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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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3-01-23
塔民無私奉獻是聖塔發展的前提,發展是安全的基礎,安全是發展的保障,塔民是否諳熟聖塔思想事關聖塔與新代國鬥爭的成敗。面對日益倡狂的火狐黴菌和複雜多變的政治情況,聖塔上下須齊心協力,任何試圖離間、擾亂塔民與聖塔協會之關係的敵人都註定粉身碎骨。
——瓊宇八世


端良打量著劇院門口張貼的宣傳畫,大段標語的上方畫著一隻拳頭,拳頭緊捏著奧斯切國國王,國王臉色發紫,嘴裡吐出許多白沫。不久前《塔外新聞》刊登了一則頭條,有個奧斯切國政客在公開演講時提及聖塔的「洗禮」,把它作為反面例子調侃,稱其無用,因此塔民間又掀起一陣唾駡奧斯切國的熱潮,至於那個政客到具體了什麼話調侃,新聞並未闡明,也沒有任何人知曉,到底是宣傳部的老手段了。
自從不久前絞死了那位從隔離區出逃而導致一百五十六個塔民感染黴菌的婦女後,似乎再也沒有出現過違反封控令的新案例,但端良身在消息靈通的外貿部,確是聽說了不少新增的狂民,有的只出現在一些小雜誌的尾頁角落,有的甚至沒有被報導,這些狂民被捕的原因要麼是詆毀除菌隊,要麼是拒絕洗禮,比起以往「對聖塔體制不敬」的定罪標準,這些禁忌顯然更容易觸犯得多。一星期突增十七個狂民,這是數十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對於如此驚人的大事,聖塔協會依舊選擇冷處理,故塔民們忙於痛駡奧斯切國,也懶得去關心什麼狂民。
而那首個因為違反封控令被判絞刑的中年婦女,則被聖塔協會作為典型在各大雜誌上一遍又一遍被提及,這分明是殺雞儆猴。可端良是知道內情的人,他聽聞那個女人是個寡婦,家裡只有一個兩周歲的男嬰,在集市買菜時不幸感染火狐黴菌,某天淩晨母子倆正在熟睡,除菌隊的幾個隊員破門而入,扯住她的頭髮將她當場拖走,留下兒子無人照顧,後來她被關押進隔離區,心念家中餓著肚子的孩子,鋌而走險沖出隔離區回家餵奶,可還沒進家門就被趕來的除菌隊摁倒在地。然而女人被宣判絞刑之後,那個男嬰又怎樣了呢?端良聽人說他在母親死後第三天就餓死了,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言。
「這些都只是傳言,是塔外敵對勢力趁虛而入,為製造恐慌和擾亂民心而編造的假消息。」辯手在歷史課上講起這件事如是說,「諸位貴民們請動腦子思考,母親都感染了,兒子還會倖免嗎?殺死她兒子的是火狐黴菌而不是全心全意保衛聖塔的藍色天使啊!」
假如兒子也感染了黴菌,那麼為什麼除菌隊只抓母親呢?端良很清楚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他們只接到了上級委派下來的「抓母親」的任務,所以機械地執行命令;又或者那個母親只是去過集市,實際上根本沒有感染,他們只是單純地享受權力……果然,都回來了,六十年前發生過的事情又要重現了。
可是能預知又如何呢?一生困在囚籠中,逃不了的。
端良失落地靠在柱子上,朝大廳頂部的吊燈望去,依亮度來看大概已經是午後,那個男孩也該出來了,還是先辦正事吧。

從公店到長廊出口,這段路對小烈而言前所未有地漫長,方才和鶯沫道別後只是麻木著離開,現在回想起來竟濕潤了雙眼,恰如鶯沫說的,下次見面遙遙無期。他頃刻間感到強烈的無助,燈光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矮小的身軀背負著高大貨包,他就像一只得了佝僂病的老狗。
跟以後淪為車輪的日子比起來,現在的日子甚至顯得舒適殷實,在萬事陷入無望的困局當中時,虛妄的東西便愈加吸引人,聖塔之外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執念像一支渴望突破牢籠的狂想曲盤旋、寄居在小烈的腦中,他恍然知覺——原來自己的人生目標早就不是成為辯手或者進入集市當正式工了,也不是去他媽的什麼動力中樞,而是探尋。牆外一定有令自己大開眼界的新物,一定有。
