股沉重難當的窒息：「鴨子也好，人們也罷，大家都一個樣。」
　　
　　「人類看不起獸人，就因為獸人身上有動物的特徵；龍人看不起哈比，就因為哈比不比同樣會飛的龍人強悍；精靈看不起矮人，就因為床邊故事裡的矮人髒兮兮的。」
　　
　　朝欺負幼鵝的赤頭鴨群擲出石子，怒形於色的老者很是不屑的咕噥：「有夠無聊的……」
　　
　　「……」
　　
　　石子掀起了漣漪。看著波紋蕩漾的水面，藤芥子不由陷入了沉思。不知怎的，最先浮現於腦海的竟不是複雜的哲學，而是一齣單純的邂逅──
　　
　　紅褐的肌膚。
　　
　　深紫的秀髮。
　　
　　一身的傲氣。
　　
　　當重拳擊在鐵桌上的時候，名為迦梨的少女也在祈願大道上發下了豪語。
　　
　　『咱說什麼也一定要參加──參加魔劍士盛會！』
　　
　　當時回響四周的並非敬佩或欽羨，而是笑聲。那時的藤芥子還不明白，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然而直至此刻，他才稍許能理解──
　　
　　那些笑聲究竟有多惡劣。
　　
　　因為不相信，所以去嘲笑。
　　
　　與內容無關，僅只是針對。
　　
　　就因為修羅這個身分──
　　
　　就因為出生的種族與魔王相同，致使迦梨的所有行動都被貼上了標籤。她的理想，她的抱負，全都因過去一條無關緊要的紐帶而不被世人所接受。
　　
　　藤芥子忽地感覺牙關一陣痠痛。不，不光牙齒，就連雙手手掌也在隱隱刺痛著。仔細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緊繃了起來。
　　
　　他於是深吸一口氣。現在想這些有用嗎？應該說，我想這些有用嗎？將答案輕輕吐出。和預料中的不同，藤芥子非但沒有感到放鬆，就連簡單的呼吸都開始變得有些阻塞了起來。
　　
　　莫名其妙。他不禁抱怨：真的是莫名其妙。
　　
　　「……俺的休息時間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突地響起了沉穩的嗓音。藤芥子轉頭望去，只見悠哉伸著懶腰的老者，恰好與遠處那些只敢朝他齜牙咧嘴的赤頭鴨群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看來在藤芥子出神之際，不可逆的上下關係也隨之被奠定了。該怎麼說呢？這位校工還真不是普通的厲害啊。
　　
　　「好啦。」背對著藤芥子，老者緩步走向方才那隻被欺負的幼鵝：「俺打算帶走這隻幼鵝，帶牠去牠該待的地方。小子你呢？待會有什麼打算？」
　　
　　「……」
　　
　　明明只是個簡單的問題，藤芥子卻出乎意料的什麼也答不上。
　　
　　看著一言不發的少年，懷抱著幼鵝的老者只是隨意地揮了揮手：「俺雖然不知道你在煩惱些什麼，但想通這個問題，或許就能找到方向了也說不定。」
　　
　　「……什麼問題？」藤芥子好奇地問。
　　
　　「力量──」一反先前的嘻笑，老者態度嚴肅地望向藤芥子，沉著的語氣中似醞釀著堅定的信念：「臭小子，你覺得『力量』是什麼？」
　　
　　「……」
　　
　　見藤芥子依舊沉默，老者只是無奈一笑。
　　
　　「回去想清楚，下次再回答俺吧。」不過在那之前──老者將肩上的衣服拋還給藤芥子：「先把衣服給穿上吧。穿著一件內褲到處跑，小心被人說妨礙風化。」
　　
　　「你當我喜歡啊……」
　　
　　總覺得類似的對話好像在哪發生過。
　　
　　藤芥子雖有埋怨，但還是伸手接過了衣服。然而，手心傳來的觸感卻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衣服竟然是乾的？
　　
　　「嘿嘿，厲害吧？」見藤芥子一臉疑惑，老者也得意地揉了揉鼻子：「像這種溼衣服啊，俺隨便甩甩就能乾囉！」
　　
　　「那你下次倒是早點做啊……」
　　
　　不對。
　　
　　最好別再有下次了──藤芥子頗為無奈地將手套進袖子，而早已穿上衣服的老者則是抱著幼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直至老者的背影完全消失，藤芥子才忍不住心想：真是個奇怪的人。話又說回來，下次再回答？
　　
　　藤芥子雖然好奇，卻也沒有多想，只是將手伸進長褲口袋。裡頭放著一封信，是不久前哈爾威替他取的家書。或許是想轉換心情，也或許只是想確認信件狀況。總之，在複雜情緒的推動下，藤芥子就這麼打開了那封信。
　　
　　然而，信上的內容卻讓他忍不住直搖起了頭：「我就知道……」
　　
　　信上的字早已糊掉了大半。
　　
　　不過那也是無可厚非的吧？雖說是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口袋，但先是被河水給浸溼，後來又被那樣粗魯地給甩來甩去的，信件本身光是沒有變成一團廢紙就該偷笑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恐怕也就只有信上的內容還勉強能夠辨識了。
　　
　　由於墨水暈得厲害，所以再怎麼來回端詳，藤芥子也依舊只能從中看出一些寒暄的話，以及似乎是與正題有關的「轉調申請」而已。
　　
　　除此之外的，大概也就只有對方的署名了──
　　
　　翠星．吳。
　　
　　縱使模糊，字跡卻也不失端正。看著信上的簽名，藤芥子只覺無力。明明是想放鬆的，結果卻是這樣。
　　
　　千頭萬緒隨即化作一絲嘆息：「到底是想怎樣啊……」
　　
　　將臉埋於雙臂間，倚靠在欄桿上的藤芥子，早已不曉得接下來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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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無聲息地躲在遠處的巨樹後方，小心窺視著藤芥子的老者，隨即從懷中掏出了一本筆記本，並在「藤芥子．吳」的旁邊打了個三角形。
　　
　　懷抱著手裡的幼鵝，老者面露期許的呢喃：「趁著年輕時多煩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