前面是樓梯口,小烈不想走路了,於是放下貨包坐在地上,一手搭在貨包上,一手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他發了很久很久的呆,這次回去至少要因為遲到被扣除四塔元的工資,這是無法改變的,思考到這裡,他的胸腔仿似遭受無形壓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拉起面罩試圖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不料「啪」地一聲,栓住自己後腦勺的細繩斷了,面罩掉落在地上。小烈遲疑一會兒,撿起來檢查,斷口是連接繩與面罩的地方,因此無法系回去。
這就是他花五塔元從黑商手裡買過來的東西。
小烈懊惱不已,呲牙咧嘴地將這張綿軟的劣質面罩揉作一團,可轉念想到自己僅此一張面罩,如果丟棄的話便無法返回第一層,又立刻小心翼翼地展開它——眼下要緊的是如何把細繩粘回去。
「怎麼了?」
小烈抬頭看去,一個身穿聖塔公職制服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前,制服胸口標注著「外貿部」,面罩底下傳來低沉的中年嗓音。
小烈扶著貨包站起來,淺淺鞠了一躬:「您好,請問您……」
「面罩壞了嗎?」
「這個……對,壞了,繩子斷了。」
「我有一張新的,拿去吧。」男人從上衣內袋取出面罩,伸手遞給小烈。
「啊?」小烈警惕地後退一步,詫異地望著那張醫學部發行的標準硬質面罩。
「小兄弟,別愣著啊,我這樣舉著很累的。」
小兄弟——這個詞真熟悉,被黑商誆騙的那天,那黑商也是這麼熱情地稱呼自己。
「不,我不需要,謝謝您。」小烈又鞠一躬,轉身背起貨包。
「你打算怎樣修補它呢?就算補回去了,等會兒跨層處安檢口的人要是發現修補痕跡,應該也不會放你下去吧?」
「不用您操心。」小烈擺擺手,「再說我也沒有錢買,一分都沒有。」
「哈哈哈!」男人笑道,「原來怕花錢啊,這是送你的。」
「送我?」
「我還沒介紹自己呢,我叫端良。」
「端良先生……」小烈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聽過這個名字。
「你當然不認識我,我是鶯沫的爸爸。」
「您就是……」小烈瞪大眼睛,「鶯沫的父親?」
「你應該見過鶯沫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妻子吧。」端良走上前,「她大概沒給你留下好印象,不過你不必害怕我,我是個講理的人。」
小烈點點頭,不敢直視對方,同時謹慎地接過面罩:「端良先生……謝謝您的面罩,我會還您一個新的。」
「你和鶯沫是好朋友對吧?好朋友的父親送你禮物,你這麼拘謹幹什麼?」端良摸摸小烈的腦袋,「你叫什麼名字?」
「小烈。」
「小烈,你就算真不想接受我送的東西,打算改天還也還不了,不是嗎?現在封鎖跨層,你下去以後就上不來了。」
小烈受寵若驚,欲言又止,過了了許久才說:「端良先生,您和鶯沫都是好人。為什麼你們願意幫助我這樣一個……從聖塔底層上來的……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沒有的人呢?實話說吧,雖然我嘴上說著償還,但我很清楚自己做不成任何事,我並不能給你們帶來什麼,我不值得你們這樣幫助。」
端良看著這個惆悵的男孩,面罩底下那張盤繞著溝壑的老臉也不禁共情而展現出愁容,他的目的確實讓小烈為他「帶來什麼」,他很明白,要畫下第一層的平面圖就必須長時間待在第一層,而他自己篤定辦不到,能辦到的只有住在第一層的人。這個男孩以為自己是不求回報的大善人,其實不然,等自己下去找到他之後,就會編個理由(譬如外貿部工作需要)教他替自己勘察和繪製地圖。將第三者拉入計畫實屬無奈之舉,端良暗暗歎了口氣。
「端良先生?」小烈試探性地叫一聲正在走神的端良。
「啊?哦……你誤會了,我並非不圖回報。」
「您的意思是?」
「你想還我一張新的也行,雖然聖塔協會封鎖跨層,但我是外貿部的人,我有辦法下去。」端良俯身湊到小烈耳旁,「告訴我你住哪裡,我過來就行。」
「這……」
「再這麼猶豫不決就沒時間了,你是跑貨員,跑貨肯定有時間限制,超時越久,扣的錢越多。」端良拍拍小烈的背,「所以你還是快點決定吧。」